【第一章】
云南省，临沧市。
今年临沧的雨水特别多，吴邪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天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点打在屋檐上发出软软的声响，空气里有着浓重的潮湿的味道。
吴邪还没完全睡醒，他夜里做了一个梦，醒来只有模糊的印象，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梦见了什么，醒来只觉得疲惫蔓延了全身，胳膊沉沉的太不起来。
他懒懒地看了一眼床头柜边的闹钟，一看之下立时从床上弹了起来——只有十分钟了。
靠！心里暗骂一声，吴邪胡乱套上T恤，刷完牙又随便抹了把脸，跌跌撞撞就冲出了家门。
今天，是上面布置任务的日子。
吴邪气喘吁吁地冲到小白楼的时候，已经八点过五分了。
他蹑手蹑脚地想溜进会议室，被吴三省发现狠狠瞪了一眼，心道不好，却发现他居然破天荒地没有立时发作。
摸到胖子身边坐下，吴邪还在纳闷，真是奇了怪了，大队长吴三省今天怎么脾气这么好？
正想着，身边伸过来一只胖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回头，胖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天真啊，昨晚忙活啥呢今天居然迟到？”
吴邪瞪他一眼，小声问道：“不是说今天布置任务吗？什么任务？”
胖子朝会议室前台努努嘴，吴邪顺着看过去，看见吴三省站在前台上，手指向会议室一侧的阴影里——吴邪刚发现那里站了个人。
那个人很年轻，穿着带兜帽的深蓝色便装，两手插在口袋里，要不是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吴邪还以为他是个学生。
“这位是这次协助通缉的国际刑丵警——张起灵警官，大家欢迎！”吴三省话音一落，稀稀落落的掌声就响了起来，像完成任务似的。
吴邪捅了捅身边的胖子，小声说：“他是国际刑丵警？不会吧！那我还是FBI咧！”
胖子例行公事地拍着手：“这小哥虽然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说不定是个狠角色，人好歹也是二级警督呢！”
吴邪闻言睁大了眼睛：“这么年轻就二级警督啊？”
的确，那个叫张起灵的人，看上去太年轻了些，但看吴三省的意思，他应该是个厉害角色，不然也不至于这么“隆重”推出。
掌声平息之后，吴三省看着张起灵，世故地笑道：“张警官，说两句吧。”
那张起灵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摇了摇头。
吴三省顿时有些尴尬，吴邪和胖子在下面咧着嘴笑开了，难得看到大队长吃瘪的样子。看见他们在笑，吴三省又瞪了他们一眼，走到贴满照片的白板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废话不多说。同志们，上头下来命令，这次要拿下一个大的。”
说着指向白板正中的照片——那张照片很模糊，照片里一个带着黑眼镜的人正没心没肺地笑着。
吴邪心里一动，这次要对这个戴着黑眼镜的家伙动手了。
正想着，吴三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同志们都知道，近几年我们抓到几条小鱼，想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人，好几次线索都莫名其妙断了，这次好不容易查出点眉目。”
胖子在一旁咂着嘴，小声说道：“三爷什么时候还会用顺藤摸瓜这种词儿了？”
吴邪一听乐了，却又听吴三省说道：“很可惜，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用黑眼镜这个代号。有线人举报说，这个黑眼镜出生在缅甸，近几年频繁出入金三角，形迹非常可疑。根据张警官带来的资料，再加上线人提供的证据，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我们要逮的人。组织决定，不能再放任他逍遥法外了！”
吴邪撇撇嘴，这个家伙狡猾得很，要抓他估计没那么容易。
“昨天我和潘子讨论过，这黑眼镜太狡猾，我们没有证据不能硬来，得有我们的人潜伏到他身边去。”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十来个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吴邪身上。
吴邪顿感周围温度骤升，胖子凑过来一脸严肃地说：“天真同志，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吴邪反驳：“你怎么不去接受组织考验啊？”
胖子一脸遗憾地拍了拍吴邪的肩膀：“我倒是想啊，可是组织不给我这个机会。天真同志，机会难得，你向党表忠心的时候到了！好好表现啊！”


吴邪正欲反驳，被吴三省一声“咳”给吓了回去，只听吴三省说道：“嗯，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吴邪……”
“他不行。”
吴三省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一阵恼火，四处寻找打断他的人，却发现声音是从阴影里那个沉默的小哥嘴里发出的。
吴邪反驳胖子本是出于跟胖子斗嘴的本能，他从心里也认定了卧底任务一定是自己去，没想到此时却被这小哥小视了，心里有气，大声说：“为什么我不行？”
张起灵看也没看他，淡淡地说：“你不够格。”
吴邪一阵郁闷，他从警三年以来，帮着破了多少案子，虽说从没参与过正式抓捕，但一直是为队里提供情报的重要角色，现在这个家伙居然说他不够格？
张起灵看向吴三省，又吐出两个字：“我去。”
吴三省却摇了摇头，笑道：“张警官啊，我知道你身手好又经验丰富，但吴邪是生面孔，他在外面有另外的身份，除了这里的几个人，再没人知道，我们一直把他保护得很好，他也提供了很多情报，破了很多案子。加上他又熟悉环境，认得几个贩毒的，摸得着门道，卧底这事儿，他是不二人选。”其实他还有个理由没说，张起灵是国际刑丵警组织的人，要是在这小小的临沧市出了闪失，他吴三省担不起这个责任。
张起灵终于把目光移到了吴邪身上，用没有温度的目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看得吴邪心里发毛，才移开了目光，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好，”吴三省“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抓捕黑眼镜的行动，今天正式开始！”
吴三省给胖子、潘子他们交代完任务，又送走了张起灵，叫吴邪单独留了下来。
“大侄子，”吴三省拍着吴邪的肩膀，道，“这次任务很危险，有心理准备吗？”
吴邪点点头笑道：“三叔您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没错，临沧市缉毒大队长吴三省是警员吴邪的三叔，他们俩的这层关系，在临沧没第三个人知道。
老吴家祖籍长沙，现居杭州。是地地道道的古玩世家，一家子颇善收藏品鉴，世代不易。到了吴三省这辈，因他是最小的儿子，家里从小就宠着惯着，他二十来岁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当警丵察，在杭州呼风唤雨还不够劲，非要去云南缉毒，家里拗不过他，只得放了他来云南，这一来，就是十九年。
刚巧吴三省的下一辈，他的大侄子吴邪，本来安安分分地念着大学准备继承家业，被吴三省糊弄人的那些半真半假的缉毒故事迷住了，也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为祖国奉献的人民丵警丵察道路。
但吴邪与胖子潘子他们不一样，他刚上任就被吴三省“藏匿”了起来，在公安部的机密档案里，他是二级警司吴邪，但在临沧，他只是从杭州来云南赚钱的古玩商吴邪。自上任报到那天后，他就再没穿过警服。吴三省从不安排他参与抓捕任务，只是掩饰身份提供吸毒贩毒者的信息。他的古玩店有几个老主顾也是小毒贩子，吴邪和同事们盯了他们半年多，这次挖出黑眼镜的消息，吴邪也算小有功劳。
吴三省看着吴邪信心满满的眼神，半是赞许半是担忧地点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吴邪心里很清楚，出于私心，三叔并不愿意自己去犯险。但三叔想逮黑眼镜想了很久了，不光是他，全局上下这几年都憋着一股火儿——被那黑眼镜耍了好几次，谁不想揪出幕后的那个黑手？
