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弗朗西斯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从年级主任的办公室出来了，弗朗西斯看着安东尼奥和基尔伯特的惨样，再看看那个女老师离开时难看的脸色，心里骂了一声，这两个家伙就尽会给他找麻烦，这次又棘手了。
弗朗西斯替安东尼奥顺了顺背，问他怎么回事。基尔伯特几乎是和安东尼奥抢着答的：
“是他先不遵守规则！”
“是他先打我脸的！！”
“明明是你……”
两个人又不吵得不可开交，弗朗西斯头痛地叹了口气，基尔伯特身边从始至终冷着一张脸的路德维希开口了，言简意赅地说了个大概。弗朗西斯注意到他的校服是低年级的，然而长得很壮实，并不比自己矮多少。金发蓝眼如此耀眼又富有亲和力的特征，在他脸上却莫名显得有点冷肃。大概是因为这方面的不同，弗朗西斯上下多打量了路德维希一会儿，想起基尔伯特说自己有个在外地上小学，刚刚转过来上初中的弟弟，大概就是他了。只是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基尔伯特的弟弟。
弗朗西斯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直要笑出来。这两个蠢货根据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扮着各方军队互相征战，结果安东尼奥硬说基尔伯特乘人不备，回击了一拳打在基尔伯特脸上，结果两个人就打了起来。当时还有另外三个人，不过看到他们打起来后就不知道跑那儿去了。
“你们两个蠢货就不能消停点吗？都多大的人了还在玩这种小学生的游戏！还打起来，我的天！！”弗朗西斯用力拍了拍安东尼奥的肩，疼得他龇牙咧嘴：“今天回家哥哥我可不会再在老爸面前替你求情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他注意到自己说这句话时路德维希似乎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弗朗西斯也没去在意。
后来基尔伯特才告诉他，他们离开后路德维希问他安东尼奥什么时候多了个姐姐。


【04】
弗朗西斯下了电车，手里提着一个皮箱，步行于蜿蜒曲折的街道间。现在是旅游淡季，然而身边说着不同语言、有着不同肤色的人来来往往地擦过身边，这座小城依然称得上游人如织。也是，不论是这里柔和温暖的阳光，还是就在这条小路下大片的草场、草场另一边水光潋滟的日|内|瓦|湖、沿着草场与湖的边沿缀满的小花、漫步于草场上的牧群、彩色的小木屋和远处不断转动着的风车，这样清新安适的田园风光在宁静的秋季也别有风味。
弗朗西斯自己对这里的魅力再了解不过了。他就出生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在变化，但总有些东西可以十年不变。草场上有群小孩子互相嬉戏打闹着，一路追逐着从小木屋边跑向湖边，就像群不安分的小马驹。他们也许会比赛谁跑得快，谁先能抢到哪家倒霉的农场主羊圈里新出生的里的小羊羔虽然最后一定会被邻居家找上门来，在父母的责骂下被要求奉还，但还是因为这种抢夺的乐趣而乐此不疲。
记得有一次是基尔伯特抢到了，抱着咩咩叫的小羊羔回家，基尔伯特突然说要系鞋带，让安东尼奥帮自己抱着，安东尼奥毫无防备，结果几乎是安东尼奥接过羊羔的同时，基尔伯特就如同离弦的箭般飞快地逃了没影儿，留下安东尼奥愣愣地在草场上抱着小羊羔，不敢自己去还给农场主。这些小屁孩在同龄人间嬉笑打闹什么都敢做，对着大人就蔫了。弗朗西斯身为他的表哥，只好陪着他去还。来开门的是农场主的妻子，弗朗西斯见过几次，是个温柔的女性，于是他就大起胆子来撒谎，说这羊羔是他们在草场上发现的，想到这里的羊都是家养的，就捡来了，问是不是他们家丢了羊。他一个谎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一脸认真。那个女主人去羊圈里点了点，看看那个羊圈上被人扒开来的一个大窟窿，又折回来看了看弗朗西斯的表情，大概觉得这么大点的孩子不会撒谎，又想到附近来捣乱的小孩子不止他们这几个，也可能是别家的小孩捅了羊圈偷羊结果有羊跑出来，竟然信了，还笑得一脸温柔地抓了把糖给他们，摸摸他们的头，称赞他们是好孩子。后来基尔伯特知道了这事直骂弗朗西斯阴险，弗朗西斯撩了撩金色的长发，冷笑，那你本来打算嫁祸给安东又算怎么回事？
