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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程】《深度依赖》(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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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2-03-06 18:52回复
    第2节:序幕(1)
       序幕
       梦寐 我的父亲在一个清晨消失了。
       我隐隐记得他吻了我。关于他的记忆就此中断。
       只有在一个角落里, 冬天仍然留着。
       这是园子里最远的角落, 一个小孩正站在那里。
       他太小了, 他的手还挨不到树枝, 他就在树旁转来转去, 哭得很厉害。
       --王尔德《自私的巨人》 我记事的年纪比别的孩子都晚。
       当他们长大后,能在父母的不断提示下,把拥有最初记忆的年龄追溯到三或四岁时,我却永远只能在六岁那年止步。
       有时我也会幻想,是不是谁在六岁这个时间上垒了道无形的坎儿,让之前的记忆迈不过来?可又有谁这么神呢。所以更多时候我都怀疑自己六岁前是不是遭受过什么重创,让我失去了之前的记忆,过着如植物般的生活。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屿叔。他笑了,是微微有点儿狡黠的那种。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笑容,就意味着他早已准备好答案,来应对我的突发奇想。
       "要知道,汀汀,孩子的记忆往往开始于那些给他们刺激的事或场面。”
       他说的没错。
       与许多从小就生活在五光十色中的孩子相比,生活赋予我最初的记忆并不美好。无论何时,每当我闭上眼睛试图向前追溯,脑海中总会出现一栋灰色大楼,墙壁上马赛克的蓝点儿在日复一日中消磨成烟灰色,覆在表面的深黄色藤蔓伸手一抓就会变成粉末。我随父母从一扇旧铁门进去,消毒水的气味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光线混浊。
       在二楼拐角处的一扇门前他们同时停下。
       "再问你一遍--真就那么想看他?"母亲的语气永远像个小姑娘,连声音也是。
       我点头:"我想小表哥,我要见小表哥。”
       "再想想之前跟你说的话。"父亲也开口了。
       我摇头:"我想小表哥,我要见小表哥。”
       "可他和之前不一样了。"母亲捺着性子劝道。
       "我不怕,我想小表哥,我要见小表哥。”
       "到时候你可别哭。"这次他们异口同声。
       "我不哭,我想小表哥,我要见小表哥。”
       父母最终妥协了。于是在那个春天的黄昏,我走进那扇他们为我推开的白漆剥落的木门,走向我记忆的起点--当四周重新安静下来时,我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坚持感到隐隐地后悔,可我还是硬着头皮,一步步向着房间正中央的病床挪去。眼睛变为镜头,瞳孔成了焦距,在不断拉近中细致入微地捕捉着变化的一切和一切的变化。我终于明白刚刚出现在父母眼睛里的担忧和一点点恐惧究竟是因为什么。


    3楼2012-03-06 1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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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节:序幕(2)
        小表哥像枚被人吐在烟灰缸里的枣核。盖住他身体的被子和平铺在床上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脸还露在外面,我大概会直接坐上去。他的脸枯得只剩下一层紧绷的薄皮,青紫色的静脉像一条条冬眠的细虫般悄无声息地蛰伏着。那头黑亮亮的鬈发没有了,头顶偏右的位置多了一道深褐色的疤,尽管表面涂了黄色的药水,缝合的纹路依然清晰可见。由于还没消肿,那一小块皮肤亮亮地绷着,凸起来,非常怪诞,像一只犄角。
         和父母预料的不差分毫,我以比进门时快上十倍的速度号哭着跑出来。哭声融入夕阳的余晖里,随着日薄西山而逐渐消散。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一言不发,哪怕当母亲宣布小表哥彻底离去时,我也只是默默点头,仿佛早已预知了一切。当我再次开始说话时,几乎所有人都发现我在语言表达方面出了问题,只是他们过分专注于做自己的事而忘了管我。而我,也还并未长到能从细枝末节处轻易捕捉到空气里离散气息的年纪。
         是的,离散。我的父亲在一个清晨消失了。我隐隐记得他吻了我。关于他的记忆就此中断。
         我也在不久之后被母亲送走。
         "你自己从这儿进去吧。"她松开我的手,指着那条几乎被青苔埋起的小路,低声道。
         我重新攥住她的食指与中指:"我,我--我要你送,送我进去,妈妈。”
         她用拇指顶住我的虎口借此摆脱我的紧攥:"可我得抓紧时间去找你爸爸。”
         她的匆忙是我当时无法理解的,仿佛再也没有什么比寻找我出远门的父亲更重要了。它是如此深刻地凿在我的脑海中。多年后,当我已经学会用一些词语精准地表述自己或别人的内心情感时,我认为她那天的状态用"时不我待"便可说尽。
         时不我待啊母亲,时不我待。可你的人生本该那么长,我的人生也还有那么长。
         你到底是在急什么?