而且这次还有国际刑丵警协助跨国追捕，上头连手续都办好了。这次省厅是发了狠一定要拿下黑眼镜的。吴邪想，自己能参与这么重要的行动，也是当警丵察的光荣。只可惜，不能穿上警服去执行任务。
为了吴邪的安全，吴邪和吴三省一前一后离开了小白楼，小白楼不是局里的楼，是大队为了缉毒专门购置的旧楼，平时用来和线人秘密接头，也用来开队里的秘密会议。
吴邪走出了小白楼，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之后，闪进了一旁的巷子。过了二十分钟，吴三省才从里面走出来。
吴邪往店里走的时候还有些兴奋，回到店里，就是一副精于世故的小老板的样子了。


黑眼镜叼着烟，痞气地挑了挑眉毛：“舍不得我？我去谈生意。”说完也没等吴邪反应过来就走掉了。
谈生意？毒枭要谈生意，这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了。吴邪摸出手机给那串熟悉的号码发了条短信，然后把自己扔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黑眼镜明知道警丵察在盯他还出去“谈生意”，说明他有这个自信不被抓到。不过想想也是，要是这样就抓到黑眼镜那也太容易了，吴邪不相信黑眼镜会这么轻易就擒，却在心里暗暗希望黑眼镜也犯一回傻，好让他们早日完成任务。
吴邪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删掉了和大队那边的短信记录之后开始玩自己的手机，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打开电视。
电视里不过就是些鸡毛蒜皮的新闻和死去活来的偶像剧，吴邪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皮子在打架，他烦躁地关掉了电视。夜里三点多才睡觉，一早又被黑眼镜吵醒，现在好困……
吴邪再次睁开眼睛，是因为开门的声音。精神紧张的时候，他在睡梦中对轻微的声音很是敏感，在这点上他倒不失为一个好警丵察。他发现自己侧躺在沙发上，姿势有点儿扭曲，刚要坐起身，发现胳膊和腿都麻得不听使唤了。这时门开了，黑眼镜拎着一堆大包小包回来了。
黑眼镜把大包小包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吴邪，笑了起来：“哥们儿，要睡觉可以去床上，在这里睡会着凉~”
靠！老子什么时候和你这么亲热了！看着满脸笑意的黑眼镜，吴邪心里一阵失落，看来他的同事们没抓住黑眼镜，任务还要进行下去。他想坐起身，被压在身子下面的左臂却完全不给他面子。黑眼镜见状过来把他半抱着扶了起来，他靠近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洒在吴邪脖子上，吴邪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
看他坐了起来，黑眼镜回头去收拾他的大包小包，他一件件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吴邪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布老虎、玩具飞机、步步高学习机、拼图……全是给小孩子的东西。黑眼镜家开儿童用品店的吗？
黑眼镜把最后一样东西——一个米奇文具盒从袋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吴邪终于沉不住气了：“这些……”
黑眼镜笑着说：“我不是说我谈生意去了？”
他说的谈生意，就是买这些玩具和文具？吴邪愣住了，他买这些东西干什么？难不成……里面藏了毒品？吴邪顿时警觉起来。他脑子里许多念头闪过：为了安全，黑眼镜应该不会把毒品带在身边，如果这些真是毒品，他一定会想办法转手出去……
这时黑眼镜转身去洗澡，吴邪心中一阵窃喜，迅速开始检查那堆东西。有些没开封的不能拆，他拿起那些能打开的能拆的拆了个遍，哪里有毒品的影子，连颗灰都没找着。吴邪又把那些东西收拾好，心中纳闷：难道这黑眼睛来临沧一趟，除了闲逛，就真的只是要买这些玩具和文具？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毒枭的行事风格也太诡异了。莫非其实他有恋母情结，童心未泯，或者膝下儿女成群？但这黑眼镜看着最多二十七八岁，如果都是买给他孩子的，那他的孩子小到三岁，大到十三岁，还真是……吴邪想到这里一阵恶寒，不对不对，这条思路肯定不对。他看向未拆封的那些玩具，也许答案就在那里面。
就在他百转千回地猜测黑眼镜的心思的时候，浴室的门打开，穿着浴袍的黑眼镜从里面走出来。吴邪抬头，不由得呆了一呆。
这黑眼镜……身材也太好了……
黑眼镜从浴室里出来也依旧带着墨镜，有些凌乱的短发还湿淋淋地滴着水，水滴到他蜜色的胸膛上一路滑了下去。吴邪看着他有力的肩线和腰线，不禁开始自卑，自己一米八左右的个子，只比黑眼镜矮了一点点，还是个警丵察，怎么就……老天不公平，给这个十恶不赦的毒枭生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和这么一副魔鬼身材，还让不让正直的好青年们活了。
黑眼镜发现吴邪在对着自己发呆，坏心又起，他低低唤了一声：“吴邪。”
吴邪又是一个激灵，心中暗骂，不就是长得帅身材又好吗？老子还是正义的人民丵警丵察呢！
黑眼镜见吴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调戏的目的达到，心满意足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吴邪好不容易才把思路拉回到毒品上，又悲愤地发现，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而没吃午饭的自己，肚子正在发出有韵律的声响。
黑眼镜听见动静，指了指厨房：“会做饭么？那边可以做。”
吴邪点了点头，来临沧三年，就算别的没学会，做几个小菜养活自己还是学会了的。
吴邪走进厨房里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做一人份的还是两人份的？既然是要巴结毒枭，好像最好还是要显得诚恳一点。念及此吴邪心里一阵哀怨，小爷我是卧底啊，小爷可以当小弟，但不可以当保姆啊……
黑眼镜偏着头看着厨房里的身影，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吴邪。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心里某个地方被这个名字若有若无地划起了一道涟漪。


【第七章】
翌日早晨吴邪手扶着腰龇牙咧嘴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时遇见阿九，阿九见状一愣，随即向吴邪身后的黑眼镜竖起了大拇指。还没等吴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黑眼镜便一把搂过吴邪的腰，殷勤地揉来捏去公然吃豆腐，顺便还附赠无良贱笑一枚。
吴邪忍无可忍，当小弟当保姆他认了，但他没有免费给人吃热豆腐的义务吧？他果断拍开黑眼镜的手，挺直了腰蹬蹬蹬走下楼去，留下黑眼镜对着阿九无奈摊手。
其实所谓同房，真的，只是各睡各床而已。
除了空气闷热了点蚊子多了点，这一夜没发生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早晨吴邪睡眼惺忪起来走到卫生间去洗漱之后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打开门就看见黑眼镜的脸，鬼使神差被吓了一大跳。一步后退撞在了门把手上……于是就有了后来那一幕。天地良心，黑眼镜真的什么都没做。
腰上还在隐隐作痛，吴邪又跟着那三个家伙坐上了车。辉子对他仍然是半句话都无，吴邪心里打着小九九，敌不动我不动，套近乎这种事还是慢慢来的好。
这一日阳光灿烂，他们在山谷中蜿蜒着行驶。吴邪一路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这里山清水秀，远处群峦叠翠，近处繁花灿烂。但吴邪看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一株罂粟。黑眼镜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吴邪趴在车窗上向外看时，他对吴邪说道：“别看啦。这里没有罂粟，哪有把罂粟种在大路边的？”
吴邪讪讪，问道：“那罂粟都种在哪儿？”
黑眼镜道：“都在很深的山谷里，就算我明确告诉你在哪里，你也不一定找得到。”