他们会因为一些小争执互相追逐打闹，脸上的神情像个正经打仗的士兵那样愤怒而严肃，仿佛对方犯了关系到重大事件的不可饶恕的错误。力气大点的孩子还会爬上围在附近的小山包，如果追着他的那个孩子力气太小，就很难抓到他啦。有时候也会有小孩子不小心没踩稳，从山上滚下来。这时候不论他犯的是如何重大的错误，他的玩伴们也绝不会像是战场上的士兵那样对敌兵落井下石，他们会立刻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扶住他，让他站起来，替他看看伤当然这些小孩子八成是看不好伤的，厉害点的孩子可能还会替他暂时把伤口止住血，不过最后当然是叫大人来帮忙。尽管每次回家身上的这些“赫赫战功”总少不了父母一顿责骂，甚至被罚不准吃晚饭、被禁足，但一旦回到草场上，他们又是一群开放不羁的马驹。
曾经这些小孩子就是他们自己，他们自己就是草场上一年四季不变的风景。虽然弗朗西斯早在十岁时就懂得这种事实在太没教养，大孩子不能这么做了，不能逃课要好好读书，但是幼年时的经历仿佛把那些草香味和野性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不论他现在是如何优雅涵养的模样，总和那些从小在市中心长大的公子哥有点两样。


【05】
这次弗朗西斯回来是因为基尔伯特打电话给他，说路德维希回来了，他打算让他们几个在一起开个小型聚会。由于先前他们在日|内|瓦见过一次，弗朗西斯倒并不惊讶，正好他也打算这天回去，已经差不多收拾完毕，当日就赶了最早的火车过来，又从火车站转了电车，还没到中午就到了。熟门熟路地走到基尔伯特家门前，弗朗西斯才踏上台阶，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从里面开了。弗朗西斯一愣，抬头看了看，给他开门的居然是路德维希。
“我从窗户那儿看到你走过来了。”路德维希解释说，然后从弗朗西斯手中拎过皮箱，递给他一双拖鞋。弗朗西斯接过换上：“本来哥哥我以为自己已经来的够早了，没想到你更快。”
“嗯，后来晚上的事临时有点变动，我昨天晚上就过来了。”路德维希答，顿了顿，翕动着唇还想说什么，身后基尔伯特的声音已经使劲嚷嚷了起来：“哟，大姐姐也来了？你们来的都真早，都这么迫不及待地见到本大爷？”“大姐姐”是小时候基尔伯特刚和弗朗西斯相处后不久起的绰号，因为弗朗西斯常常一开口就在前面加个“哥哥我”，头发又长，基尔伯特为了讥讽他，就起了这么个名字来气他，有时候两个人真吵起来基尔伯特还会毫不留情地叫他“娘娘腔”，不过这些名字在上初中弗朗西斯“从良”后就没怎么叫过了，此时又提起来，弗朗西斯没什么，先是做怨妇脸瞥了基尔伯特一眼，捏着嗓子叫着“哥哥我哪里像姐姐啦~”，之后又憋不住地和基尔伯特一同大笑起来。路德维希在一旁看着倒是有点受不了这阵势，一脸恶心地捂着胃走开了。
基尔伯特笑着走过去拍了拍弗朗西斯：“你们来这么早，本大爷和番茄两个还没布置好呢。也好，你们两个来帮忙，也快点。”
说是布置，其实也没什么好弄的，现在还是7月，在瑞|士，这日子前后都没重要的节日，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可采办。最后还是路德维希想起来：“7.14是弗朗西斯的生日。”
弗朗西斯愣了下，今天已经是12号,7.14确实是自己的生日，和自己故乡的国庆日同一天。只是这两年上班忙碌了，都没怎么好好地过过生日，在瑞|士又不会有人提醒他这天是法|国国庆日，几乎都忘记了。
“咦，是啊，阿西你居然还记得。”基尔伯特有些惊奇地看了路德维希一眼，弗朗西斯在一旁笑着说：“法|国国庆日他当然记得，别忘了当年路德维希的成绩在年级里一直最好的，高中那会儿你不是还得请他帮你做作业。”