         那条被青苔和花瓣埋起来的小路尽头住着我的姨妈。
         她的额头宽而饱满,两道眉呈横卧的镰刀形,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脸上时常带着悲哀的神色。
         在那个时代,姨妈无疑是与众不同的。她的衣着像泛黄老画报上的上海歌女,衣橱里有几十件旗袍,式样繁多的绣花鞋在漆黑的橱柜中尽情绽放。她几乎会在每个黄昏花上很长时间挑选旗袍与绣花鞋,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为自己扑粉描眉,再用簪子将自己的头发挽成一个髻,然后用更多的时间坐在那张没有光泽的皮革沙发上,等待那个经过黑暗门廊的男人。
         除去金发和蓝眼珠,我对那个男人的长相全然没了印象。只记得在他留宿的那些夜晚,姨妈的房间会整夜传来粗重的呼吸与莫名的欢快声音,混合着风声与床板摇晃打出的"咯吱咯吱"的节奏。我被搅得难以入睡,于是爬起来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望着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月光与白墙上斑驳摇曳的树影,出神。


      4楼2012-03-06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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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节:序幕(3)
          距离姨妈的小院儿不远有一座公园。如今已经荒废得只剩下断壁残垣,但在我小时候,它却是附近居住者的天堂。因为树木繁多,足以遮挡阳光,附近的退休老人拾起年轻时摆弄的乐器,每个下午都聚在这里吹拉弹唱,往日时光也似乎在这胡琴声中一并被翻出,晾晒,散发出回忆的气息。
           到了下午三点,手艺人便会陆陆续续地出现在公园里。他们将插满彩色面人的棒子在地上一杵,熟练地打开盒子拿出彩面,捏下,熟练地揉按挤压,把团团软面变成五颜六色的偶人;或者拿着铁勺将盛在茶缸里的糖稀舀出,在玻璃板上淋出蝴蝶、凤凰、孔雀,再用铲子轻轻铲下。等这一切准备就绪,附近幼儿园的孩子也差不多就被家长三三两两地接出来了。公园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因为除了面人儿和糖稀,这里还有如今看来十分简陋的游乐设备。
           我第一次去那儿是在七月黄昏。喧闹已退,偶尔有人拎着菜篮匆匆走过。落日的余晖笼罩着满园的杂草、木马和滑梯。
           姨妈从正在收摊的小贩那里买来一只蝴蝶糖稀,我爬上滑梯,一回头见她拿着那只糖稀站在黄昏里,黑底的碎花旗袍开衩到膝盖,露出半截光滑圆润的小腿和穿着亮黑高跟儿鞋的脚。在我即将从滑梯上滑下时,她忽然把我叫住,踮着脚将那只糖稀递给我。她的神色很温存。
           "你带着它飞吧。”
           我点点头。
           衣料和滑梯表面摩擦产生的热量就像助燃剂,让我有了近乎飞翔的快感。在两旁景色迅速变化的同时,那只薄得几乎被夕阳照穿的糖稀蝴蝶闪烁着奇特的光泽,振翅欲飞。
           终于我举着那只蝴蝶糖稀从最高点滑下来,脚落在地面上,舒了口气。
           这一连串的镜头后来常常在福利院里出现。我在清晨或是黄昏举着那只蝴蝶糖稀从滑梯上慢慢滑下,或者坐在秋千上将自己抛到高处,只是身旁再也没有了姨妈的身影。
           福利院的外观是红色的,尖顶,白天看上去就像是童话里的城堡。只可惜位于郊区,人造的光亮很少,夜里七八点钟就完全黑了天。入睡前阿姨总是会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确认我们都躺下之后,再一下子拉断电闸。
           我不知道在睡在一起的几十个小孩当中,有谁会同我一样因为那刹那袭来的黑暗而感到紧张万分。那种黑暗瞬息即至所带来的震撼感,给我那时幼小的心灵带来无比巨大的冲击,而无人倾诉的不安感,便渐渐转成了极端病态的恐惧。
           终于,那一夜,我像一颗萌发的种子,在其他孩子都已经没心没肺地进入梦田后悄悄起身,迈过他们小小的身体,肆无忌惮地冲出门,去拥抱黑夜赐予的光明。月亮从旷野上升起,四周如雪如霜,可就在我身后,黑暗厚重漫长。
           我的这一行为终于还是被阿姨发现,又或许不过是我的多心,当门闩被锁上的声音与黑暗一同来临时,我偷偷地哭,一夜没睡。
           离开福利院。
           --这是我那段时间最大的愿望。我不愿再与黑夜战斗,因为它不会因为我的"浴血奋战"而在某一天消失,有时我甚至怕自己随时会在这过程里死去。而若我真正死去,就再也无法见到父母和姨妈了。我的脑海中总能浮现出他们大声喊我名字,并且最终站在荒凉的山冈,为我蒙了尘的坟墓哭泣的场景。
          


        5楼2012-03-06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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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节:暗涌(1)
            第一章
             暗涌 黑夜的风在这时鼓起窗帘。
             我俩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像两棵秋收后的萝卜。
             快乐王子的眼里装满了泪水, 泪珠沿着他金黄的脸颊流下来。
             他的脸在月光里显得这么美。
             --王尔德《快乐王子》 男孩们的狂叫声渐渐远去。
             那只蝴蝶糖稀在地上碎得稀巴烂,连固定它的木棍都被折断,倒插在土里。
             我从地上慢慢爬起,拴在芙蓉树上的秋千还在一摇三晃。而每当摇到离我近一点儿的地方时,我总能闻见上面混合了雨水的木头香,隔着表面黄色的油漆,缓慢地散发出来。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天水都滋进了地面,把泥土混成泥巴,粘在我的身上。
             芙蓉树下的一摞红砖今早刚被工人搬走,地面上因此出现了颜色不同的方块图形。在它的周围落了一圈丝状芙蓉花。有些还是新的,有些显然被砖头压过,了无生气地蔫着。
             院子不大,周围是矮矮的篱笆,玫瑰与蔷薇在雨后潮湿微凉的空气中茂盛地绽放。
             "丁零零--”
             我知道他又来了。在这个义工骑着自行车进进出出早已成为家常便饭的福利院,按铃声并不稀奇,可他的铃声却完全不一样。
             他的铃只按一下,声音很轻,仿佛只为了给人提个醒儿。全然不像其他人,就像把怒火与不耐烦都集中在了按铃的那根手指上,要一连串地按下去才过瘾。
             他出现了,我却因那只蝴蝶糖稀和男孩刀锋一样伤人的话语而哭得来不及躲避。模糊的视线中,他正举着一串五颜六色的气球,穿过木马和秋千向我的方向走来。他喜欢带些小礼物给我。大多被抢走了,但我从未跟他提过。
             "你怎么哭了?”
             他的口音完全不带这座小城的土气,而是像播音员一样标准的普通话。我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裙子,哭得更凶了。
             "汀汀?”