“这里种罂粟的人多吗？我听说有些地方几乎家家都种。”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黑眼镜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黑眼镜很谨慎，吴邪见他这个态度，便知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但他还是开口问道：“我以为金三角处处是罂粟花……如果种罂粟的人不多，哪来那么多鸦丵片可卖呢？”
黑眼镜偏过头看着吴邪，说道：“在金三角，活下去不容易，才有人种烟。而且，有人买才有人种。”说着这话，黑眼镜脸上闪过一丝似乎是厌恶又似乎是嘲弄的复杂神色。
“有那么多人吸毒……那你的生意做得很大吧？”
黑眼镜笑着摇摇头：“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吴邪硬着头皮问道：“那是怎样？我要跟着你做生意，总要晓得你怎么做。”
黑眼镜悠然地靠在座椅上，抬手揉了揉吴邪的头发：“我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还不够？再回答你，是不是要有所交换？”
“交换？”
“比方说，这样……”黑眼镜突然凑到吴邪耳边，声音低沉。
吴邪一下子僵住了，他感觉到黑眼镜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耳畔是黑眼镜温热的气息。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黑眼镜，却感觉到什么东西软软的，若有若无擦过自己的脸颊。过了三秒钟吴邪意识到，那是黑眼镜的嘴唇。
黑眼镜也颇感意外，他没想到吴邪会转头——他的本意只是调侃一下吴邪而已，这下子调侃变调戏了……不过，这小家伙的皮肤真是好……看着吴邪红得能滴血的脸，黑眼镜不由得笑得很开心，坏心又起，在吴邪耳边低声说道：“你这样看我，我会把持不住的~”
吴邪顿时炸毛，全然忘了自己正在执行任务：“你你你——你离我远一点儿！”
黑眼镜“哈哈”一笑，放过了受惊小猫一样的吴邪。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辉子突然开口：“黑哥，后面那面包车一直跟着我们。”
黑眼镜勾起嘴角：“看到啦，从出境就一直在后面了。他爱跟多久就跟多久，我们人在缅甸，他们不能把我怎样。”
辉子闻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吴邪心中有了计较，皱了皱眉，问道：“跟着我们的……是什么人？”
“还能是谁？吴三省的人呗，他想抓我很久了。”听黑眼镜的语气，像是没有什么所谓。
吴邪一惊，他连三叔的名字都知道？却又听黑眼镜说道：“跟条子玩儿，总要摸清他们的底细才好，你说是吧？”
这下吴邪连惊都不惊了，黑眼镜似乎无数次地在暗示自己什么，但他一定也没有把握。只要他还怀疑，自己就还有胜算！


黑眼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枪，还剩三颗子弹，他皱起眉头，听枪声，伏击他们的刚好是两名狙击手和一个拿冲锋步枪的人，一把手枪对抗两把狙击步枪和一把冲锋步枪，形势十分……微妙。勾起唇角，黑眼镜朝摆弄着树枝的吴邪说道：
“如果有人来，你一定要逃掉哦~”
“……你什么意思？”
“他们要杀的是我，你是局外人，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关系。”
“局外人？”吴邪三两步跨到黑眼镜面前，咬牙切齿，“都现在了你丵他妈还把我当局外人？你一直神秘兮兮我忍了。今天我都差点死在这儿了，要跑我早跑了，还费得着神给你取子弹？”
“怎么突然生气了？我是……”
“你是他妈什么是！黑眼镜你给我听好了，我给你取了子弹，你的命就是我的！别老想着把我赶走！”吴邪经历了如此糟糕的一天，又听黑眼镜风轻云淡地撇得一干二净，心头一时火起，揪着黑眼镜的领子大喊了一通才意识到，被自己莫名其妙骂得乱七八糟的人还受着伤……
“那什么……我不是故意要骂你……”吴邪涨红了脸，自己这脾气果然该好好改改……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可以吗？”
吴邪愣住了，这黑眼镜，不会被骂傻了吧……
“我说……我不是故意要骂你……”
“不是这句，前面的。”开始循循善诱。
吴邪想了想：“别把我赶走……”
“不是这句，再前面……”
“……”想起来了，可是谁来告诉他……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啊啊啊！
“我的命是你的，我可是记住了哦！”
该死，你记住就记住了，干嘛要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啊！吴邪不满地转身继续摆弄树枝。
这时黑眼镜突然警觉起来，拉起吴邪藏在粗大的树干后面。过了一会儿，吴邪也听到了踩在又厚又软的枝叶和泥土之上的脚步声，非常轻却非常稳健地，朝他们这边而来，听声音，似乎不止一人。
脚步声停在他们不远处，他们应该是发现了地上聚拢的树枝，然后一个声音划破了寂静：“黑哥，是你吗？我是阿九！”
吴邪绷直的身体放松了下来，走出藏身之处一看，果然是辉子和阿九两人。
四个人返回公路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漆黑的公路没有一点儿人声，只有路边的夏蝉和虫豸不时发出聒噪的声音。汽车油箱被打爆，不过万幸的是，车后座没有爆炸，那帮人对他们的东西似乎也没什么兴趣。也就是说，他们的东西还在。
吴邪得知自己的PSP还活着，第一个扑向那黑得已经看不出原貌的汽车。待大包小包取出来之后，吴邪又犯了愁，黑眼镜还受着伤，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啊？
他们真的非常幸运，在路边灰头土脸地蹲了一个多小时后，一辆往密支那的货车开了过来。在又冷又饿的吴邪眼里，那就是神仙显灵祖宗保佑……
缅甸克钦邦，密支那。
医院里人来人往，吴邪等三人正站在急诊室门外，细胳膊细腿儿的年轻护士鄙夷地扫了灰头土脸的三人一眼，刚一开口，吴邪就听傻了——他听不懂缅甸语。
护士：*@#%&#%￥@*%*%&&%$（病人失血过多，需要输血……）
阿九&辉子（争着伸出胳膊）：$%$#^%&%&*!%$（抽我的血吧！）
吴邪：……？
护士（鄙夷地）：^#@$#&%$*%$@^#$!%$#%$#^,5$#^%&%$@^$#%$#（电视剧看多了吧？医院有足够的同型血浆。）
阿九&辉子：……
吴邪：……？
护士：#%$#^%$&^%#%$@^?（哪位是病人家属？）
阿九和辉子面面相觑，然后自觉后退一步。
护士（对吴邪）：$#^$#@#!^&&#%^?（你是病人家属？）
吴邪：……？
阿九：^%$@&%$&%$^%^（他是黑哥的相好！）
护士（犹豫片刻）：$^@#$#!^&%$&@%$&^$,@#!^!%#&%#（好吧，这是输血单，需要你签字。）
吴邪（看着伸到自己鼻子底下的几张单子）：……？
阿九（凑到吴邪耳边）：让你签字。
吴邪接过那几张纸看了看，一张似乎是化验单，另外一张是国际红十字协会统一印制的，是英语，他勉强能看懂，大意是对无偿献血的志愿者表示感谢什么的。他在两张单子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护士接过来一看，又抬头看了看吴邪，转身甩着细胳膊细腿儿走掉了，走前还留了一句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是偷渡来的吧？你们去洗一下，我不会告诉警丵察的！”
吴邪看看阿九，看看辉子，又看看自己，灰头土脸的不说，吴邪身上的衣服还缺一块，怎么看怎么像难民，难怪被那护士误认成了偷渡客。
不过，吴邪此刻心情却不算糟糕，脱离了被莫名其妙杀掉的危险，又获得了黑眼镜的信任，这回应该可以圆满完成任务了吧。


【第九章】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旅馆，陌生的晚上，只有吴邪一个人。
黑眼睛不在旅馆，吴邪不用想都知道他干什么去了，问题是到现在为止，自己完全没有接触到毒品交易的机会。不过吴邪并不着急，在境外黑眼镜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中国的法律也管不了。
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天一亮，他们就要飞往清迈，泰国清迈府的首府。趁他们不在，他找了家电话亭给三叔挂了长途汇报了这件事，三叔应该会安排人到清迈。
