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一
安东尼奥的记忆是破碎的。它们像是被打碎在地上的瓷器，棱棱角角总把他欲拾起碎片的心刺得遍体鳞伤。
在遇见罗维诺，一个可爱的脾气略显急躁和羞涩的男孩之前，他习惯在底特河沿岸的开阔地上停下赶路的步伐，或靠在岸边的桥栏，或坐在他的单车上，看水，看天。
明镜般纯粹的蓝天下，碧绿的河水波澜不惊，绚烂的花海在风中看上去就像一块油彩色的颤抖的大布毯。
线条饱满的金黄向日葵在阳光的照耀下永远是那灿烂到糜烂的暖色调，大片大片，令人窒息的美。
它们仿佛浑然天成的明亮的花冠，向阳生长的那份隐忍、那份坚强磁石般吸引着他。他是那样羡慕着它们即便被阳光背叛也始终追随如一的执着。它们是向日葵，只是向日葵，所以能够恣肆地绽放光芒，开满寂寥的荒原。而这样的自由，是他这样的背包少年所不可奢求的梦想。他所能做的不过就是在每天路过这里时停下来一会儿，看它们随风寂寞且张扬地微笑。
他从未想过，这片缄默的向日葵身后，藏着一个纤细的小身影，他琥珀色的眼睛默默地注视他。日复一日，淡淡的但绝对强烈的目光。
像绝路边缘的生命对哪怕一秒钟的存活的渴望。

有时他真的很羡慕他的两位损友。他知道他们或许也有类似的悲伤，但他们依旧活得那么无拘无束。基尔伯特从不用担心自己的课业，因为他无人管教，所以来去自如。弗朗西斯也从不用烦恼自已浑浑噩噩的日子到底有没有出路，因为他家世优越，所以为所欲为。
可他不行。这就是命。他不得不屈从，他不得不接受。
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他深知肚明。
所以，在潜意识里他与他的两位损友找到了精神共鸣。他越是看上去像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他就越在心里想做个离经叛道的坏学生。
心理学家说这是青少年的青春期叛逆，但他从不这么认为。
他想和基尔一起旷课找人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他想甜腥的血液的味道，那灼灼的艳红凝结而成的伤疤，刀尖一挑，又会是怎生模样？
很多时候，痛与快乐并存。亦如阳光背后的阴影，在光天化日之下滋生出猖獗的藤蔓，一发便不可收拾。
安东尼奥知道，黑与白之间的，是灰。
他就一直像这样，将自己的叛逆深埋在心中的瓶颈。他知道那单纯的种苗总有一天会染上罪恶的污秽，它的根基太牢太深，终有一天会破土出芽，会萌发会生长，会攫住他的心跳绽开绝美的花。
火山的蛰伏，只为在千万年的沉睡中等待自己重见天日的那一次契机。

那天临近傍晚的阳光依旧是那个低低的斜角，空气被加热到不冷不热的温度，洋洋洒洒泼在安东尼奥的脸上。他骑着单车穿过金黄的麦田，看见大片大片斑斓的花海随风掀起微澜。他停下车，这样的习惯似乎已经成了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直是他一个人看这一片花海，在廖阔的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唯有那丛丛向阳的花朵让他安心。多么快乐，又多么落寞。
“喂，混蛋。你挡着我的光线了！”
少年清澈的声线带着不满，带着微暖的风钻进他的耳膜，那般真实。
那西边一瞥，惊煞了他的少年。
男孩棕红色的发在暖色的夕阳余晖中显得温暖异常，从面部到肢体每一抹线条到堪称精美而动人。沐浴在斑驳的色光中，他神色庄重地在画架上的布面上勾勒着什么点抹这什么，棕色的眸子干净、纯粹，像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的心跳几乎静止。只是这么静静看着，他就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这逶迤的荒凉小道他走了多少年，这杂草丛生的土路上留了多少他的脚印，如今看到的，确是他不曾见过的视野中的人影，那么真实，真实得恍若梦境。
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他朝着男孩的方向走去。
“早啊。”
他觉得他露出了此生最真挚的笑容。