             他也发现了我身上的泥土,想拍掉,却沾了自己满手。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不到一秒,果断地往牛仔裤上抹了几下,试探着抱住我:"是哪儿摔疼了?”
             "他,他们……"我转过头指着公寓楼抽噎,"又,又欺负我……”


          6楼2012-03-06 1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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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节:暗涌(3)
              或许是我的神情实在太专注,黑黢黢的镜头忽然对准了我。
               "能说说拿到新衣服的心情吗,小姑娘?”
               真想说"它实在太旧了",但直觉又告诉我这是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念头。
               她耐心地鼓励着:"别怕,有什么心里话,对着镜头都可以说。”
               "我……”
               记者用目光求助。于是阿姨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指着黑黝黝的镜头:"紧张什么,就当是跟家人说话……你倒是说呀。”
               听到"家人"这个词,我的眼泪忽然涌出。我这一哭倒让记者像打了鸡血似的:"其实你也有很多话想对那些好心人说对吗?那就对着电视机前面的叔叔阿姨说点儿什么吧!说说你今后学习上的打算?你就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回报他们--”
               我支支吾吾地流着泪,手却一下子被攥住,紧接着一个用力我就被拽出了镜头。
               屿叔铁青着脸站在记者面前,他冷冰冰地扫了他们一眼,拉起我迅速离开。
               来到回廊,他松了手,径直朝前走,没走几步又停下。他的手握成拳状,青筋凸起,我甚至听到了来自骨骼的声响。
               "以后不能允许任何人轻易怜悯你。那是会上瘾的,无论是他们还是你。能记住吗?”
               我点点头。
               "估计你现在还听不明白,"他苦笑,"长大后自然会懂,这需要时间。”
               "叔,叔叔……”
               "回答叔叔一个问题,来。"他忽然俯身将我抱起,我一惊,下意识地松开手,那串气球摇摇晃晃地飞向天空。我在他的怀抱中抬起头,目送它们越飞越远。
               当气球在云端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我听到他在问:"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回,回家?”
               "怎么?你刚刚不是才问过我吗?”
               "要,要是爸爸妈妈,回,回来之后,找不到我,可,可怎么办?”
               "不会的,只是小住。”
               "那我愿意。”
               院长室里,屿叔出示了一份资料。为我办理离院手续的女老师把它拿在手里看了好久,忽然抬起头望着他,深意无限。我并未意识到,"带我回家"这个几乎是在瞬间做出的决定,将会改变我的、也是他的生活轨迹,将让我们接下去十几年的生活处处充满抉择,还有煎熬……
               我的行李收拾起来不过一小包,自行车筐把它装下绰绰有余。屿叔把他那辆旧却干净的二八自行车骑得飞快,像特地为了逗我开心。下坡前他总会提醒"嘿,可要扶好啊",然后我就用力抱住他的腰,任由自行车飞快地俯冲下去。耳畔的风声总会在冲下去时变得格外清晰,敞开的白衬衣甚至会被风掀起来盖住我的脸。偶尔颠簸就像要把人用力甩开。我以为那就是飞翔。
               我们来到一栋普通的灰色居民楼里,夜晚的光线勾勒出它破旧的外观。他把车停在楼下的车棚,左手将我抱起,右手勾起那袋行李。他的家在七楼尽头靠左的铁门里,坏掉的窗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发出"嘎巴嘎巴"的乱响。


            8楼2012-03-06 1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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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节:暗涌(10)
                我为能得到所有的黄油夹心而高兴,更让我高兴的是自己再也不用处心积虑地藏掖鸡蛋了。可是,当我准备将它们从床底全部掏出时,却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它们集体不见了。
                 联想起突然消失的鸡蛋餐与黄油面包,我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只是什么都不说。接下去几天我过得胆战心惊,连接过黄油夹心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他提起这事儿。可"鸡蛋风波"就像一个装饰音,淡淡地跳过了岁月的主旋律。
                 当时屿叔家楼下有个小放映厅。忙完工作的周末他总会租来录像带和录像机,有时他会叫我一起看。边看边讲几次之后我得出结论,他看的片子大多和法庭有关。无聊时我会把头靠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那些片子我大多忘了名字,却只有一部记得清楚,就是《杀死一只知更鸟》。我那么喜欢艾蒂科斯律师。他善良,威严。最重要的是,他很爱自己的小女儿。
                 那时我很少考虑屿叔是否爱我--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他家中暂住,用不了多久,当我的母亲找到我的父亲之后,他们就会一起接我回家。
                 每过一段时间屿叔都会接到一封信。收到信之后,他总是如沐春风,甚至连我都跟着收获惊喜。例如他会像变戏法一样地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娃娃;或者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台上多了一盆花;再或者,他会用口琴为我吹曲俄罗斯民歌。
                 在我的童年时代,口琴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时髦玩意儿。每家每户都至少能寻到一把,不管会不会吹都起码是个没有落伍于潮流的象征。屿叔的口琴是那个时代最常见的二十四孔重音,有着银色的琴身和绿色的气孔。只是因为用了些年头,琴身表面掉漆掉得厉害,泛出一层铁锈。每次吹完,他都会将它用稀释过的酒精浸泡,擦拭干净之后搁置在一个纸盒里,存放于一打开抽屉就能看见的地方。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口琴就几乎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可那时它还作为一种类似于香水或者精油的东西调剂着我们的生活。吹口琴时,屿叔的状态是松弛的。他会侧坐在窗台上,两条腿自然地垂下来。可那并不代表他不郑重,相反,你会觉得他整个人都沉进去了,沉得很深,像是在音符的深海中,见不到光。
                 我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些,甚至不曾表达过对这乐器的好奇。可那天他却忽然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个细长的纸盒子。我狐疑地打开,一把一模一样的口琴躺在那儿。
                 他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烟,他在缭绕的烟雾中望着我:"我觉得你会喜欢,所以就买下来了。怎么样,想学吗?”