躺在床上，吴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表——表盘的背面镶嵌着三叔给的定位仪，坐飞机这玩意儿肯定不能带……不过话说回来，谁能想到毒贩子会光明正大地去坐飞机呢。吴邪把定位仪小心拆下来，扔出了窗口，心里蓦地一空，像是失去了某种依靠。
这两天以来遇到了许多事情，随着离国境越来越远，吴邪的心里也越来越没底了。
翌日，飞机上。
吴邪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还默默感慨着缅甸的空姐一点不输国内。身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的飞机，而且一上飞机就开始睡觉。那人的头侧向舷窗外，导致吴邪看不见他的脸，而另一边的黑眼镜殷勤地帮吴邪放好了行李，才终于安分地坐了下来。
飞机起飞后过了一会儿，吴邪从飞机上狭小的洗手间里出来时，看到了一个人。一张极其普通的脸，然而吴邪却记得——没有人能忘记一个无声无息就解决掉一个狙击手的人。
那人没有躲避吴邪的目光，深黑色的眼眸里燃烧着淡淡的光芒，似曾相识。
吴邪心里“咯噔”一下，小哥？
“是你吗，小哥？”他尽量压低了声音。
迎面而来的人脚步顿了顿，嘴角的直线在一刹那变得柔和。
——他在笑？吴邪并不确定，因为那实在不能被称为笑。也许是因为舷窗外的阳光洒在这个人的脸上，让他的脸看上去柔和了不少。那个瞬间，吴邪仿佛看到了张起灵用本来的面目对自己微笑。
这个人居然会有这样的表情，不过这样比面无表情好多了，吴邪想着。
“吴邪，我一直在。”错身而过的时候，张起灵的话就在吴邪耳边。
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特别安心。无论遭遇到什么危险，无论是怎样棘手的情况，他说一直在，就一定会在，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约定，一种落地生根的承诺。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对这闷油瓶产生这种心理上的依赖呢？他看上去特别有安全感吗？也没觉得。
吴邪回过头，张起灵已经消失在洗手间门后。
回到座位上发现身边的陌生人不在，吴邪明白过来，原来小哥就坐在这里。他就在这里，保护自己，帮助自己完成任务。以后的每个日夜，他也一定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做同样的事。只要张起灵在，他就不是一个人。
吴邪侧过脸看着正在看杂志一脸悠闲的黑眼镜，这个人也一直在保护他，虽然他的危险正是这个人带来的。
吴邪的思绪有些混乱。
真相，正义，天真无邪。欺骗，谎言，人心难测。
他坚持的不曾动摇，但他开始对这个人慢慢产生越来越多的不忍。
黑眼镜，你知不知道，其实最不需要你保护的人就是我？
他终究有一天会将他逼到绝境，没有退路，黑眼镜没有，吴邪也没有。
这时张起灵返回座位上坐下，继续头偏向舷窗睡觉，直到飞机落地，也没有再与吴邪有任何哪怕眼神上的交流。
三个人，同一排座位，各怀着各自的心事，共同维护着一份脆弱的沉默，像是默契。
一下飞机，张起灵又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吴邪撇撇嘴，意料之中。
他们没有在清迈停留，而是立马搭上了汽车前往最终的目的地——美斯乐。
“你是国军九十三师的后人？”
站在山风里，从黑眼镜嘴里听到“美斯乐”三个字的时候，吴邪脱口而出。
“你知道九十三师？”黑眼镜有些惊讶。
那是一支被人们遗忘、被长官抛弃的军队，解放战争时从云南逃入缅甸，走过恐怖的野人山原始森林，逃过缅甸政丵府军一次次围剿，几经战火和灾难，为了生存放弃了信仰，甚至放弃了尊严，始终没有忘记故土却再也无法踏上故土的军人，如果没有他们，金三角也不会是今天的金三角。


“好……好，算你狠。”陈皮阿四咬牙切齿，不知是对张起灵还是对黑眼镜。
谈话自始至终，被谈论的对象张起灵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是注视着昏昏沉沉蜷缩在沙发上的吴邪，好像身边的一切全然不存在。黑眼镜和陈皮阿四在虚与委蛇的迎来送往，他却慢慢朝吴邪走过去，阿宁的枪一直瞄着他的头，他只是冷冷扫了一眼，又专注地想要扶起吴邪。
就在这个时候，黑眼镜动了。
他趁阿宁警戒着张起灵分神之际，上前踢飞了阿宁的枪，又一脚踢翻了陈皮阿四面前的桌子，桌子翻过来砸在陈皮阿四身上。张起灵此时已抱起了快要失去意识的吴邪，三两步就跨出陈宅。陈宅的保镖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黑眼镜一枪一个放翻在地。
当他们跑出陈宅的时候心下一沉，原本停着张起灵车的地方空无一物。
背后枪声已经响起，眼看着只能搏命，黑眼镜转身一枪又放倒一个，然后对张起灵喊道：“带他走！”
这时，突然一辆越野车大敞着车门疾驰而来。黑眼镜没有犹豫，一个箭步跳上车，又把半抱着吴邪的张起灵拉上了车。一瞬间，他们就把枪声甩在了身后。
气还没喘过来，就听见车前座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想不到啊，道上大名鼎鼎的黑瞎子和哑巴张，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黑眼镜一听声音，一颗悬着的心沉了下来——开车的是解雨臣。他没有搭腔，而是去看还半挂在张起灵身上的吴邪。
“吴邪，醒醒。”张起灵把吴邪扶好，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黑眼镜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说话。
也许是因为要躲避追兵，解雨臣的车开得飞快，这辆越野车在山地里一东一西地颠簸着，把浑身无力的吴邪震得东倒西歪。
不过也许是因为震得厉害，吴邪也渐渐转醒过来，他朦朦胧胧看见一个人的脸很像小哥，还来不及疑惑小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又被颠得晕头晕脑，到最后只说出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小哥……我渴……”
“有水么？”张起灵扶好吴邪，问车里另外两个人。
“这边有。”解雨臣指向前座。张起灵拿起瓶装矿泉水拧开，轻轻倒在吴邪微张的口中。
黑眼镜依旧冷眼看着这一切。
吴邪叫的“小哥”，应该就是张起灵。
吴邪在昏迷的时候，叫的不是自己，是张起灵。
他抬眼看见张起灵看向吴邪的眼睛里明显温和下来的光，神色越来越冷。
“他怎么了？”说话的是解雨臣。
“不知道，昏过去了。”黑眼镜皱了皱眉，看着吴邪苍白的脸。
突然吴邪一阵咳嗽，将刚才喝下去的水一股脑儿吐了出来。几口清水吐在张起灵身上，他的衣服顿时湿了一片。
黑眼镜意识到事情不对。他拉过吴邪想看看怎么回事，却意外地发现他的胳膊上有一个小小的针眼，眼神阴沉了几分：“告诉我，他们给你打了什么？”
吴邪昏昏沉沉的，下意识地回答：“……4号……”
4号，黑眼镜听得清清楚楚，4号海丵洛因，90%的纯度，从针眼的大小来看，剂量肯定超过了正常人能承受的范围。
他想过陈皮阿四会借吴邪来对付自己，但没想到陈皮阿四居然下这一手！
黑眼镜看着又陷入昏迷的吴邪，一瞬间有些后悔。
一开始他并不愿意把吴邪留在身边。只是一念之私，一念之差，竟把他害到这个地步。
高纯度的4号海丵洛因，稍微过量一点点就可以要人命。即使挺过了第一次的索命，由于第一次剂量太大，神经系统可能就此永久受损。即使这样都还好，最糟糕的是，自此食髓知味，再也无法摆脱海丵洛因。
现在只有趁着海丵洛因还在血液中循环，没有严重影响到大脑神经，去清迈的大医院，对吴邪进行换血手术，才能救回他。
“坚持住……”
不知道是谁，低沉的声音近似祈祷。
好像是一个梦。
身体轻飘飘软绵绵的，周身一片明净，像是一个童话。
吴邪在和煦的阳光中醒来，全身的沉重和疲惫被阳光一扫而空，馨甜的空气充盈了身体的器官。甚至刚才让他晕头晕脑的颠簸感都变得若有似无。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的景象渐渐明晰起来——他坐在一辆车里，身边是黑眼镜和张起灵。
——等等，黑眼镜和张起灵怎么会在一起？
他想思考这个问题，却发现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想要再度陷入梦境。
“小邪，别睡！”
是谁在叫他？
他在问，却没有回答。
外界的声音渐渐变淡变远，最后变成嗡嗡一片。
有些冷，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却发现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吴邪努力贴近热源，暖度刚刚好。渐渐地，那温暖开始蔓延全身。暖流在四肢百骸里流窜，一波一波拍打着心脏。