基尔伯特“啧”了一声，显然很不满弗朗西斯把他的糗事重提，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往身上一披：“行啦，大寿星。既然今天打算提前给你过生日，那本大爷出去给你买蛋糕吧，顺便我和安东尼奥也去买点装饰彩条什么的，安东尼奥还打算把亚瑟接过来呢。大寿星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亚瑟你就让他别叫过来了，哥哥我不觉得他会高兴参加庆祝生日。他巴不得哥哥我从来没出生过。”弗朗西斯记得上次去安东家看到亚瑟，一张娃娃脸倒是挺可爱的，就是那对粗粗的眉毛和泛着冷光的绿眸有些吓人。后来弗朗西斯才知道，原因是在亚瑟心目中自己就是个“滥交的烂人”。弗朗西斯摸了摸脸，他倒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在这里已经这么臭。


〖07〗
弗朗西斯看着窗外在阳光下波光潋滟的日|内|瓦湖，他不是第一次看到日|内|瓦湖了，甚至可以说沿着蒙|特|勒的那片湖水他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了。但在湖的对面看这片湖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这里没有蒙|特|勒那样大片的草场，没有奔跑的马群或羊群，但湖面上有扑水的野鸭与游弋的天鹅，水与雪山和蓝天连成一片，静谧而安详。
酒店是两人一间，本来是基尔伯特和路德维希、弗朗西斯与安东尼奥分别两组的。但基尔伯特出于不想让路德维希知道自己中午出去的心理，把弗朗西斯拉到自己房里拖住他。
“要是这儿的草地是草场的话，哥哥我大概会有心情去骑个马。”弗朗西斯取过桌上的红酒，为自己斟了一杯，正要斟第二杯的时候路德维希朝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喝：“弗朗西斯，要是喝酒被发现的话会被处分的。”
“现在是午休时间，谁会进来？放心啦，哥哥我酒量很好，喝这么一点不会醉的。”弗朗西斯轻晃着高脚杯里的醇红液体，“你对你哥哥小时候那些事情大概不熟悉吧？我是说初中以前的。”
“看看他们初中了还能闯出来的祸，也想象得到之前是什么样子的吧。”路德维希微皱着眉瞥向窗外，不咸不淡地回应。
“哈，只怕有些你还想象不到呢。基尔和安东这两个捣蛋鬼小时候没少做过坏事。”弗朗西斯的眼神也往外飘，不过很快就收回来了。反正基尔伯特只说要拖住路德维希，又没说不准把他小时候那些事告诉他。
路德维希的兴趣似乎有点被挑了上来，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问：“比如？”
弗朗西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小孩真是不可爱，把玻璃杯凑近唇边啜了一口，才开始慢慢把基尔伯特小时候的糗事一件件抖出来。路德维希听得很认真，眼神也不再瞟向窗外，而是认真沉浸在这些充满童趣的故事中，总是板着的脸有时还会带起微笑。弗朗西斯的声音低回起伏，时不时自己也会给逗得笑起来，附和他几句。讲到口渴时弗朗西斯会停一下，端起酒杯啜酒，顺便观察路德维希的表情。金发蓝眼的少年脸型已经显出些分明的轮廓，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在他脸上打出光影，更显得他面部线条的线条深邃和坚毅。配上一丝不苟全部后梳的金发和高大的体格，还有拘谨守礼的言行举止，路德维希看上去已经像一个成年人了。这样的孩子虽然说不上多可爱，但是能有这样优秀的弟弟也算是有福了。


弗朗西斯放下酒杯，轻咳一声打算继续，窗外却传来野鸭的叫声和翅膀扑腾的声音。路德维希被惊醒般探头朝窗外看，弗朗西斯朝他摆了摆手，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来：“别那么神经紧张，可能只是小孩子拿石头打水漂吓到它们了。公园管理员会去管的。”
路德维希又朝窗外看了两眼，但是野鸭在湖面上乱飞，湖边零零星星坐着几个人，也看不清是谁。他将信将疑地坐下来继续听弗朗西斯讲故事，只是时不时还会朝窗外看两眼。
弗朗西斯有些担心，停下来端酒杯的动作越来越频繁。终于等嘈杂声慢慢安静下去了，他暗暗吁了一口气，却听到基尔伯特的声音：“放开我！本大爷怎么能和你去管理局！喂！”
弗朗西斯几乎要扶额长叹。他怎么能相信这两个笨蛋能太太平平地出去太太平平地回来呢！