                 从那时起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在他眼前像个透明人。因为他总能用人生经验、生活阅历与关爱把我轻易看透。我俩紧挨着。他一手拿着自己的口琴,另一只手指给我不同的音孔。他穿着深蓝色的粗线毛衣,肩线卡得恰到好处,尖尖的白色衬衣领向外翻着,很瘦,头发被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沉静的神情,像个硕士研究生。


              15楼2012-03-07 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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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节:暗涌(11)
                  屿叔为我选的第一支曲子是美国民谣《啊,苏珊娜》。他说这首曲子最简单,大多集中在同一音区,对肺活量要求不大,很适合初学者或儿童。而由于在所难免的紧张,我的掌心不知不觉已经是汗涔涔的了。
                   屿叔放下琴谱:"告诉叔叔,为什么总是这么不自信?”
                   "我,我……"我望着口琴上方密密麻麻的双排音孔,"怕……”
                   "怕什么?”
                   "怕,出,出错。”
                   他握住我的肩:"叔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怕出错。很多事不敢尝试,也就少了很多快乐。很多错误都要趁着年纪小的时候犯下,等到长大再犯,就不会有人原谅你了。”
                   他用胶带把琴谱固定在墙上,在床上躺下,将两条长腿紧贴着墙,面向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躺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盯着谱子磕磕绊绊地吹了起来。
                   音符所带给人的感觉的确是美妙的。我只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就将它练熟。油然而生的成就感令我信心倍增。
                   "什么时候再吹?”
                   "就这么上瘾?”
                   "我想把这首曲子练熟,等爸爸妈妈回来之后吹给他们听。”
                   面对我的设想,屿叔只是无声地点点头。黑夜的风在这时鼓起窗帘,我俩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像两棵秋收后的萝卜。
                   "这段时间在叔叔家住得开心么?”
                   "开心。”
                   "还想再住段时间么?”
                   "想。”
                   "那你……愿意给叔叔做女儿么?”
                   "那可不行。如果给叔叔做了女儿,爸爸妈妈回来之后怎么办呢?”
                   他又沉默下去。我不知道这突然而来的无声有什么特殊含义,我甚至可笑地认为是他吃醋了。翻了个身,我伏在他身上宽慰道:"可我以后还可以经常来看你呀。”
                   他随手拨弄我的刘海:"如果叔叔能有你这样的女儿--”
                   "一定会的。"我重新在他的身边躺下,望着天花板,"叔叔今天是不是又收到信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叔叔每次收到信都很高兴,寄信人是照片上的阿姨吗?”
                   屿叔的目光越来越惊异,他迅速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沓照片递给我。其中有灯光照穿的青石板路与两旁流淌的藤蔓;西藏苍蓝色的天空与飘扬的经幡,老阿妈手中的转经筒;大漠的风沙与急速掠过的飞鸟;在西北沉默守望多年的男人眼角深深的皱纹……也有外国的照片:干净的街道,两旁笔直的树木,和尖顶的教堂。
                   "阿姨是摄影师?”
                   他点点头。
                   我搂住他的脖子:"等她回来也让她给我拍照,好吗?”
                   那年的除夕在天降几场大雪后终于来到。
                   之所以用"终于"这个词,是因为直到如今我都认为那是一个在我潜意识中期待了许久,却足以将之前的一切生活粉碎甚至摧毁的日子。


                16楼2012-03-07 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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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节:暗涌(12)
                    那天清晨,正沉浸在温暖梦乡中的我被屿叔叫醒。他拉开衣橱,将毛衣、羽绒服和厚围巾一股脑儿地拿出来丢给我:"把这些都穿好,一件都不准落下。"自入冬我发了一次高烧并且在医院里挂了一周的点滴之后,他就变得有些草木皆兵。
                     "要出门吗?”
                     那扇总也关不上的窗户依旧在寒风中"嘎吱嘎吱"地乱响着,破碎的玻璃像是随时会被寒风继续掰碎,断面上落了层窄窄的雪霜。
                     下楼时遇到两位正拎着几个福字上楼的老阿姨。尽管穿着大衣,可依旧能一眼瞧到她们里面的大红色棉袄。
                     "带小孩子出门哦叶律师?”
                     屿叔微微点头:"是,出去走走。”
                     另一位老阿姨看看我,又抬起头看了看屿叔:"这孩子一看就跟你有缘分。"她边说着边就要碰我的脸。我侧身躲开。
                     屿叔拍拍我:"汀汀,快叫人啊。”
                     我抬起头望望他,又瞅瞅那两张虚伪的笑脸,终究什么也没说。
                     屿叔抱歉地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认生。”
                     "没什么没什么,你们忙哦叶律师。"老阿姨们说着就上楼了。
                     我们继续下楼,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伴随着她们的对话--
                     "会不会是女儿哦?”
                     "哪儿来的女儿嘛,叶律师才多大--”
                     "私生女总可以……"边说边窃笑。
                     "造孽哟,也说不定她爸妈早--"声音渐渐低下来。
                     "大过年的说什么晦气话!呸呸呸!你今天晚上包什么馅儿的饺子哦……”
                     我们上了一辆大公共汽车。人不多,我仍坐在自己最喜欢的脚底有鼓起的位置,而一旁的屿叔也依旧要一只脚踩在圆弧上才能坐开。汽车是最老式的那种,两辆小公共汽车拼在一起,中间还会时不时地漏风。偶尔他会问一句"你冷吗",在得到否定答案之后继续沉默,这让我想起他用自行车载我回家的那天,经过一条无人的街巷时,暮色笼罩下来,自行车链子的哗哗声就听得格外清晰,周围没有任何声响,像梦里的场景。
                     我看得出他最近心情不好,可我又何尝不是?眼看春节将至,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准备年货,我的父母依旧没有回家。
                     我期盼着他们能忽然出现,哪怕无法住在城堡里,哪怕不能看见金色银色的树叶与月光下的潮汐。可他们依旧音讯全无,就像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车程很长,我们之间并无太多话语。大多数时间我都是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发呆。窗外是枯干的树木,低矮的平房,灰色的天空被拉来拉去的电线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偶尔能看到在风中飞舞的红色灯笼,映衬着茫茫雪地,刺眼到能把热泪生生逼下。
                     忽然我看到福利院,在一片灰色建筑中它的橘红色屋顶被我一眼认出。我用力抓住窗框,直到那片屋顶消失。


                  17楼2012-03-07 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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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一样。”
                      “那次意外……你介意吗?”
