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果赵姨娘的愚蠢仅仅表现在她的卑劣上,那么她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反派罢了。编剧对赵姨娘故事情节设定最出彩的地方,恰恰是她在表现出悔悟和慈爱的一面时,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仍然无时无刻不在透着那样一种深入骨髓的愚,让人哀其遇、怜其心、却又感叹遗憾于那最后一份伤己复伤人的愚顽……
探春要远嫁了,作为贾府为自己赎罪的筹码,作为王夫人贾政策划下的牺牲品,“和亲”,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看上去风光无限的归宿。有人庆幸、有人释然、有人伤心、有人无所谓,贾府的所有人都在忙碌,唯有一个人,人们冷落了她,不许她参与到这样一件光辉的解救贾府命运的大事中来,仿佛即将要远嫁海外的女儿,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赵姨娘悄悄地走进了屋来,尽管她知道,王夫人和凤姐都在屋里,而她们是绝不希望看到自己出现的。尽管她平日里在王夫人那里受尽了冷落和排挤,尽管她平日里怕凤姐怕得要死,连提到琏二奶奶的时候都只敢伸手指,然而,她终究鼓足勇气走了进来……
“谁让你跑进来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三丫头是姨娘生的?!”凤姐的一声怒叱,这一瞬间,我听到了赵姨娘心碎的声音……
是啊,三丫头,她是整个贾府的荣耀和救星,更是朝廷钦命的和亲之女,她的身份何等尊贵,怎么能是我这样一个身份卑微为人厌恶的小妾的女儿呢?!
不能、不能!三丫头怎么能是我的女儿呢?我怎么配做三丫头的生母呢?怎么配呢、怎么配呢?!
当初我一时气急骂她“捡高枝飞了去”,现在她真的要飞走了,我的心好痛。可是,既然注定要飞走,那么就让她清清净净无牵无挂的离开吧,千万不要受了我的负累,不要让高飞的鸟儿永远蒙在那样一个无法摆脱的阴影下。
三丫头,对不起,我终于明白了:理家那天当我为了那二十两银子死缠烂打的时候,你的目光中为什么会忽然闪现出那种无可抑制的愤怒;为什么平日里你和宝玉亲亲热热,却不愿意和环儿说话;为什么你陪在太太身旁时总是有说有笑,和我相见时却总是默然无语——是因为我的身份,全都是因为我!
对不起、对不起,姨娘平日里已经连累你太多太多,这一次,就这样平平静静的分手吧。我不配做你的生母,你也不必记得我是你的生母,你的生母是太太也好、是宗室的王爷也好,只要能配得上你现在的身份,能保证你的前途光辉平坦,就好了。我的女儿,我在心里最后一次叫你女儿——
赵姨娘拖着沉重的步伐,在王夫人的冷眼下,慢慢走出了房门,扑到中庭的廊柱上,咬着手指,泣下如雨。她已不敢哭出声来,因为从现在开始,自己在这个世上存在的每一点痕迹,都可能成为女儿的耻辱,和影响她前途的障碍。为了女儿,她只有尽力克制自己,尽管在这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克制为何物。
赵姨娘的故事,结束了。结束的感人,而不乏残酷。即便是后来探春在夜里偷偷回到她房中企图和她见最后一面,赵姨娘依旧用自己的克制婉拒了女儿。最后一幕,她们一个在房中低声抽泣,一个在窗外跪倒,撕心裂肺的一声“娘”。两个人都强忍着极大的痛苦,尊重了对方的选择,用泪水为这段母女之缘划下了终点……
其实,又何必呢?当赵姨娘汲汲于自己的身份,小心翼翼的唯恐为女儿的前途蒙上阴影时,她为什么不想想,女儿是真的在乎这些的人吗?三丫头会为了自己的前途平坦,就不认自己的生母吗?
然而赵姨娘终究没有想明白这些,她的愚,终究让她无法理解女儿的追求,终究在她自身已经有了极大悔悟和进步的时候,封断了和女儿间那最后一丝本可以存在的温馨,只余下无尽的伤痛与追悔……
这就是赵姨娘最后的选择,在旁人看来,不无遗憾,不无叹息,然而却是真正属于赵姨娘这样一个人的选择。相比87版探春远嫁前母女二人抱头痛哭,我觉得本剧编剧对赵姨娘和探春之间最后这一面欲见而终未见的情感设置,却要真实的多、动人的多,也发人深思的多。赵姨娘,她在这一刻已然成长为一个全心全意为女儿着想的母亲,然而和王夫人一样,她对女儿的爱,终究为自己的智量所限。赵姨娘懂情,在听戏的时候也会为才子佳人的悲剧伤心落泪;赵姨娘有爱,在看到女儿即将远嫁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偷偷上前亲手为女儿簪花。可惜,她的愚,终究限制了这份天性,建立在无法真正理解对方基础上的爱,纵然施送的再感人,却也终究难免留下遗憾和伤痛……
这,大概就是本剧的赵姨娘,留给我们最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