只是……为什么这暖流的温度越来越高，脉动越来越汹涌？
吴邪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感受到与什么人肌肤贴合的地方像是在燃烧。
滚烫的岩浆一波一波袭向心脏，他就快喘不过气了。
外界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好像听到什么人在叫喊，倏忽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糟了，他心跳很快。”好像是……小哥的声音？他的声音……好像有点着急？
“停车！”听不清……是谁？
什么都听不清，只是感觉到若有似无的颠簸感好像消失了，有什么人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有什么东西送到自己嘴边——带着泥土和植物特有的香气。
俄而，有人捏住了自己的下颌，有什么东西贴上了双唇，很软，有些凉。
牙关被撬开，什么凉凉的东西被送了进来——好像是刚才的那种草……
微凉的唇和火热的舌纠缠了一会儿才放开，干燥的空气涌进来，吴邪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凉凉的东西滑进了喉咙深处。
黑眼镜放开方才与自己唇舌纠缠的吴邪，满意地看到吴邪吞下了自己喂过去的药草。
“你给他喂了什么？”张起灵绷紧的声音里充满了敌意。
“一种药草，有跟罂粟相反的药性，可以缓解神经失控引起的心脏衰竭。这草也只有第一次能起作用，他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时间很紧。”说罢又给吴邪渡了一口水。
一旁张起灵眉目深敛，看不出表情，一双手却握在身侧，指节发白。
解雨臣一踩油门，车速达到了极限，载着几个人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


“刚才……”张起灵又恢复了万年的冰山扑克脸。
……刚才？
——刚刚刚刚才？！
“小哥你你你你——你听到什么了？”
张起灵看着吴邪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吴邪松了一口气，要是刚才他和黑眼镜的对话被闷油瓶听见，还不知道闷油瓶会怎么误解呢！自己身为警丵察却和毒贩子纠缠不清……这种事对一心想抓黑眼镜的小哥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吧？
这时一阵常见的手机铃音传来——是张起灵的手机。张起灵拿出手机没有立刻接听，而是看了吴邪一眼，走出了病房。
“我一定会逮到你。”与黑眼镜错身而过的时候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不是威胁，不是信誓旦旦的赌咒，十分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好走不送。”黑眼镜笑着回答。
“张警官，我大侄子怎么样？”
“他没事。”
“没事就好……张警官，你上次说的，关于解雨臣这个人，我们查了公安部的档案，找不到任何信息。”
“……”
“还有你上次说黑眼镜最近有批货要入境，他有什么新动向？”
张起灵看了一眼吴邪病房的窗户：“……没有。”
“我大侄子那边有没有什么情报？”
“……没有。”
“唉……早知道他会遇上这么多事儿就不让他走这一趟了……”
“……”
挂掉吴三省的电话，张起灵在医院外伫立了几秒。
吴邪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他选择了否认，其实他什么都听到了。
听到黑眼镜说喜欢吴邪，听到吴邪不知所措的回答。
张起灵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居然克制住了自己冲进去一拳打翻黑眼镜的冲动。
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没有人关心他要到哪里去。由于性格孤僻不愿配合讨厌的记者表现富人虚伪的善心，他没有资助，只能念免学费的警校。毕业从警之后，由于频繁执行卧底任务，与同事之间更是不能有什么牵扯。他是暗夜里的一个影子，只为了将另一些人送上死路而存在。只有任务完成的那一刻，别人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而他却必须再一次潜入暗夜之中，静静蛰伏。
然而那个人却可以在一瞬之间，认出有着陌生脸庞的自己。
“那个……张警官，今天在巷子里的那个人，是你吧？”
“张警官，你身手真是好，行动快得只能看见影子。不过我凭直觉就知道是你。”
“张警官……哎，我觉得你年纪也不大，这么叫怪生分的，照我家的叫法，我叫你小哥行不？”
“是你吗，小哥？”
“小哥……我渴……”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悲一喜，情绪起伏，全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牵了起来，牢牢扣在了那个叫吴邪的人身上。


【第十六章】
吴邪猛地回头，一个陌生的女子正端着冲锋枪，枪口稳稳地指向自己。
陌生女子一身黑色劲装，身材火辣，吴邪看着默默地吞了一口口水，如此美女却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拿枪对着自己，实在让人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不过好像在哪里见过。
“果然爱情让人盲目啊，他觉察不到也就算了，连你也察觉不到我在你们附近？”陌生女子清冽的声音略带嘲讽。
黑眼镜叹了口气，扶着吴邪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看上去有点无奈：“阿宁，你别冲动，有话好说。”
被称作阿宁的女子冷冷地盯着黑眼镜：“不要想拔枪。我知道你枪快，但我绝对有把握在你开枪之前杀掉他。”
黑眼镜伸出双手，无奈地笑：“我不拔枪就是了。你一个女孩子，端着冲锋枪实在不好看。”
吴邪简直想点头表示同意，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端着冲锋枪，虽然英姿飒爽，却过于冷酷了，一点也不符合吴邪的审美。
阿宁不动声色：“枪扔了，还有匕首。”
吴邪一听急了，扔了枪不相当于要命么？他也顾不得有枪指着自己，冲着黑眼镜大喊：“喂！别听她的！”
黑眼镜冲吴邪笑笑，然后吴邪就眼睁睁地看着黑眼镜把腰间的黑色全自动手枪扔出了十米开外，又慢慢弯下身子把隐藏在高帮鞋里的匕首拔出来用力扔了出去。
这个笨蛋！吴邪在心里开骂了，扔了武器不就是任人宰割了吗？难道他想凭着自己手里的那支勃朗宁跟阿宁手里的冲锋枪死磕吗？那就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阿宁眼睛眨都不眨，指了指黑眼镜：“外套。还有你的手枪，吴邪。”
靠！这年头美女都不给人留活路的么……无奈被黑洞洞的冲锋枪指着，吴邪也只能扔掉手里的勃朗宁，表情比丢了PSP还难看。
我的活路啊我的依靠啊……
“你这是要劫色？”黑眼镜无辜地看着阿宁，似乎对脱外套的要求很不解。
“当我不知道你外套领子里有钢丝么？”阿宁冷笑，“我可不想死得太难看。”
吴邪默然，这黑眼镜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样子，原来是个武装到牙齿的主啊……难怪闷油瓶子说他难搞定……还好他没把那套用在自己身上……想象着自己的喉咙被钢丝勒断的场景，吴邪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黑眼镜苦笑：“算我败给你了。”说着褪去了黑色夹克扔到一边，露出里面深蓝色的休闲衬衣。
阿宁终于对黑眼镜露出了微笑，那笑容让吴邪看得一阵眼晕：“我们来谈谈吧。”
黑眼镜也微笑：“你想要什么？”吴邪看着他，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好，我也不浪费时间。我帮你们逃出去，条件是你的生意我要一半。还有现在这批货，我接手。”
吴邪呆呆地看着阿宁，黑眼镜手里的一半毒品交易，和这一整批货物，还真是狮子大开口！黑眼镜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啊你答应了我抓谁去……
“你以为我没有办法脱身？”黑眼镜玩笑的语气里潜藏着一丝危险。
“枪声一响，整座山都会知道你们在这儿。”阿宁很自信，“你本来对生意也没有多大兴趣不是么？你现在感兴趣的，不是只有他么？”