                      他摇摇头:“意外带给人的伤心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人叫你爸爸……你也不会失落?”
                      “要是有一天没人叫我屿叔了,我才真失落。”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才这样叫我,这称呼独属于我。要是我再有一个孩子,就绝想不出这么有创意的称呼。”他说“再有一个孩子”而不是“有自己的孩子”——他的表述总是这么恰到好处。
                      那天之后韩阿姨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讯,屿叔早出晚归,我们很少见面。对那个悬而未决的直升结果,我早已不抱任何希望。我总觉得提前两个月“超升”的好事不会落在我身上。于是**日在题海中作战,寄希望于能在中考时碰上一两道原题。
                      然而在那个看似平静的周五傍晚,班主任破天荒地提前两分钟下课。正当身旁的同学开始猜测她是不是交了新男友所以才如此眉飞色舞时,她忽然把我叫上讲台并当众宣布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直升二中。
                      我从她手里平静地接过那张标志着我可以提前两个月放假的录取通知书,同时看了看窗外,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到窗边把书包倒过来让所有的课本纷纷坠死操场的欲望。
                      然而我克制住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今天是愚人节。
                      初三学生对节日的麻木程度往往出人意料,如果不是提前“获释”,我绝对会把这个无论怎样恶作剧都会被原谅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我曾想,如果不是记起了这个日子,之后的很多事情,是不是也就都不会发生了?我也曾想,如果自己能把快乐完全爆发在学校,那么在面对屿叔时我是不是就会非常平静地告诉他“我通过了”?
                      ——既定的事实让我得不出答案。更何况,这一天的特殊性早已注定了我不会用除了恶作剧之外的另一种方式向他表达我的快乐。
                      屿叔到家前我边把音响开到最大,边在镜子前练习早已经编好的谎言。我反复练习以确保自己在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些时不会笑场。现在想起这实在无聊透顶。但我那时偏偏乐此不疲。姗姗而至的开门与钥匙声彻底引爆了我压抑的兴奋。
                      我跑上楼。卧室门口,我强迫自己重新安静,以便过会儿能表现出淋漓尽致的伤心。
                      “请进。”
                      屿叔正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给我的永远是一个照片般恒久不变的定格。
                      “屿叔……”我在他旁边站稳。当那个怯怯的声音浮现在空气中时,我已渐渐相信自己所表演的一切。
                      他放下正整理的资料,抬起头。虽然长期伏案,可他却完全没有近视。他的眼睛很亮,那并不是从饱经世事的成年人眼里都能轻易发现的平庸浑浊,而是一种少有的清明。
                      我假装逃避:“算了,其实也没……”
                      “韩阿姨明天下午回来。”他伸手揽住我的肩,“别担心孩子,一切都会顺利的。”
                      “可……可我的直升考试并不顺利。”
                      我的回答显然令他意外。而那副严肃的神情无疑在暗示我:他正被带入。
                      “今天,有同学已经收到了二中的录取通知书。可我没收到……”
                      我边说着边垂下头。我在等他的反应。无论失落还是什么。
                      “你是说自己落榜了?”
                      我点了点头。
                      他忽然大笑:“我还当多大的事!”
                      我猛然抬起头:“你不生气吗?”
                      “当然不。”
                      “连一丁点儿失望都没有?”
                      “为什么要失望?要知道,我更希望你参加中考,对于年轻人来说,任何阅历都是财富。”
                      我有些沮丧,其实我早该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平静。沮丧之后,一种很淡的自嘲又浮现出来,跟一个对孩子分数毫不在意的家长开这种玩笑,不是自找无趣是什么?失去了揭秘的心情,我慢慢地转过身,拉开门时,又听到他叫我。
                      “汀汀,录取通知书会不会寄丢了?”
                      “有可能。”
                      “那要怎么办?”
                      我无心思考,随口答:“那就去招生办查呗。”
                    


                    30楼2012-04-02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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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那天之后,我再未接到过屿叔的电话。
                        倒是韩阿姨,她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向我转述他的近况。她的话题总是以“你屿叔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开始,随后把内容简明扼要地向我复述,结束时无一例外地要说“就这些”。
                        我明白她的本意本是让我心安,可是那些通过转述获得的信息只会让我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甚至觉得他只存活在描述里。
                        “你屿叔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韩阿姨一边低头用小勺搅拌着碗里的米粥,一边又以同样的方式开始了今天的谈话,“他希望你能做好出行计划,毕竟这个假期比以往都要长。”
                        还不等那句"就这些"补充上,我已经开始发问:“屿叔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给我?”
                        “他很忙。”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说。”
                        “我生日之前他能回来吗?”
                        我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顾虑,可韩阿姨手里的那只碗几乎是随着我的话音一同落下的,只不过我的话落进了空气,她的碗落在了地上;我的话没留下任何痕迹,她的碗碎了一地。
                        我蹲下与她一同收拾:“能粘起来吗?”