路德维希简直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他匆匆对弗朗西斯说了一声“失陪了”就往门外冲，一脸焦急和后悔的表情。弗朗西斯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又啜了口酒才放下酒杯，朝门外走去。如果说自己作为安东尼奥的表哥去管他的事还算有点天经地义的话，路德维希这个弟弟实在当得有点尽责地过分。
他心中突然对路德维希升起了强烈的同情。算了，路德维希之前把自己认成女生的事，就这么过去吧。
弗朗西斯这么想着，一边拉开虚掩的门打算去看看自己得收拾什么烂摊子。然而他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铃声自远而近得传进耳朵，正疑惑地朝声源转头想看看是什么，眼前的东西突然变得模糊而灰暗，迅速地转黑，然后又飞快地变成一片雪白。


【09】
再收到路德维希的电话是两个星期后了，有点意外。
弗朗西斯在蒙|特|勒呆了几日，就回日|内|瓦处理工作了。律师实在不是一个让人舒心的工作，接手的不是早就泛滥在言情剧里的纠葛，就是各种稀奇古怪让人头疼不已的纷争，永远见不到什么好事。这几天事务所的工作又堆了几个琐碎的事件等着他处理，虽然没什么惊人的大案子，这些琐碎零散的东西也让他好好忙了两个星期。
弗朗西斯刚刚把最后一个案子的方案订好，打算去冰柜里拿瓶红酒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电话却响起来了。他叹了口气，自己的事务所什么时候这么受人欢迎了：“Qui，波诺弗瓦事务所。”
“我并不是来咨询法律事宜的。”低沉的男声从听筒传来，弗朗西斯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路德维希。“关于旅行的事，你有时间吗？”
他看了看桌面上已经解决得差不多的案子，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语气有点漫不经心：“啊……去哪里呢？”
“冰|岛的埃|亚|菲|亚|德|拉火山群。大概后天出发，我这几天就要订机票，希望不会让你觉得太仓促。”
弗朗西斯的指尖敲击着桌面：“嗯……火山群，听上去不错。我很乐意也有时间，有劳你替哥哥我订下机票吧。还有其他需要什么我自己准备吗？”
“只要带一般去旅游的必需品就可以了，有什么特殊的装备我可以替你准备好。那么，到时候在哪里见面？”
弗朗西斯突然改了主意：“……还是在塞|利|亚|生的机场见面吧，机票我自己订就好。要几点到？”
路德维希有点讶异地发出短促的“诶”的一声，不过他还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无澜的声线：“晚上7点前到就好。那就这样吧，就算有什么特殊的装备，在那里给你也是可以的。”
“嗯，好的。啊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哥哥我有工作的事要忙，所以，salut。”弗朗西斯的语速有些快，他觉得压抑。电话似乎把他们的距离拉得更远了，这次的交谈的语气比上次在蒙|特|勒还要礼貌和生疏，令人厌倦。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场对话。
“嗯，那我不打扰你了。再见。”路德维希的声音依然和缓冷静，没有过多的感情也并不冰冷，就像他对大多数人的语气那样。


【10】
弗朗西斯在出发前天晚上就整理好东西，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尽管两天前和路德维希的对话让他有点不舒服，但是对于此次旅行他依然很有兴趣。中间飞机晚点了一个小时，但好在他还算是及时赶到了机场。和路德维希见面后寒暄了两句，也许是因为当面交谈能够看到对方的表情，他并没有感觉到之前电话里感受到的隔阂。
其实他和路德维希的关系很难定论，如果说是好友，从小到大他们都没有特别熟稔过，哪怕是后来两人一起考到日|内|瓦，也没有特别深厚的交情；说只是普通熟人，好歹也是认识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吧。但是无论他们的关系究竟属于怎样，弗朗西斯知道自己并不想对路德维希过分疏离。