黑眼镜看着阿宁，那表情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继而他点点头：“成交。”
吴邪瞪大了眼睛，这家伙就这么把自己的生意的一半拱手让了出去？他是有什么别的计较么？看他的样子又不像……这疯疯癫癫的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这个时候阿宁走过来拍了拍吴邪的肩，枪口却依然对着他：“他最大的优点，或者缺点，看上什么东西，会不惜拿自己的一切来换。”
黑眼镜笑：“多谢夸奖。”
吴邪愣了一愣，看来黑眼镜这会儿是真的拿阿宁没办法。不过什么叫他“看上了什么东西”？老子不是“什么东西”！老子是人！是人！还是个警丵察！
不过，这样也好，不用抓黑眼镜，虽然阿宁同样不好对付，但是一直堵在自己心里的重量减轻了许多。如果他把这批货都交给阿宁，是不是意味着，他将暂时不会为了贩毒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那这次就不会被抓了吧？


【第十七章】
大概是因为白天里跑得太累，吴邪不知什么时候就沉沉地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醒着。刚想站起来，发现腿似乎麻木了，一动却又针扎似的疼。
天还没亮透，阿宁站在吴邪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吴邪觉得被美女俯视的感觉有点儿微妙。
十几米开外的地方，解雨臣正跟黑眼镜说话，见吴邪醒了，侧过脸对着吴邪微笑了一下。之后他停止了跟黑眼镜的交谈，信步走到吴邪面前。
解雨臣看着阿宁，“阿宁小姐，能不能让我跟他单独说两句话？”
阿宁似乎对解雨臣没有那么强的警惕，她看了看吴邪，转身走到一边。
“我要走了，多谢你执意来救我。”解雨臣伸手把吴邪从地上拉起来。
“这么客气干嘛，你也救过我啊。对了，你要去哪儿？”
解雨臣抿嘴一笑：“秘密。”
“哦，”吴邪挠了挠头， “那……再见了，一路平安。”
每个人都有秘密，闷油瓶有，黑眼镜有，解雨臣有，吴邪自己也有。他已经习惯了，甚至开始努力，学着尊重他人的秘密。
“谢谢。吴邪，祝你好运。”
解雨臣脸上是吴邪从未见过的神色，一刹那吴邪仿佛看到了戏台上的绝世佳人蹑步回眸，看山望水，端庄婉丽，美得像是一幅倾国的画。
吴邪还没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解雨臣已经转身朝黑眼镜那边走去。
“瞎子，那再见了。”
走过去的时候没有停留，也没有去看黑眼镜的神色，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留下一句声音不大的道别。
再也不能见了吧。
这出光影纷繁的戏，也该见尾声了。
吴邪看着解雨臣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处，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身影虽然矫健优雅，却让吴邪感觉到淡淡的孤寂。像是无人仰就的高岭之花，纵有傲霜之资，也还是在冰天雪地里数着时序自生自灭。通常这样的人内心孤独，渴望着来自人世的目光，然而解雨臣，似乎却不需要人心的暖。
他从何而来，往何处去，一切都是一个谜。吴邪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一趟遇上这么多奇人，也算大开眼界，尤其是……
朝着黑眼镜的方向看过去，墨镜之下的表情依旧难以捉摸。解雨臣的离开，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黑眼镜无疑是在意解雨臣的，虽然他说解雨臣的死活与他无关，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去救解雨臣。他与解雨臣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应许与承诺？
所有的疑惑猜测，思量考虑，不外乎那四个自古已有流传至今的字而已：人心难测。
黑眼镜曾与阿九和辉子约好，若其中一拨路上遇到什么情况，另一拨在缅北的某个村庄等候三天，三天之后人还没到，就不必再等。黑眼镜算了算，救解雨臣耽误的时间并不多，他们还来得及与辉子他们会合。
阿宁催促着他们，好早日拿到货物，吴邪看黑眼镜的架势，他倒是信守承诺，真的打算把这批货物转手给阿宁。按照他们的协议，阿宁帮他们摆脱陈皮阿四的人，这须由阿宁出面弄到一辆车，三个人一起去缅北。
本来一路顺利的很，阿宁本来就是陈皮阿四的人，弄车也不是难事。但陈皮阿四的杀手们嗅觉非常灵敏，不知怎么的，短短一天之内似乎又摸到了他们的踪迹，因此他们不得不在山里绕圈。
在消失了几个小时之后，阿宁又出现在吴邪和黑眼镜面前。
“车停在那边大路上，我们穿过林子去大路。”
吴邪点点头，自觉跟上。经过一天一夜的相处，彼此建立了一种基于利益协议的默契，阿宁对他不再是时时荷枪以对，也不再时时盯住自己，相应的，吴邪也对阿宁不再有敌意。
毒贩之间的交情和交易向来微妙，更何况这两个人是师兄妹。在金三角，毒贩们对口头协议似乎还有着不成文的信任，在这里，各种势力之间的平衡和角逐错综复杂，协议便成为了某种形式的律法。连黑眼镜都对这种口头协议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自己又何必多操这个心。
情绪复杂地盯着走在自己的前面的黑眼镜，吴邪觉得自己的步履有些沉重。


本来想好好地当一回卧底，抓住这个让他们一直很头疼的毒贩，如今事情却搞成这个样子。若是要自己现在就拿手铐把他拷起来，或者拿枪指着他，似乎已经不能再像原来那样毫不犹豫了。
那个人的态度很奇怪，虽然经常神经兮兮的，有时说的话让人很抓狂，还时不时会过来揩揩油，但实际上对自己很好。但这种好不是吴邪所希望的，好是好，但他对自己从未敞开过。是的，他藏了许多秘密，像他这样的人也该有许多秘密，但他却有没有要让自己走进他的世界的意思，一丝一毫都没有。他就像一个黑色的匣子，开口紧锁，吴邪只能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都是他娘的不装会死星人。
有的时候吴邪会怀疑这是一场梦。
不过，还能希望什么呢？希望人家掏心掏肺，然后伸出双手笑嘻嘻地说“来吧来抓我吧”？
……
明明就是要逮捕他，却还希冀着真正接近这个人。嫌他死得不够快么？
但是真的想把他的墨镜摘下来，看看那双眼睛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啊。是嘲笑地看着自己拙劣的表演，还是袒露了心迹的平静呢？这个人，在说着喜欢自己的时候，在吻着自己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
吴邪啊吴邪，你究竟在希望些什么呢？
一抬头，还没回过神来，却看见黑眼镜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真佩服，跑路也能走神。”
老子才没有走神！小爷我还不是……还不是在纠结你这个家伙的事！
“别想太多了。”说着打了个响指，嘴角有一丝微笑。
小家伙还真是把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呢。是怪我什么都瞒着你吗？可是很多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吧。
“我在想……在想解雨臣的事情。”吴邪莫名地觉得有些烦躁，开始把话题扯开。
嘴角的弧度微微改变了一些：“想他干什么？”
“我是在想——”连忙打断不靠谱的语言，“那个时侯解雨臣为什么会来救我们……”
“彼此利用而已。”黑眼镜的语气很是无谓。
彼此……利用？
“我们合作，搞定我师父。”
“我不明白，他与陈皮阿四，有什么过节？”
黑眼镜没有说话，却是走在最前面的阿宁转过身来，声音略带嘲讽：“他是联合国禁毒署的人，你说他们有什么过节？”
吴邪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黑眼镜。
他娘的，这是多大的一个局，国际刑丵警组织也就算了，怎么连联合国禁毒署的人都牵涉其中？既然黑眼镜明知解雨臣是联合国禁毒署的人，为什么还要冒险救他出来？他到底答应了解雨臣做什么？还有，以解雨臣的身份，又何以要和黑眼镜合作来铲除陈皮阿四？
吴邪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张大网里的一个小扣子，一不小心，还可能成了漏鱼的坏扣。现而今，陈皮阿四，黑眼镜，阿宁三股势力本来就纠缠不清，再加上三叔、张起灵背后的国际刑丵警组织和解雨臣背后的联合国禁毒署，这关系复杂得可以写一本书了！