                        她摇头。
                        “那就扔了吧。”
                        她仍在摇头。
                        十四岁生日当天我踏进医院,再次嗅到那股像是浸透了每一面墙壁的消毒水味道。走廊两旁等床位的病人,哭泣混合着叫嚷,充满了悲伤与衰败。看着他们那些麻木到悲痛或者悲痛到麻木的脸,恍惚中觉得这个世界即将被撕成碎片。
                        墙壁很干净,连一点儿鞋印都找不到。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好像天使,只是脸上的神情略显麻木。
                        韩阿姨的原话是:“你屿叔前几天刚回来,不过他拎行李时把腰扭了,得在医院静养几天。”
                        我心一紧:“很严重吗?”
                        “不严重。”
                        我松了口气:“那他还真娇气。”
                        “你屿叔在E-504,就是五楼正对着电梯左转的第四个房间。我还有事,就不上去了。”
                        “好。”
                        她看了眼手表:“我十一点半过来接你。”
                        “才一个半小时,我怕时间不够。”
                        “过个生日足够了。不过千万记住,别跟他像以前似的打闹——”
                        “他招架不住。”
                        她点头。
                        “我都快会背了。”
                        她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继续注视着电梯上那个不断变化的数字。
                        阔别两周之后,我再次见到屿叔。推门进去时,他正坐在床上看报纸。尽管身着淡蓝条纹病号服,他的袖子还是被习惯性地挽到小臂上方。而每当他翻页的时候,那些灰色的纸张就会在阳光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和窗外风吹槐树的声音相应和。风停下,窗外的蜂鸣便清晰起来。阳光将床头的玻璃器皿反射出了水晶的亮度,屋外的槐树斜切下一片淡色的影子。
                        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他面前,伸手将报纸顶端轻轻折下来,缓缓探出脑袋。
                        他一惊,迅速把报纸放在枕头旁边,拍拍手,向我伸开双臂,我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里。阳光晒出了我酸溜溜的矫情。“你太偏心了,不仅不辞而别,而且连电话都只给韩阿姨打!”
                        “那次出差实在是突发状况,本想告诉你,可实在是来不及了。”
                        “腰还疼吗?”
                        “好多了。”
                        我来到床尾:“怎么没写病情卡?”
                        “我也想让她填,可惜人家不乐意,”屿叔撑着胳膊调整姿势,”大夫说我受的是小伤,写了还浪费一张卡片。”
                        我撇撇嘴:“也对,扭了腰就住院观察,还真是够娇气。”
                        他没有反驳,只是一味点头。
                        见他这副样子,我的心又很酸:“可是那么重的行李,你拎起来干吗不小心点儿?”
                        他没回答,口吻依旧轻描淡写:“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坐在床沿,他伸手捋我刘海儿的时候,我眼疾手快地一下攥住他的手指。
                        “才住院两天就打这么多吊瓶,她们想干吗呀。”他遍布手背的淤青让我心疼得直嚷嚷。
                        “是我让护士打的。我告诉她们,我女儿还在等我,我得尽快消炎,早点儿回家。”
                      


                      32楼2012-04-02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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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他的手合在掌心,与平时不同,此刻他的手温度偏低并且潮湿。
                          “本该想着今天能回家给你过生日……”
                          “娇气。”我撇撇嘴,“有礼物吗?”
                          “送你一个出行计划如何?”
                          “什么?”
                          “你韩阿姨过段时间还得去趟北京,跟她一起去几天,怎么样?”
                          “北京?”我顿时来了精神,“宋雨征在美院附中,我刚好可以去看他!”
                          屿叔的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床单,我忽然夸张地笑起来:“等你出院之后,韩阿姨也忙完了工作,咱们再一起去湘西待几天!”
                          他把脸慢慢地转过来,我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了一个词:
                          哀毁骨立。
                          “可能我没法儿跟你们去湘西了。”
                          他的呼吸起了微小的变化:“我得跟你说件事……我跟你的韩阿姨……已经不在一起了。”
                          我迅速做出反应:“你们离婚了?”
                          他像被戳了痛点似的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近。”
                          我低下头:“其实我早就有预感……”
                          “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你不会让我跟她吧?”
                          他的呼吸一紧:“别多想。”
                          我用力点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可那时我似乎忘记了,在物理电学中,电流和电压并不能对电阻构成任何影响。正如屿叔,他早已用这十天时间为我以后的三年乃至更久做了规划,这些仅凭一朝一夕根本无法改变。
                          韩阿姨推门而入时,我正在兴致勃勃地和屿叔计划从北京回来后的新一轮出行计划。她的灰衣服像阴天时的云一样暗淡刺眼。我知道她是来宣布时间到了。
                          我跟屿叔说了“再见”。他半倚在床上点了点头,侧着身子,一只手整理着背后的枕头,另一只手手背向外冲我挥了又挥。他脸上的笑容很轻,就像是平静的湖面忽然被丢入了一颗石子儿,荡漾开一圈圈瞬间即逝的涟漪。
                          然而就在我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他的声音忽然在我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汀汀,”他的声音并不大,而接下来的这句话几乎是用气声发出的,“来,再来一下……”
                          我满心疑惑地走过去。
                          他忽然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了一件稀世珍宝。
                          他在接连不断地重复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我抚弄着他的头发,几丝银光晃痛了我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别怪我行吗?”
                          “我从来就没怪过你呀。”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别怪我,行吗?”
                          我不解:“怪你什么?”
                          “再叫我几声,来,叫我。”
                          “屿叔。”
                          他点点头:“哎。”
                          我的鼻子莫名地发酸:“屿叔。”
                          他又点点头,这次没出声。
                          我忽然笑起来:“我们这是怎么了?”
                          一直沉默的韩阿姨终于开口:“叶屿,不然让汀汀别去北京了,就留在这儿——”
                          “不行!”屿叔提高声音,我吓了一跳,他迅速恢复平静,“要去的,该出去走走。必须去。”
                          我安慰:“买点儿什么给你带回来好吗?”