弗朗西斯经过了一天的长途跋涉已经疲惫不堪，到宾馆洗完澡后眼睛都快有些睁不开了，整个人几乎是直直地瘫倒在床上，可是也许是旅游带来的些微新鲜感，躺下后他反而脑子慢慢变得清醒了些。他看向窗外，旅馆就在埃|亚|菲|亚|德|拉火山群的不远处，他们订的又是视野好的风景房，透过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目的地。那里大都是休眠火山，恐怕近百年都不会喷发，像是沉睡中的巨大野兽，庞大的身躯沉沉地低伏着，刚劲又灵活的兽脊上已经覆上了厚厚一层白雪，倒给它添了几分柔和精巧的假象。
“要比雪的话，这里绝对不如阿|尔|卑|斯山。”弗朗西斯喃喃地说，“不过这么大的火山群，不管在瑞|士还是法|国，都是见不到的吧。”瑞|士和法|国的美有很大部分建立在人工雕琢出的精美艺术上，即使是大自然赐予的温暖的阳光、鲜嫩的草场、连绵的山群，也大都是柔性的，带着他们独有的精细与高雅。
而冰|岛，几乎除了冰原就是火山，甚至长时间处在绝对的黑夜或绝对的白天中，到处散发着冷肃的气息，而火山更是刚劲蓄满了力量、随时可能会迸发出来的强硬角色。这样的感觉太粗犷了，与他所崇尚的美的理念并不完全相合，甚至是有些背道而驰的，像是一把粗糙的刷子，轻轻刷着他的心底，让他觉得既痛又痒，一方面不适应地想要避开，一方面又隐约对这种感觉的好奇与兴趣却源源不断地自心底那处涌出来，越涨越高，仿佛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心都戳在上面，疼得狠了，方才能罢休。
弗朗西斯眨了眨眼，然后自顾自地笑了几声，为自己这种念头。他倒并不觉得奇怪或羞耻，他知道自己是对这种东西产生了什么体会，作为一个画家虽然是个业余的这种体会还是很宝贵的，也许就是下一幅作品的灵感。对，等他回去了，要在家里好好地画下这么一幅画，该用些单调又冷硬的颜色，比如黑白灰。那些感觉可以用灰色和黑色的颜料，只沾着颜料，用中号的笔刷一笔笔随意地刷上浸湿后晾得半干的画布。
或许加点蓝色也不错。那种黯淡的蓝，像暴风雨前晦涩的天，表面下蓄着力量，急待冲破表层的忧郁。
弗朗西斯眯起眼，又看了看窗外，他看到远处变了天，慢慢的暗了下来。
这是不可能的，弗朗西斯有些错愕，想要睁开眼细看，但是困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涌上来，侵占了大脑，让他瞬间陷入沉睡。


他梦见了他们在登山，他和路德维希，和其他的一些游人。爬山真是费力活，弗朗西斯自认不是缺乏锻炼的人，但是穿着厚厚的登山服和沉重的装备，还没爬到半山腰，他就有点气喘了。
走在前面的路德维希回过头来，朝他伸出手，那张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有些好笑的表情：“要我帮忙嘛？抓着我。”
弗朗西斯抿了下唇，然后瞟了他一眼，抬手无意识地点了点下巴：“啧，哥哥我还不至于……”
路德维希没等他废话完，直接抓起来弗朗西斯的手往上走。走了没几步，突然前面的人脚下一滑，几块雪块落了下来，砸在弗朗西斯身上。弗朗西斯措不及防，轻轻低呼了声。
“放心，不会雪崩。”路德维希在身旁的声音传过来。弗朗西斯瞥了他一眼：“哥哥我当然知道，我只是突然被砸到，吓了一下而已。”
路德维希却没理他，兀自说着：“如果这里发生雪崩，或者火山喷发，或者，任何突然发生的毁灭性灾害，你怎么办？”
弗朗西斯根本不想去认真考虑这种不可能的假设，漫不经心地朝路德维希抛了个媚眼，语气暧昧：“哎哟，那能怎么办啊，哥哥我只好陪着阿西一起死咯~”阿西是路德维希哥哥叫的昵称，弗朗西斯他们一般叫他路德，很少叫这个昵称，除了这种时候。
路德维希却像是在仔细考虑这句话的真实性，沉吟起来，并没有向往常一样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后摇摇头继续自己的事。弗朗西斯拍拍肩，刚想笑话他，突然脚底传来一阵强烈的震动，他惊愕地抬头看着头顶的火山口，那里喷发出带着火星的耀眼的灼热液体，飞快地冲向天空，然后如同朝他们当头洒下。自己所在的这块地上自上而下裂开了条巨大的缝隙，缝隙下是与当头罩下的同样的液体在山脉间奔腾涌动……


“靠！”弗朗西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气，惊恐让他难得地爆了句粗口。他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惊魂未定让他瑟缩了下。
