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代号寒刀
那场雪并没有持续很久，两天以后，被中断的加固工程就恢复了施工，飞扬尘土和搅拌机的轰鸣几乎盖过一切，也掩饰了几辆悄然驶入营地的生化车。
仙道站在参谋部门口，望着卡车徐徐停驻在暮色中，望着车身喷涂的骷髅与叉的图案，忽然回想起所谓遣散劳力的遣散令，以及北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能活着离开这里的话，我会记得你。”
他几乎没半点犹豫，拔腿便朝劳力集中营飞跑，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但他确定自己需要和他见上一面。即使从未期待战火中的片刻温存可以永远，他也不愿让那句话成为他们之间的诀别。
暮色渐浓，一批又一批劳工从云桥回到营地。他站在铁丝网架成的大门前，挨个审视着他们，但直到天色黑尽，也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知自己是否该感到庆幸，离开集中营之前，他满怀悲悯地回头望了一眼，默然祝那些神色疲累的北方人安睡，在他们活在这世上的最后几个夜里。
除此以外，他无力为他们做任何事。
然后他信步来到小山上，在漆黑寂静的树林里，寻找他的银杏。
实际上仙道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地方，作为守卫云桥最重要的己方制高点，夜晚的小山全线封锁，若没有工程师特别通行令，他连山脚下的六道铁丝网都无法越过，更遑论他要寻找的，一个身着非正规军制服的少年。
但出乎他的料想，正当他慢下脚步，在黑暗里仔细辨别树木时，一阵轻喘声从前方不远处传进了他耳中。他听得出那是谁，几乎想也没想便压低声音问：“北风？”
没有回答，仍旧只有细碎不匀的喘息。他猫下腰快步上前，在看清人影的同时欣喜地低呼出声：“真的是你？！”
随即他的笑容便僵在嘴角——略显瘦削的身体在月光里急剧起伏，冷冽而锐利的目光犹如暗夜中的兽瞳，那个他以为叫做北风的少年脚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巡逻兵，全副武装的野战军人。
他下意识伸手掏枪，并极力回忆警笛揣在哪个兜里，全然忘记自己刚刚还在想着，要竭尽全力把这少年送出去。
几乎就在一眨眼间，白于常人的脸庞已经欺到他面前，他的手连枪柄都没来得及碰到，就被一记敏捷的小擒拿锁到身后。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拼尽全力反抗挣扎，但对方的身手显然训练有素，只用了几个回合，就拿一件军装将他双手反剪绑到一起。
他半跪在地上，满嘴腥味，胃部和脸上遭受的几记重拳让他痛得直不起腰，但他确定对方也不会好过，他听得见急速喘息间夹杂的，从牙缝里吸气的嘶嘶声。
“你是谁？！”
他咬牙切齿地问，转而狂躁地低吼：“***究竟是谁？！”
没有人回答。可以支援他的巡逻兵都躺在他面前，制高点上的机枪手根本听不见他低声的咆哮。少年撑着膝盖歇了一会，冷静地蹲低身，迅速而利落地扒下巡逻兵身上的军装。
“工程兵，图纸在哪？”虽然呼吸起伏不休，冷冽声音却依旧，“云桥的。”
他手握军装，目不转睛地盯着仙道，仙道冷笑着，也目不转睛地回盯着他：“在我脑子里。”
一记铁拳毫不犹豫地挥出，砸在仙道的胃上，剧烈疼痛让他咳嗽不止。雾气一般的嗓音追问着他，满带恼意：“在哪里？！”
“你不知道？我是云桥维修总工程师。”仙道舔舔嘴角流下的血丝，又是两声冷笑，“***有本事就把我脑袋砸开来看！”
他得意地望着那狭长眼眸倏然一紧，接着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从桥面上炸毁云桥，只需要十六吨烈性炸药，叫你们的人弄辆卡车，拖上十六吨那玩意儿，试试看能不能开上桥吧……”
话音未落，脸上又挨了一拳，出奇的重，他的身体也随之侧倒在地上。他呼呼喘着粗气，挣扎着半坐起身，一直面带笑容，看对方一颗一颗解开制服纽扣。
“呵，美人计。”仙道啐出一口血水，蔑笑着说，“可惜你脱得晚了点，现在，它不顶用了……”
修长的手指忽然变得僵硬，试了好几下也没能解开最后两粒扣子。少年暴躁地撕开上衣，换上巡逻军装，掏出一支烟衔在嘴里，一面擦着火，一面用他冷冽的目光从上向下睥视着仙道。
“别想把我弄走。”仙道盘腿坐在地上，觑眼冷笑，根本不看面前英俊的少年，“杀了我，或者赶紧滚！”
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没来由地想起他们绵长的深吻，再啐了一口血沫。
“我不认为，你应该死。”少年蹲到他面前，平静的声音响在他耳畔，似乎还有微热的气流喷在他脸颊上，带着他熟悉的，曾轮流抽过的卷烟的味道，“还有，那不是计。”
他深吸一口烟，再用两指拈住烟头，放进仙道嘴里：“我会记得你的。比任何人都清楚。”
然后他起身准备离开，似乎犹豫了片刻，又冷着嗓音再说了一句话，才迅速地消失在黑夜里。
“云桥梯队上尉队长，代号寒刀。”