“你明知道他是……”吴邪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你不该知道这些的。”黑眼镜咧着嘴笑了笑，但他不介意泄露解雨臣的“小秘密”，给他制造一点小麻烦，“他暂时不会针对我。”
是的，暂时不会，在铲除陈皮阿四之前。
黑眼镜答应帮解雨臣做的事情，便是取到陈皮阿四的罪证——交易的清单和存货样。在解雨臣安静潜伏了四年，终于摸清金三角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网络之后，他决定利用黑眼镜来端掉陈皮阿四。出于相同的目的，黑眼镜很配合，而只要有证据，联合国禁毒署便可直接联合泰国警方一举端掉陈皮阿四。这次大规模的行动本来与中国警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阴差阳错，解雨臣救了牵涉其中、菜鸟得实在不像警丵察的卧底吴邪。而正是因为救了吴邪，他的身份才在行动之前彻底暴露了。
吴邪不知道，解雨臣消失的那几天，正是在禁毒署东南亚支部等待总署签发的逮捕令，同时部署着如何拿下陈皮阿四。在把罪证和相关档案上交的时候，他调阅了国际刑丵警组织的备案，在卷宗里他看到了吴邪的照片。
至此，他终于看清了未来的走向：不用他亲自动手，黑瞎子必败无疑。
吴邪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一切行动都是绝密。就像他永远不会知道，解雨臣得知他是卧底之后，释怀又复杂的情绪：吴邪不会成为牺牲品，而自己也不必亲自对付黑瞎子。
但是，他却看到了那个戴着墨镜、总把笑容挂在脸上的那个男人的末路。


【第十九章】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吴邪很难睁开双眼，走得太久了，当坑坑洼洼的公路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正要向前几步走出丛林掩映的幽暗处，却被人拉住了胳膊。回头一看，黑眼镜看着他摇了摇头，嘴角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吴邪默默地收回脚，黑眼镜对危险有种近乎变态的敏感，更何况，谨慎些总是好的。
一旁的阿宁看着两人，略带讥讽地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向公路后方吹了一声口哨，接着打了个手势，然后吴邪就看见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缓缓开了过来。
阿宁跳下山岩，朝着面包车走过去，车窗降下来，一个男人神情严肃地对着阿宁点点头。
吴邪一看没有危险，正要抬脚，却再次被黑眼镜按住了。
“别动。”黑眼镜的话贴着耳朵传来，不知怎么的，吴邪感到身体右侧有一瞬间的酥麻。他偏过头，右耳逃离了黑眼镜呼出的气息，身子保持着一动不动，身后的黑眼镜却也跳下山岩，向着面包车走过去。
吴邪站在繁茂的树枝后面，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他注意到黑眼镜的手没有像往常一样插在口袋里，甚至没有自然地垂在身侧，而是一手微微握拳摆在身体的侧前方，一手看似随意地摆在腰线前——一个标准的搏击准备姿势，黑眼镜很戒备，吴邪很能理解，毕竟以为最安全的时候往往最容易出问题。吴邪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阿宁，她端着枪，也有一丝戒备的意思，但身体似乎没有黑眼镜绷得那样紧。
这个时候一个黑点在吴邪的视野内一闪而过，他愣了一下，大脑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了枪声。
干脆冷静的枪声，刺破了山间的宁静。
几乎是同时，他听到了机枪发出的巨大轰鸣，阿宁的冲锋枪吐出了骇人的火焰，但在耀眼的阳光下，那火光显得有些苍白。吴邪的大脑终于从短暂的空白当中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去看路边那个黑色的身影，但那人已经不见了。
靠，吴邪暗骂着退了一步，他想起来三叔曾说过的，如果没有武器，就一定要隐蔽起来，先保证自己安全。
他觉得自己一向贪生怕死，但是到了真要藏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做不来——说是逞能也好虚伪也罢，他发现自己的脚步正小心翼翼地迈向那危险的开阔地带。
吴邪站在山坡上的林子里，地势较高，要看见下面的情形比较容易。无奈他被树枝遮挡了一半视线，看不清下面的公路上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冲锋枪的轰鸣声已经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枪膛撞针声和火药引爆的声音，一下一下冲击着吴邪的耳膜。吴邪睁大了眼睛盯着路上的几个跑动的人影。一会儿有人倒下了，枪声却不见减弱。
不知不觉间，身体已经移到了路边，此刻终于没有树枝遮挡视线了，吴邪抬头，看见两个男人从两边困住了黑眼镜。而被困住的人手里端着一支勃朗宁M1918，神情居然很轻松。反倒是困住他的两个人神情有点紧张，像是很忌惮他手里的枪。
正当吴邪有点不知所措的时候，黑眼镜突然微微侧过头，朝着吴邪的方向笑了一笑。
也不管脚还软着，吴邪跳下了山坡，跳到了路沿边上，脚刚落地，一梭子弹便打了过来，所幸离得比较远，那人也没有黑眼镜那样好的枪法。
脑子里飞速估算了一下，人绝对跑不过子弹，这个道理吴邪很明白，但吴邪决定尽力试上一试——他要给黑眼镜争取时间，哪怕只有一秒钟。
地上躺倒了三个人，是谁已没有心思去分辨，吴邪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最近的人旁边，一个贴地的翻滚，伸手抄到了那人身体上的自动步枪——
他娘的，一个死人把枪拽这么牢干什么！
这一抓没能把枪抄到手，吴邪差点骂出声来，子弹像是长了眼睛一样贴着脸颊飞过，脸上一阵凉，接着就火辣辣地烧。
吴邪在蹲身躲子弹的时候还在想，完了，小爷我破相了……
然后他就听见枪响了，来自背后，黑眼镜的方向。一共两发，带着姗姗来迟的懒散。
枪响之后，山间又归于寂静。
吴邪屏住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衫，脚掌似乎也没什么知觉了。


“都死了，我们走吧。”
黑眼镜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背后很近的地方传来，吴邪一惊，转身站了起来。
他娘的，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吴邪瞪了黑眼镜一眼，随手抹了抹头上的汗，却不小心碰到了脸上的伤口，立马一阵火辣辣的刺痛钻进皮肤里。
“嘶——”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他娘的，汗水流到伤口里去了。
黑眼镜看着一侧脸颊因疼痛而有些扭曲的吴邪，突然抬手，有些凉的手指抚过脸上红得堪称艳丽的伤痕，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被碰到的瞬间，吴邪躲了一下，发现这碰触没有带来料想中的疼痛，反倒有一丝麻痒。抬起头想说话，却感觉到黑眼镜的手顺其自然地落到了自己的唇角，流连了只一瞬，下一秒就搭在了自己肩上。
“这里不能久留，走吧。”
这家伙搞什么？吴邪有一瞬的失神，又很快打起精神来，踹了身边的死尸一脚，问道：“怎么走？这些人怎么办？”
“这会儿不怕死人了？”黑眼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靠！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样的变态吗？吴邪没丵理他，目光移到了停在路边的白色面包车上。黑眼镜耸了一下肩，转身走到地上一个人体旁边，蹲下身，双手像是在翻找什么。
吴邪也没多想，走近两步，待看清了地上的人，顿时感觉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躺在地上的人体是阿宁。
几分钟之前她还在吴邪眼前晃悠，一个多小时之前她还问过吴邪渴不渴。
然而此刻，她像是一尊被鲜血染透的布娃娃，残破无力地躺倒在路上。从被子弹击中的颈动脉里涌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在明晃晃的阳光之下蔓延成妖异恐怖的形状。
黑眼镜翻找的双手终于停了下来，他在从阿宁贴身的衣兜里翻出来什么东西，对着吴邪晃了晃。