“喝点水吧。”低沉缓和的男音从头顶响起，是路德维希。他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弗朗西斯，手上递过去一杯水。“我看到你做噩梦，试图叫醒你，但是你一直都没反应，直到刚才你自己醒过来了。”
弗朗西斯强自镇定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半晌才慢慢说道：“谢谢。”
路德维希拍了拍他的肩：“别想太多啦，等觉得好些了就睡吧。我先睡了，晚安。”说着就绕过弗朗西斯的床，坐在自己的床边。
弗朗西斯下意识地看向窗，然而厚重的窗帘已经被路德维希拉起来，看不见窗外的景色，只能看见些微的天光透过来，证明刚才天色变暗应该只是自己的幻觉。他又抬头看了看钟，原来他才这个无稽的噩梦才持续了大概二十分钟。
他又看了看窗外，像是遥遥地望着那座火山群。
这里只有休眠火山，没有死火山。如果休眠火山变成活火山呢？
如果火山喷发，该怎么办？
弗朗西斯怔怔地想着，突然又回过神来，自嘲地嗤笑了一声。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去攀爬火山，能有什么危险？更何况，就算真的火山喷发，并且对他们造成生命威胁，自己还能怎么办？
逃呗。要是逃不掉，也只能赌上一条命，陪着路德维希一起去死罢了。


【11】
大概是受了噩梦的影响，第二天他们雇了人开车去火山附近，弗朗西斯远远地看到那座火山群就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坐在身边的路德维希转头看见他皱着眉头，有点好笑地说：“火山没那么容易喷发的啦。”
弗朗西斯还没来得及回应，坐在前面开车的中年司机先笑了，用带着浓浓冰|岛口音的法语说：“请放心，埃|亚|菲|亚|德|拉很多年没喷发了，这几年也应该不可能。不过毕竟只是休眠火山，谁都不能保证它们喷发的时间哦。”
最后一句话的安慰效果很显然不太好，弗朗西斯的表情更僵了。他轻咳了一声，脸上扬起一个微笑：“哦，是吗，谢谢。你对火山的了解真多，感谢你的解答，先生。”
路德维希皱了皱眉，正待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却震动起来。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看了看来电显示，眉头皱得更紧了，接起电话后用德语语速很快地说：“喂，维特鲁威小姐？怎么了吗？”
弗朗西斯其实学过德语，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路德维希。电话那头是个女声，她声音很大，似乎非常慌张，弗朗西斯坐在一旁都能听见一点零碎的单词。他似乎听到了“feuer”，火。
弗朗西斯的心猛地提起来，恐怕出大事了。他看见路德维希的眼睛突然瞪大了，捕在那双天蓝色眼睛里捉到了一抹几乎从未出现过的惶恐。但路德维希很快冷静下来，语调很镇静地说了些什么就挂了电话，这回弗朗西斯没有听清。
车厢内一下子陷入沉默。司机似乎也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没有说话。
半晌，路德维希叹了口气，对司机说：“麻烦你，先生，调头回宾馆好么？”然后他才转过头看向弗朗西斯：“真是不好意思，我得马上回德|国。如果你要继续留在这儿，恐怕只能你一个人完成这次旅行了。”
“没关系，我不介意。”弗朗西斯的声音有点发涩，顿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路德维希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回答：“我家今天凌晨起火了，露丝和她母亲并没有逃出来。”
弗朗西斯愕然地看着他，脑中霎时也一片空白。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该拿怎样的表情去面对路德维希，只有讷讷地闭上嘴。


【12】
弗朗西斯原本想陪路德维希回德|国去帮忙，被路德维希婉拒了，说只要哥哥和他一起回去就行了。弗朗西斯想想也觉得不合适，毕竟自己和路德维希的关系并不特别好，和他的家人更是素不相识，实在是不需要自己去帮忙的。