二
弗朗西斯觉得，最近安东尼奥有些不大正常。上课的注意力大不如从前，做笔记不那么卖力了，记性也变得差劲起来了。
“呐，弗朗啊，俺明天有事，恐怕不能和你们去Pub玩了。”安东尼奥回过头来，似乎是觉察到了老师不满的视线，他压低声音说
又是走神，又是记性差，这回还在课上推掉明天的聚会。弗朗西斯凭着多年的经验，一下子拆穿了好友的心思。
“我说，小安东啊，你是不是恋爱了啊。”他笑得不怀好意。
被问话的少年没有应答，但微红的脸还是暴露出了他的情绪。
“呵，有什么需要哥哥我这个大情圣帮忙的你尽管提。想要人家上钩还是想人家自己倒贴上来，只要有哥哥我的指点包你没问题。”他侧着头，玩味似的看着对方。
“……其实没有什么的，那只是我……”
只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罢了。安东尼奥低下头看着新印刷的几何卷，默默地想。
那个给他生命的阳光的少年，是个只与他有过一次交集的男孩。
他在画布上涂出鲜亮的色块，笔触是那么简单，却又是那么厚重而富有生命力。
夏日的闷风掀起滚滚浑浊的遮浪，打翻了满地的金黄。曾经灿烂到不可一世的向日葵耷拉着脑袋，倒得七横八竖。可那棕红色短发的男孩捧着简简单单的鲜亮如阳光般的色块，对他说，那就是我的一切。

他说，那就是一切。是开始，也是终结。那些向日葵在荒凉的原野上繁华了又落败了，而他骑着单车走过无数寒暑，有时躺在地上看天空的颜色，看天上的星辰闪着寂寞的光，尽管这光也许只是几亿万年前的昙花一现，但它越过漫长无期的时间的空间落进了他的眼睛。他看见了它，它的眼泪和悲伤。
那个男孩说，我常年生活在底特律河上，我爷爷有只小小的船，我和弟弟随风漂泊，水流的声音好听极了。
他说，我有时会来到这里。我见过你，有很多次，我躲在密蔽的芦苇丛后面看你。我看到你的眼睛是漂亮的橄榄绿，但里面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他说，我不喜欢阳光，因为它太过扎眼。它的颜色太纯净，而没有污秽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底特律河上的阳光也是如此。它孕育了太多也葬送了太多。我家世代在这河上漂泊，就是因为如此。
男孩的话像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多年的匣子。他伸手，忍不住想碰他，却被他轻巧一闪，躲过。
他感到失落。
我叫罗维诺·瓦尔加斯，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
简单的介绍，简单的微笑。一场邂逅就这样匆匆别过。
可他以为，那样动人心弦的画面，是这世间最恢宏的美丽。
他发自内心感谢上帝赠与他这个男孩，从此空旷的原野不再是他孤身一人，甜美的风景不再孤芳自赏。学校到家的路途不再是那么无味而忧伤。
日复一日，他们缄默却默契地遵守着彼此的约定，他们的相见或是席地而坐谈天说地，或是肆意奔跑捉着迷藏，他们分享阳光雨露，分享阴晴不定的心情，像新生的孩子般惊喜地张望着世界。
罗维诺。他念着这个名字，呢喃细语般不断重复，轻轻地笑了。

三
放学后，安东尼奥独自离开学校，骑着单车一路向北，一直骑到他常去的那片麦田。他把单车停在一边，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信封，抽出里面叠得四四方方的成绩单。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别的什么人。逆光看去，花白的纸面上的字迹被金灿灿的光线模糊了轮廓。该死的阳光，他不禁骂道。然而真正使他懊恼的却不是那刺眼的阳光。深吸一口气，他打开成绩单。
英文，C。世界历史，F。初级法文，F。地球科学，B。 初等代数，D。社会，C。
他有些不可置信。他知道自己考得不好，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糟。
已经快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睡眠中总是重复着相同的场景：独自一人，空荡荡的森林，漆黑得令人发指的夜空，期期艾艾的嘶哑的蝉鸣。
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就要爆发，声嘶底里着就要从他的身体里硬生生开出花。他最不想看见的东西像是个欲求不满的无底洞，而他现在正被缠住了脚。