为什么……这个文我还没写完……苍天啊……

噗~度假太幸福了啊你

14。止戈
持续两年的南北战争结束于一场大爆破。云桥被摧毁，令南方军失去最后的退路，也让南北双方坐到了谈判桌上。但在战争中得以幸存的工程兵仙道并未品尝到劫后余生的喜悦——他苏醒以后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军事法庭的冷酷裁决。
实际上他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惊天动地的瞬间。十数吨炸药被引爆时，他已经完全没入刺骨的江水中，水压将传进他耳里的巨响降低了许多分贝，凫出水面以后，他才看到沿岸不断滚落的石块，以及残桥上滚滚升腾的黑云。
他们真的那样干了。不惜一切代价夺取胜利的尖刀，简直就是在找死！
这是陷入昏迷之前仙道脑海中唯一的念头，若非寒冷和疼痛提醒他并非身在梦境，他根本不敢相信那短短十分钟里发生的所有事——
三辆精心伪装的被俘重型卡车，混在那天将要通过云桥的最后一支机械化部队里，满载烈性爆炸物。倾巢出动的尖刀，每个人都全副武装，抱定必死的决心。
他已经忘记他们是在哪一道关卡前露出了破绽，只记得卡车还未驶上桥面，双方就交上了火。前方不断有人倒下，尖锐警报声响彻云桥的黄昏。猛烈火力的掩护下，一辆庞然大物如狂兽般咆哮着冲过封锁线，在刺耳的爆破声中驶向云桥。桥北堡垒在它身后被炸得粉碎，还有一副眼镜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
“你试图阻止卡车，然而在靠近它时被流弹击中倒地不起……那么，倒地不起的你为何得以幸存？”
被友军拖上岸以后，仙道就一直被羁押在医院里，浑身的伤让他整整躺了两个礼拜。接受审判时，他拒绝了座椅，坚持以标准军姿站立在受控席上。
十年后的记忆中，检察官的提问遥远得仿佛从云端传来。他脑海中飞速地闪过那一刻的种种细节——一个矫健的身影冲出驾驶室，在枪林弹雨中将他拖到卡车背后，修长的手指为他系上逃生绳索，又利落地将他推下云桥。那个人最后在他耳边说的那句“活下去”，每一个音调他都记得很清楚。
但他只是平静地回答道：“我不记得了。”
无论怎样回答，结果都一样。
总要有人来为战争失败负责，作为加固工程的总工程师，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所以，他情愿让那无形的桥铭记在心里，免受法庭上肮脏的诘问。
最终法官们得出一个模糊的罪名，判处他终身监禁。他在军事监狱里度过了孤寂的五年，又因为忽然兴起的“反思浪潮”获得减刑，27岁生日过后不久，便得到了释放。
重回社会的仙道就像刚出生时一样一无所有，就连曾经熟悉的故乡也变得让他难以亲近。他拾起打仗时丢掉的书本从头学起，靠着尚未忘却的知识找了份勉强可以糊口的工作，辗转在修筑高楼的塔吊之间。
好在仙道善于与人相处，融入生活也不十分困难，一两年过去，他身边已经有了几位谈得来的朋友，还有好几个姑娘对他表白说不嫌弃他曾有过牢狱生活，愿意与他结婚度日。
而后的岁月里，他越来越像是大街上那些普通男人，每一天重复着单调的工作，碌碌地数着日历。唯一的不同，似乎只有他那依旧英俊的面貌……