弗朗西斯没选择留在冰|岛，知道了这种噩耗，谁也不会有心情继续留下来看风景。回到日|内|瓦后打开电视就看到关于这次火灾的新闻，才知道这次闹得有多大。那是在慕|尼|黑的一片高级公寓小区的房子，电视上整栋房子都被笼罩在滚滚浓烟中，由于凌晨大多数人都还在沉睡，这次的伤亡和损失都比较严重。小区住户大都属于中上层收入，不论是管理还是房屋条件都非常好，照理说是不会出现这种事的。大火的原因是人为纵火，犯罪嫌疑人已经查出来了，警方正在追捕中。
他皱着眉看着电视上那些凄惨的场景，轻轻叹了口气。这则新闻简要地播报完后，画面马上又切换到电视台主持人面无表情的脸，播报下一则新闻。
就私心而言，弗朗西斯更希望这场事故只是意外，而不是有人蓄意谋害。每当想到有人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以各种可怕的手段残害其他人，就让他心里不怎么舒服。但可笑的是，身为律师又不得不常常面对由人心引起的悲剧，要是这样还能一味地相信人性本善的话他未免也太天真了。
弗朗西斯从沙发上起身走向厨房，打算给自己好好做顿晚餐。前几天太忙，他几乎没好好吃过一顿正餐，这几天反正本来也打算给自己放假出去旅游，既然旅游泡汤了，那么就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吧。


【13】
　　变故总在生活平静的表面下悄悄潜袭而来。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弗朗西斯看着眼前黑发褐眼的女子，她摘下了缀着蕾丝边的浅咖啡色呢绒帽子，微微蜷曲的黑发披散在胸前，衬着白皙的肤色，很有几分女性的柔美。那双褐色的大眼睛明明是有点忧郁的眼形，却闪着精明刻薄的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女子纤细的手交叠在膝上，下颔微收，十分沉静的模样，却透露出一股高傲的气质。
应该说，他是十分欢迎美女的邀请的，并且依据早上的电话的声音，女子不仅有美丽的外表，还有性感妩媚的嗓音和精明的头脑。但弗朗西斯实在对她感到无比头痛，他知道接下来自己恐怕会有大度麻烦。
今天本来是他从冰|岛回来后事务所第一天营业，打过来的第一个电话就是个女声，说要和他好好谈谈，并且打算给他看点东西。虽然疑惑，本来他也没太在意，结果今天中午他出门去买午饭的时候就被人拉进一辆车，带到这里。
“我希望您能保证对我们接下来的谈话绝对保密，波诺弗瓦先生。”女子开口了，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容，“当然，如果您不能做到的话，我们会有办法替您保密。”
弗朗西斯苦笑了一下，换了个姿势坐在沙发里：“当然，如果您觉得您的事情需要保密，身为律师的哥哥我会对委托人的隐私负责。”
“啊，我想您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完全保密，包括我这个人的存在。”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将它推到弗朗西斯面前。“您可以自己看一下。”
弗朗西斯翻开来只看了一页，就皱着眉合上了。“这是假的，”弗朗西斯沉声道，“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更没参与过纳度粹度残度党的活动。”
“也许是假的，也许不是。”女子轻轻笑了一声，把文件夹收回来，“如果你肯配合我们，这些文件就是假的。”
弗朗西斯看着她，等着她说下文。女子却突然话题一转，问：“关于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你了解多少？”
“并不很多。我和他只是普通的熟人关系。”
“唔，他似乎不是贝什米特家的孩子？据我所知，他的生父母另有其人吧。”
弗朗西斯愣了一下，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答道：“……是的，路德维希似乎是贝什米特家领养的孩子。在这里，孤儿被收养，不是很正常吗？”