“喂，你怎么回事？最近都没什么干劲的样子。”罗维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平原间显得有些突兀，少年带着微微鼻音的嗓音一清见底，让他感到几分不真实。
好像做梦一样。
“前几天和基尔、弗朗出去鬼混被发现的时候，被老妈打了呢。”他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陈述着事实，“小罗维诺”。他的目光落进少年棕色的亮眸，不可思议的穿透力令罗维诺有些脸红。
“现在我考成这样，你说，妈妈会不会把我打得很惨，以至于我明天不能过来看你了呢？”
金色的暖阳下，安东尼奥淡淡的棕发像是镀上了层金粉似的熠熠发光，橄榄绿的瞳孔温柔似水。很小的时候，罗维诺就在这双眼睛中找到了一种东西，那是种又快乐又忧伤的光，忽明忽灭，在黑夜中阳光般闪亮。
也像夕阳最后一缕天光，颜色那样温暖，可就连最后的温存，也被掐灭在无止无尽的浓稠夜色中。

罗维诺靠近他，近到近乎就要贴上安东尼奥笔挺的校服，他慢慢蹲下来，凑到他面前，好看清楚他的眼睛。
安东尼奥被他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
“你……”
“你？你什么你，你这个混蛋。把东西给我看看。”
于是安东尼要翻出被弃之不顾的信封，连同那张成绩单一起给了罗维诺。
“嗯……我想附近的商店应该有卖那种可以清除墨水的修正液吧。还有这字，应该是用那种黑色签字笔写的，我记得前段时间在一家办公用品店看见过，离这也不远……”
“哎？等等，罗维诺，你这不会是要……”
“没错，我就是要那么做。”
“不行，这不可以。”安东尼奥抢过成绩单握在手里，“这是欺骗，我不能干那种勾当。”
“你个傻瓜，我这是在帮你啊。”
“不要这样，妈妈她不会……”
“安东尼奥你这个大笨蛋大混蛋！”罗维诺看上去很生气，他忽地站了起来把安东尼奥吓了一跳，“你不要糊弄我了我知道那很痛的。真的很痛。”
“我看着都觉得痛。”
“……”安东尼奥愣住了。他垂下眼帘，回避着男孩不可动摇的神色。过了好久，他把罗维诺拉下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进怀里。很轻很轻，就像在捧着一只易碎的玻璃娃娃。
“……对不起。我们现在就去，好吗？”
小小的单车上从此多了一个人。从前是一只小小的影子，现在又多了一只。两个少年，撑起一片小小的天空。对于小小的他们来说，也许这已然足够。

安东尼奥怀揣着不安的心跳披着夜色回了家。他记得罗维诺修改着成绩单上的每一个字符的模样是那么仔细、那么可爱。他不由得笑了。
“混蛋要爱护好自己知道吗。”
“如果辜负了我这么完美的作品我可是会要你好看的哦。”
临别时分，棕红发色的少年龇牙咧嘴向他叫嚣着。
“是、是，我的小罗维诺你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他揉乱对方松软的发，笑得灿若桃花。
低下头来的少年即刻红了脸，只是他没有发觉。
他以为，那便是他的整个生命、整片天空、整米阳光。
闯入安东尼奥十四岁风华正茂的生命里的动人篇章。

“妈妈，我出门了。”安东尼奥匆匆忙忙披上校服，拉开鞋柜扯出一双跑鞋。
“好的，安东。路上小心。”年轻的母亲提醒道。
“好了好了，莫莉卡。安东也不小了，你也别总是这样不放心他。安东可是个好孩子。”
“还是个很优秀的学生。”莫莉卡说，她有些困惑地看着安东尼奥，“过去他的成绩不是A就是B，不过上次月考他拿了C。但他答应在下个月的成绩单上，法文成绩会进步。是吧，安东？”
安东尼奥无奈地点头一笑。
“去吧，安东。妈妈最爱你了。”
安东尼奥关上门，他靠在结实的木门上，轻轻喘着气，笑得勉强。
是的，妈妈。我也最爱你了。