很小，很亮，是车钥匙。
吴邪的视力并不很好，却看清了钥匙套在一个精致的铁环上，上面还沾了一点血迹。他吃力地抬起眼想看得更清楚些，阳光太盛了，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阿宁死了。
“看来你运气不太好，还是没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吴邪听见黑眼镜对阿宁说话，声音里有一丝漫不经心的无奈。
“车钥匙，谢啦。”
吴邪看见黑眼镜对阿宁晃动了一下从她身上找到的钥匙，撑着膝盖站起身。
“走了。”
吴邪感觉到黑眼镜揽过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拉上了白色面包车，眼前还是阿宁睁大了的美丽双眼。
“她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女人……”
黑眼镜拾掇好一切，发动汽车引擎的时候，旁边传来吴邪沉闷的声音。
“但不会是最后一个。”黑眼镜挑了挑眉毛，踩下油门。
车窗为吴邪撑出了一片阴影，他摇了摇头，放任自己躲在那片阴影里。
说不定就是最后一个了，等这案子结了，我大概不会再踏上金三角的土地。
“这种感觉很奇怪……”吴邪有些失神地盯着前方，“一个人前一秒钟还在对你说话对你笑，下一秒就死了。”
“她还对你笑过？看来她对你很有好感啊。”黑眼镜很有技巧地绕开了地上的尸体。
吴邪摇摇头不再说话，而是侧过脸看着死去的阿宁在自己的视野里远去。
有一天，他在乎的人也会像阿宁一样。这一秒钟还在对自己说话对自己笑，可下一秒呢？
子弹擦过脸颊就很痛，打到身体里呢？
死亡，是什么感觉？
吴邪的爷爷吴老狗过世的时候，吴邪还小，什么都不懂，也不理解为什么全家人要大老远跑到长沙去，晃一个昼夜又回来。
那个时候只知道是爷爷永远离开他了。吴邪哭到半夜，直到没丵力气哭了，也就睡过去了。
对于死亡，吴邪的理解也仅限于灵堂、花圈、嘈杂的哭泣。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为你打开通往死亡的那扇门，他/她可能是你的亲人，可能是你的朋友，也有可能与你只有一面之缘。
当那个与你有关联的人过世之后，生活会向你投射突如其来的一道光，你对生命和死亡的理解将不再懵懂，你会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深沉的无助和安宁。


吴邪没有想到，为他打开死亡之门的人，竟会是阿宁。
之后的事情相对顺利地多，大约是陈皮阿四的人都认得这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黑眼镜一路开出山坳，竟也没遇到什么阻拦。待到他们反应过来，黑眼镜已开足了马力，闯出了被陈皮阿四控制的地界。
这次陈皮阿四算是什么都没捞到，没截住黑眼镜不说，还折损了阿宁。
坐在车里颠簸了一天一夜，吴邪才从阿宁死了的阴影中恢复了过来。昏昏沉沉地又过去了一天，终于在遇袭第三天的尾巴上，赶到了一个叫因都的小村子。
这个村子似乎还过着比较原始的生活，吴邪到达的时候已是晚上，村里一片暗沉沉的，只有一点昏黄如豆的灯光自一间小阁楼里透出来，显得十分寒酸。
晚上没有照明，脚下的土地又坑坑洼洼的，吴邪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踩着什么带毒的爬行动物。不过晚上村民们都睡着，不会朝陌生人投去戒备又好奇的目光，倒是方便黑眼镜和吴邪行动。
一深一浅地走到亮着灯的小阁楼前，吴邪发现小楼的门没关，“吱呀”一声推开门，灯光被遮挡了，黑暗中隐约能看见黑漆漆的楼梯口。
黑眼镜一直在身后，吴邪感觉到他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没来由地，突然觉得安心。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灯光在楼梯转角处漫洒开来，吴邪一抬头，看见辉子拿着枪指着自己。
发现是吴邪和黑眼镜，辉子把枪放了下去，目光越过吴邪：“黑哥，没事吧？”
……吴邪瞬间有种被无视了的感觉。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灯光被一个人影遮挡住了：“黑哥！”
吴邪头皮一麻，那件事之后他就没跟阿九打过照面，但该来的还得来，躲不掉。
整个会师过程是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完成的，阿九在黑眼镜点货的时候拿眼睛狠狠剜了吴邪几眼，神情里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鄙弃。吴邪不想加剧内部不和，只能闲晃到一边，等他们点完货了再晃回去。
得知晚上跟黑眼镜睡一屋的时候，吴邪着实松了一口气。比起跟阿九同处一室接受他无情的鄙视，跟黑眼镜一起简直就算是一种享受。经过了两天的舟车劳顿，吴邪直累得眼皮子打架，摸到房里打算倒头就睡，却被黑眼镜一把拽了起来。
“你干什么？”吴邪被拽起来的时候眼前还有点儿朦胧，然后就看见黑眼镜笑嘻嘻地看着他，一手拿着一个他很熟悉的东西——
“陪我玩玩儿这个。”
吴邪对着自己的PSP，相顾两无言：“……只有一台，两个人没法玩。”
谁知那厮竟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台：“这儿还有一台。”
一瞬间吴邪只想砸了自己的PSP。
“我靠！你丵他妈闪得够快啊，你等着啊我马上放大招搞死你！”
“你丵他妈也太假了吧，好意思说自己没玩过几次？有本事别闪，站定了单挑！”
如果不考虑是否扰民的话，这种气氛还是很欢乐的。
吴邪和黑眼镜一人一台PSP，盘着腿坐在一起，正热火朝天地打FF。此刻吴邪睡意全无，打到紧张处还晃动着身子，恨不得自己代替游戏中的人物去打。反观一边的黑眼睛，则始终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眼睛不像吴邪似的专注地盯在屏幕上，而是时不时微微侧过头瞥吴邪一眼。
一局终了，吴邪以绝对优势，打得黑眼镜满地找牙。
“你玩儿这个很厉害啊。”黑眼镜放下手中的PSP，对吴邪咧嘴一笑。
“那是，”吴邪把PSP扔到一边，双手撑在自己身后，呼出一口气，“小爷我当年可是学校FF战队的高手。”
毕业之后似乎就没找到什么对手了，偶尔跟胖子来两盘，但胖子的水准……还不够他热手的。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世界有如此阴冷可怕的角落，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天真无邪。
吴邪还沉浸在大学时代FF辉煌战绩的美好回忆中，没发现黑眼镜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哎我跟你说，BALFLEAR这种角色，其实不好打……喂……盯着我看干什么……”
正要开始长篇演讲，却发现黑眼镜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这个吻意外地绵长而温和。吴邪面红心跳地喘着气儿，看着近在咫尺的黑眼镜神色如常的脸。
老子完了，他绝望地想，老子真的看上他了。
“墨镜摘了……”在再次陷入某种迷乱境地的当口，吴邪沉下一口气，轻声说道。
灯只有一盏，在隔壁饭厅里。这狭小的卧室里，蜡烛是唯一的光源。吴邪看到黑眼镜愣了一下，接着缓缓抬手摘掉了墨镜。
借着蜡烛的光，吴邪仔细地看着黑眼镜的眼睛——深棕色的，仿佛漩涡一般，有着吸引人心的魔丵力。
吴邪看见那双眼微微眯起来，接着蜡烛的光被覆盖上来的人影吞没了，吴邪的心随着身体沉到了不算柔软的床垫上。
都说男人是下半身动物，吴邪切实地感受到了这点，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享受着身体上的欢愉，内心却只有满满的绝望，这究竟是爱情还是沉沦，他已经分辨不清。
很多事情不能去想，一想心里就疼得厉害，像一千把刀子在扎。
吴邪不可能撇下他的任务，黑眼镜也不可能回头。
他们之间有什么？即使现在有什么，将来也会如幻影一样消失不见，更何况这将来就在眼前。
吴邪觉得自己像是在赌，孤注一掷，燃烧自己从未有过的，以后也再不会有的疯狂。
是的，疯狂。
静静的夜里，人世一隅这浓重黑暗的角落，竟生出了最疯狂的绝望。
然而一切都像一部默片，放纵却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呼呼刮过，一阵一阵吹得窗户拍打着破旧的窗框，发出毫无韵律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