“他不是孤儿，他的父母都还健在，也没有抛弃他。”女子微微皱起眉头，有点厌恶的样子。她又拿出另一个颜色的文件夹，递过去。弗朗西斯翻开看，第一页是路德维希的档案，照片上路德维希看上去还很年轻，应该是他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拍的。照片上路德维希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后梳，天蓝色的眼睛毫无情绪地看着镜头，标准的笑容有些僵硬，绷紧了他下巴的线条，显得更加棱角分明。他穿着黑色的军装，戴着绣了银白色图纹的领章。
“他是科|宁|斯上校的侄子，和他叔叔来往密切，并一直在参与各种活动。你知道，都是些非正义的活动，而且军事法庭一直没有放过这些人。作为一个合法自律的公民，还是一个律师，你不该做些什么吗？”女子吸了口气，脸上又露出笑容，“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有些残忍，毕竟他是你的朋友。但是包庇纳粹，也是犯罪不是吗？你可以不信我的话和这些文件，但这些东西如果捅出去，我想你的朋友也不会好过的。”女子又适时地顿了顿，“还有之前我给你看的文件，你觉得我既然敢把这些给你本人看，那么我让你去坐牢的把握有几成？”
弗朗西斯看着她，抿了下唇，半晌才沉声问道：“我究竟要怎么做？”


【14】
路德维希赶回慕|尼|黑后并没有立刻赶回火灾现场，只是去酒店订了间房间先安顿下来，打了几个电话确认下情况，得知露丝和她母亲已经被报上失踪者名单后，心里稍微安定了点。他又打电话给露丝的家人，抚慰了几句后，就躺倒在床上，双手掩着脸。
他的事暂时算是忙完了，现在还能休息一两个小时，不过很快又会陷入忙碌了吧。这次的火灾太突然、给了他们太大的冲击，只怕后面又要面对一场恶战。
路德维希闭着眼，脑海里浮现露丝的脸。他对露丝的印象不太像对一个妻子的，因为最深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当初她被派来当他助手的时候。亚麻色的长发被挽在脑后，年轻漂亮的脸上那双深绿色的眸子透出一股精明干练。事实也证明她是个得力的助手，不论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冷静，做出自己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努力，这样的本事也让他们好几次得以死里逃生。几乎他们周围的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俩会是最般配的一对，而在他被上级长期休假后两人确实就顺理成章的结婚了。
顺理成章的？
路德维希翻了个身，管他是不是顺理成章的，当时他们都需要一个伴侣陪着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一段时间，反正也不会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就结婚了呗。爱情作为结婚的理由实在是太奢侈了，他们谁也没奢望过会和自己的“恋人”结婚。
他的胃又开始痛了。自从高中毕业后他的胃病就愈加严重，然而忙碌的工作和学习也不可能让他有太多的时间保养身体，只有靠吃药在平常维持良好的状态，但胃痛仍然可能在任何时候袭击他，令他猝不及防。
路德维希强撑着站起来，一点点挪到背包旁，取了一瓶药，然后拧开一瓶矿泉水，让药合着水灌进来。水的突然涌入让胃部一时有点涨疼，他揉着胃，整个人蜷成一团，几乎想把药吐出来。
眼前一阵阵发黑，路德维希咬着牙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来的绞痛总算是慢慢消去了。浑身绷紧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他靠着椅子边喘气，抬手抹了一把脸，竟然全是汗。他皱着眉，担忧着等会儿自己能不能以良好的状态投入工作，正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询问下调查进展，意识模糊了一下，竟然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