他踩着残阳的脚步想着这个孩子，对他来说，他就是天使。所以他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又欣喜又难过。因为他终于在他黑白影像般的生活中找到了唯一的色彩，又因为那抹色彩他敢望而不敢及。
他们之间从未存在过爱情。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他们只是在这片麦田里邂逅了彼此，踏着残阳的脚步打打闹闹做着虚度光阴的琐事。如此而已，不过如此。
什么时候谁消失了他都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
也许罗维诺·瓦尔加斯对于安东尼奥来说就是一平面几何课上的小酣，他揣着兢兢业业的心情每天来到课堂又离开，他从未如此焦躁不安过。
那个孩子太像天使。他知道天使是童话里永远的主角，所以他害怕，害怕哪天被妈妈揪醒说他这么大了怎么还抱着童话书睡觉。
这种担忧如此变成了现实。有一天安东尼奥像往常那样将单车停靠在麦田的树荫下时突然发现那个棕红色头发名叫罗维诺的少年没有出现。
不见了。
他当然不信。可翻遍了金黄的原野，那孩子还是还是没有出现。他颓废地倒在孤零零的单车旁，逆着光，看见婆娑的树影下放着一堆娇艳欲滴的番茄。
番茄？他突兀地记起，他似乎曾告诉罗维诺，他最喜欢的食物是番茄。
条件反射地从草地上弹起，他拨开垒成一堆的番茄，万分失望地在下面翻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
罗维诺的笔迹。

致混蛋安东尼奥哥哥：
混蛋安东尼奥哥哥，我要走了，我想我不会回来了。不要来找我，请把我忘掉。
PS：我其实早已经不在底特律河上生活了，以后也不会了。我知道你喜欢番茄，采了一点给你。还有……
安东尼奥握着信纸的手在发抖。
我喜欢你。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在白花花的信纸上晕开了一朵朵墨花。
悲伤地绽放。
只这一句话，就让他的理智无可逆转地全线崩溃。

“好啊你小子，那么多天找不到人，现在竟然连枪都给老子亮出来了。”
“胆子真大啊，我可真是……爱死了你这样的孩子啊……”
“你说，如果你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流血了，你妈妈会不会急得哭出来啊？”
罗维诺的身子在颤抖，可他一直瞪着那令人作呕的声源，毫无示弱。
“哦，我差点忘了，你那可爱的妈妈早……唔……”
“当啷”一声，细小的刀片崩落在地，即刻土崩瓦解成飞溅的不规则金属片。若不是青年脸上的血痕昭示天下，很难想象薄薄的细刀片潜在的惊人威胁。
罗维诺惨白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在之前的打斗中，这个瘦弱的少年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他的白衬衣在搏斗中面目全非，浑身也满是伤痕，但他依然强迫自己站着，尽管知道这次自己必死无疑。
困兽之斗，明知自己再徒费的力气也翻不过林立的高墙，却还在原地挣扎着不肯放手，只为倾尽全力给不可击败的强敌捏造一些无足轻重也即刻脱不开身的麻烦。

也许心里还有最后一线未绝的希望，在荒瘠的土壤里长出微弱的火光，是生命年轮里的回光返照。
那个傻瓜。罗维诺尚且不甚清醒的神智已足以使他认出马路对面路灯下的少年。他想张嘴，再喊他一次混蛋。再骂他犯傻竟然到这种地方来。可是他再也没有力气吐出那个名字了，生命的烛火已经燃到尽头。现在的他，除了僵硬地靠着冰冷的石墙站着以外，竟然别无选择。
那个青年举起枪对准他的眉心。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安东尼奥。
你要幸福地活下去啊。
他的眼泪和血一起流了下来。
就算没有了我也一样。
意识的最后，好像是安东尼奥，一脸慌张的模样和记忆中的从容简直判若两人。他似乎冲了上来，大声吼叫做着什么。然后罗伟诺嗅到了血腥味，也许是自己的，或是安东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结束了。
他已经放弃了。
小镇的第二次枪响，是深夜悲恸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