                          他摇摇头,推开我:“平安。”
                          韩阿姨没有同我一起出门。当阳光移到老槐树上的时候,光线在她的身上就形成了细碎的斑纹。她在跟屿叔说话,可我什么也听不到。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神情,就像她曾经给我讲起那些失去双亲的非洲孩子一样平静悲悯。
                          屿叔自始至终都在摇头。
                          我和韩阿姨坐在计程车里,窗外的风景像打成浆的蔬菜一样从我们面前滑过,而她自走出病房以后就再也没说一句话。我猜测她刚才也许在病房里向屿叔坚持提出要跟我一起住,被屿叔拒绝而黯然神伤不能释怀。
                          我的心忽然抽了一下,紧接着我拉起她的手——这种描述似乎更适用于母子关系的描写,尤其是少小离家的那类。
                          “阿姨,别难过。”我低着头看她的手,依旧是瘦,像年轻时一样,能够看到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流动的寂静血液,“如果您想我,我随时去看您。”
                        


                        33楼2012-04-02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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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且,她的淡然让我忽然发现,书中人比生活中的人幸福之处在于,无论多么残酷的情节,也通常只有几页、十几页、几十页、一本书——好吧,最多几本书。看过,也就看过了。可活着的人,我是指活在现实中的人,却在与"书中"相比微不足道的、生活编撰的情节中挣扎煎熬,一如此刻。
                            屿叔在见到韩阿姨后终于开口:“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他愤怒时总会有种冷静得令人可怕的气场。
                            韩阿姨来到我面前,试图拉住我。我却把她的手冷冷地甩开。
                            “看到了吗,汀汀已经不想走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好像早已预知了我的反应。
                            “你为什么总要这么自作聪明?”
                            “是你自作聪明。我只想劝你一句,叶屿,既然瞒不下去了,就该让她留下。”
                            她面向我:“你确定不跟我走,是吗?”
                            “是。”
                            “韩熙宁——”
                            “那我走了,叶屿。”
                            她边说边拉开门,不给屿叔任何说话的机会,忽然又转过身:“汀汀,出来一下。你还有几件衣服在我这儿。”
                            走廊上暮色惶惶,韩阿姨拉开箱子:“你提出要来这儿的时候,我就知道可能会是这个结果。但我没想到,现实比我预计的还要糟糕一点儿。”
                            “韩阿姨,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这是我第一次用“你”来称呼她,但其中包含的情感并非亲热而是鄙夷,“屿叔那么为难你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跟屿叔离婚了——你什么时候离婚不行呢偏偏要选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屿叔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了才让你这么恨他,跟他离婚的时候你肯定觉得他完蛋了没有别人的照顾他活不下去了对吧,你落井下石的功夫真的很厉害……”
                            她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把衣服递给我:“你的衣服,孩子。我期待你到北京来读大学。”
                            韩阿姨走了,她拖着行李的消瘦身影是那么孤独。捧着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捧着骨灰盒,之前所有的生活都死了,被丢进焚化炉,烧成了灰。
                            病房里,屿叔正低着头看自己的腿,出神。那把轮椅还被遗弃在一旁,金属的把手发着微小的光,像两只眼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住。
                            “屿叔,阿姨走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冰冷。
                            “你怎么不走?”
                            我压下尴尬与委屈,来到墙角试图将那把黑色椅子推到他面前。
                            “别碰!”他的怒吼让我打了个激灵。
                            我傻愣在原地:“为什么?”
                            从未见他那么凶狠的样子:“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想用它!”
                            “那我把它推出去……”
                            “你也出去!”
                            我的眼前阵阵发黑,甚至想拔腿就跑,可我怕这样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陷入一个永远的怪圈,于是还是强迫自己开口:“我知道,屿叔您是累了。”我不由自主地选择了“您”而不是“你”。然而过分地关注细枝末节往往会出现本末倒置的效果,例如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又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那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覆水难收。
                            “你让我爬出去?”屿叔的语气温和了下来,可那其中藏匿着最深的讽刺。
                            “不,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
                            “韩熙宁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这句话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然而还不等我开口他就继续道:“事到如今,还是说明白点儿好——因为各种原因,她在北京有一套自己的公寓。而我之所以让她把你带去北京,是因为我们在离婚之前就已经约定好,你由她来抚养。”
                            我意识到自己不久前陷入了多大的谎言:“是不是如果我今天跟韩阿姨走了,我就会一直被迫在北京生活。而那天你在医院里承诺的事,其实都不作数的?”
                            “对。”
                            “为什么要骗我!”
                            他没回答,只是问:“火车票还在身上?”
                            我迅速摸向口袋:“我可以把它撕了!”
                          


                          36楼2012-04-02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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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谈完现状再撕也不迟。”
                              “可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这说明你想逃避。既然如此,我劝你趁早跟她去北京。”
                              “你赶不走我!”
                              他愣住:“你再说一遍……”
                              我急促地呼吸,整个胸腔都在发痛,余光里居然看到那张在家中消失已久的合照,原来它被悄悄带到了医院,就摆在屿叔的床边。
                              “你站不起来就赶不走我!”
                              他闭上眼睛,胸口一起一伏:“你就一定要逼我把实话说出来吗——告诉你,夏汀,就算我现在抛弃你,也没有人会定我的罪,因为我们之间还没有构成收养关系!明白了吗!”
                              他得逞了。
                              我从住院部的大楼一路跑下,躲在草地的石头假山后面哭泣。余光里是路人疑惑的神情及捂着嘴的议论。眼前忽然被什么挡住,一片灰影。
                              我抬起头:“你为什么还不走?”