15。无望的寻找
十年前的景象早已斑驳，回忆那些细节让仙道感到头脑滞胀。他已在寻亲办事大厅门外等待了许久，手里的香烟也即将烧到尽头。从回忆里收回思绪时，他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绵绵侵入肺部的辛辣如同等待所滋生的焦虑，让他忍不住咳出声音。
静默中的咳嗽声像是一根引信，忽然让周围的人群喧闹起来。起初小声切杂的私语，像溪水汇集成奔流，浪头越掀越高，夹杂着肮脏的一声声咒骂。
“好端端的为什么不能来往！不都是同样的血脉么！！”
“哪年哪月才能轮到啊！等了快一年了！！”
“说是寻找！经费全都拿去喂狗了吧！”
……
“请117号到1号窗口办理。”
没有情感的女声机械地响起，穿过嘈杂刺进仙道耳中。他抖抖手掐灭香烟，捏紧两张表格迈进大厅，一面低声说着“借过”，一面艰难地穿过接踵摩肩的人群，走到标记1的窗口前。
身着灰色制服的小姑娘面带公式化的微笑，接过仙道递来的表格看了看，略显为难地说：“请一定填写完整的姓名，否则的话，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拒绝时仍然保持那样的笑容，看上去和制服颜色一样。
“我只知道他的代号。”等待的人很多，仙道不得不用上比平常快十倍的语速，总是从容的语调早已荡然无存，“你看，备注里我写得很清楚，云桥纵队第十一梯队，军衔也很清楚。”顿了顿，“拜托了！”
姑娘顺着他手指看了看表格，抬头正迎上他恳切的目光，只得有些无奈地签收了去，但仍将另一张纸与相片一起退还到他手里：“只有外貌的话，我们确实无能为力，抱歉。”
仙道朝窗口俯下点身，想再说些什么，姑娘已经摁下呼叫器，广播里响起仍是那般没有情感的声音——“请118号到1号窗口办理。”急忙上前的中年男人很快就把他挤到一旁，他回头看着那个男人热切又焦灼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离去。
沿江公路曲曲弯弯，回程路上的景致还与来时一样，仙道坐在公车里，望两岸的小山被一一抛向车后，如同那些逝去的岁月。
这样的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必须来试一试。因为他知道，总有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注视着他，在这没有人还记得自己的世界上，那个记得自己比朋友甚至亲人更多的人，还为他固守着桥基。
他还活着。

终。再见云桥
斜阳余晖驱驾晚霞，深秋的黄昏一片金色，奔涌江水在桥下微泛波光。
得知那个名字后仙道没有再去填过表格，他已经知道，他要找的人永远不可能被找到。但他仍然坚持一周一次去往办事大厅。那座小山一次次掠过他乘坐的车窗，半山腰上，已经落满银杏。
他总是伫立在公路旁，静静地抽一支烟，远远眺望那座彩虹般的桥。
连接南北，坚固的桥。
捏着香烟的手指忽然停顿在半空，仙道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这一次那道彩虹的正中，竟然有个身着风衣的修长的人影。十年之前，正是在那里，他将仙道推下了桥面。
奔向桥头的脚步有些滞涩，缓缓跑出一段，仙道才找回自己应有的步伐。胸口不受控制地急剧起伏，仙道尝试着挥手高喊那个名字：“流川！流川枫！！”一步一步跑向了封锁线。
桥头堡垒响起警告性的枪声，荷枪实弹的士兵拦住他的去路，等待在大厅外的人们有些骚动，连对岸的卫兵都拉动枪栓，远望了过来。但桥上的人似乎毫无觉察，片刻之后便背过身，徐徐朝桥下走去。
再次响起的枪声如平地惊雷，划破宁静的江面，骚动的人群似乎受到了惊吓，渐渐安静下来。仙道不得不停住脚步，让卫兵反剪双手推离封锁线。他的视线一直跟随那个身着风衣的背影，看他毫不为所动地，继续向前。
但是走下云桥之后，那个背影就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将目光投向对岸，再次掠过他曾经待过的所有地方，不期而至地，撞上了仙道的眼睛。
他抿了抿嘴唇，浓密黑发被秋风撩起，露出那张白得过分的脸庞。仙道想起了鱼住的耳朵，在看见曾经的少年转过身的一刹那，仙道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那次大爆破夺走了他的听觉，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改变——剑一般的眉毛飞上鬓角，长形眼睛依然黑得发亮。
一如十年之前，他们初见时，尖刀般锐利的气质。
仙道微微扬起唇角，对岸的人缓缓抬手，朝他做了一个标准的触檐。他们中间隔着滔滔一江水，还有四目交汇处那道无声的拱形——
云桥，云桥。
漫山秋叶之中，它依旧依托于两座坚固的桥基。它的脊梁挺拔如初，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伤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