                              她一笑:“我在等你。”
                              “等我?看我和屿叔的笑话?”我不想在她的面前暴露任何脆弱,或许她又会用那种伤人的淡然来回应我。
                              “看来真的是我错了……”韩阿姨几乎在用气声,“我本想把这一切的解释权留给你屿叔,但现在……再隐瞒下去,只怕你……”沉默片刻,她吸了一口气:“知道吗汀汀,其实你屿叔根本没出差,这段日子他一直住在医院……他伤了腰椎,从此可能就要靠轮椅代步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在北京有自己的住处,每次出国回来,都会回那儿休整……那天回家,本是要一同去民政局办理领养你的手续。可刚下飞机就接到医院的电话……我赶到的时候他刚刚做完手术,大夫说他在昏迷之前托他们转达,这件事一定得瞒住你……”
                              我像在听一个虚构的故事,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成了这个包袱抖出之前所埋的隐线和伏笔。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因为我对你和他都有感情。”
                              “有感情为什么要离婚?”
                              “真是个尖刻的问题,”她笑得凄凉,“感情并不代表爱情,我们的爱情早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我们很默契地用朋友的方式相处。可就是这样,我还是不忍心跟他提分手……我总想着,这句话该由他来说……”
                              她的语气越来越平静:“在知道自己的现状之后,他的情绪就一直低落,沉默了一周之后终于提出了……”她没有说出那两个字。“我无条件地答应了他提出的一切要求,包括将你带去北京,为你在北京安排学校……”
                              “还是回去吧,去陪陪你屿叔。他不是跟你发火,只是还没完全接受自己的现状……知道你没被二中录取,他那天一大早就开车去了——”
                              忽然的噤声让我的脑细胞迅速活跃起来,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被遗忘的细节都在那一刻争前恐后地出现在我面前。那个最重要也是最致命的东西在向我一步步逼近:“也就是说……”
                              “是车祸……是在,回来的时候……”
                              在夜色里一瞬间全部消失的灯光与建筑让我以为自己失明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小说里描写的“闻听噩耗,眼前一黑”并不是矫情,而是有实践摆在那儿的。
                              恐惧再次袭击了我:“能别走吗阿姨?”我开口向她哀求。
                              她只是淡淡道:“汀汀,你该长大了。”
                              韩阿姨真的走了,走向了于我而言的未知。可屿叔却在愚人节的第二天清晨开车去寻找一个我早已知晓的答案,我能想象出他在去的时候是多么焦灼而在回来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狂喜。只是他没有想到在原路返回时,终点已被篡改了。
                              我缩在假山后面直到太阳落山。我知道我该回去,可我不敢。
                              我只不过是想跟他开个玩笑,我只不过是……为什么后果会是这样?
                              空气渐渐冰冷,四周一片黑暗,我依旧一动不动地缩着。如果不是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我几乎以为自己也成了一座假山。泛着金属光泽的钢圈刺痛我的眼睛,我起身,无措地站在草地上。
                              屿叔转动钢圈,草腥味伴随着碾碎声浮动在空气里,可是轮椅却以近乎停滞的速度前行。
                            


                            37楼2012-04-02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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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太方便过去,你来。”
                                我走过去。他的物理高度让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移。
                                “现在我得仰着头看你了。”他似乎想开个玩笑,可话一出口就弥漫出一股潮湿的沉重。
                                于是我再次蹲下。
                                他的面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悠长缓慢的语气营造出无限凄凉的氛围:“我以为你走了。”
                                我没说话,只是一味摇头。其实我想说“这场意外是因为我才发生的,所以我该留下来”,这是最直白也最古老的表达,可同时我也明白此言一出,我的去留就由感情问题变异成了责任问题——是的,变异。之所以不是“上升”或其他什么,是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在这类问题面前,“责任”会比“感情”高尚到哪里去。
                                他在叹息:“如果不是韩熙宁刚刚在火车站打电话给我,我真的以为你已经走了。”
                                “你这是不相信我吗?”
                                “是我不相信我自己。”
                                叹息一声接一声,像午夜拍打礁石的海。
                                “汀汀,我实在觉得有必要跟你谈谈我的现状。”
                                “我都说了我不想听!”
                                他就像没听见,望着茫茫夜色:“还是说开的好。我……我可能以后都会是个残废……”
                                我捂着嘴:“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就当我知道了行不行,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就当我知道了不行吗……”
                                “别这样孩子!”
                                “你干吗不骂我呀!”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潜意识中,我希望他对我的漠然持续得再久些,这样至少能一定程度地减轻我的负罪感。可宽恕的信号就这么匆忙而温柔地到来了。“你干吗要去二中?我就那么重要吗直升就那么重要吗?你为什么要去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啊!?”
                                我把脸埋进他的双腿。我不是没想过要把实话告诉他,可我的冲动是气球,勇气却是一根针。
                                他抚着我的头发,苦笑:“韩熙宁不该告诉你这些……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无谓的烦恼。”
                                “这不是无谓的烦恼……我还记得你说过,子女对父母的爱之所以远不如父母对子女,是因为称谓问题。”他手背上的淤青让我回想起那天在医院里,他把一切都解释得那么合情合理。如今回想,病情卡一定是被他提前收起来了,点滴也一定注射了很多天。“可我今天才明白,正是因为家长从不在孩子面前提起不易,才使得他们之间缺乏交流的共同点——如果不是阿姨,我可能永远不知道屿叔为我受了这么多苦……”
                                “可那些苦对家长而言甘之如饴……去北京,会有无忧无虑的生活等着你……”
                                “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那会遇到许多麻烦……”
                                “可我一点儿也不怕。”
                                “能给我个理由吗?”
                                我脱口而出:“你上次说,如果有一天‘屿叔’这个称呼被替换成别的,你会特别失落。可你知道吗,如果有一天我没法儿再这样叫你了,我会比你失落一万倍——”
                                他忽然将我紧紧抱住:“谢谢,谢谢宝贝。”他的声音很模糊,温热的液体滴入我的衣领。
                                我几乎窒息:“再也不赶我走了吗?”
                                他用力地点头。
                                我攥起他冰冷的手:“那我们明天就去办领养手续,这样我就是你的女儿、再也不用怕那些吓唬我的话了……”
                                “谢谢你留下来。”他在答非所问。


                              38楼2012-04-02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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