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无伤闻言只觉可笑,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相师,如何看得出他心之所愿,为了些许银钱竟要来诈他。正自挣脱那干瘦的手,却听那年轻人道,“百日之期将满,然而你从未在期内见过无衣师尹,可知是为何?”
殢无伤听得那名字,明显一怔,面上冰雪微褪。
年轻相师见了,神秘一笑,“我名血傀师,承蒙诸同行不弃送号‘鬼觉神知’。既敢担起这名号,我自然有所倚仗。百日醉的传说确有其事,只那功效被放大了数倍罢了。人死魂归幽冥,若无深刻执念,单靠饮酒,怎能将离魂拉回人世附回原身?是以此法有最重要的一点∶每日都需将欲引魂之人含了对被引魂者最深沉执念的一滴心头热血掺入酒中,则那人便可借这念力逐渐返世,如此百日,方算功成。”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殢无伤一眼,“你若是不信,回去当可一试,只是此法自损其身,最后那酿酒者没挨到百日就耗尽心血而亡——嘿,如此倒也算是得与他妻子团聚——于是效力到底如何无人得知,而后世之人为不误众生性命,将那关键一步隐去不传。你如欲用此法,可得撑久些,也算验证这方法是否有效。”
殢无伤听罢齤,运功一转,一身酒气骤然消散许多。如此,便回雪漪浮廊去了。
身后那自称血傀师的人望着他急急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了个诡秘的笑,使得那原来看似平凡无奇的脸庞陡然生出几分妖异来。
殢无伤走到半途,想起今日刚打的酒在泥古堂已经饮完,于是转回酒坊,在那伙计惊愕的目光之下又拎走了一坛酒。
***
回到雪漪浮廊,月已中天,殢无伤直直走向院中手植的唯一的一棵碧落紫,那树下有着一具寒玉冰棺,封存着殢无伤心心念念的人——无衣师尹。雪漪浮廊气候颇独特,日日落雪,维持了冰棺所需寒气,且寒玉冰棺可保身体不腐,因而到如今无衣师尹虽已身死三年,但观之眉目温柔婉然,嘴角还带了丝笑意,仍如生前一般无二。若不是在层叠繁复的紫衣的心口附近有大片血迹都已洇作暗褐,只怕人人见了都以为他不过是好梦而眠。
殢无伤移开透明的冰盖,对着棺中的人,眼神难得温柔起来,他伸手下探,理了理无衣师尹耳畔的发,末了叹口气,方才回转卧房打算行那诡异之法。
殢无伤此人,一身气息冷厉凛然,对人亦如此,因而见者多为之所伤。唯有对着无衣师尹,才能看见如此失常的他。
进了满室落尘的屋内,殢无伤也不理会凌乱的环境,开了百日醉的封泥,又寻来一个尚算干净的青瓷茶杯,一齐摆在了桌上。接着,抽出了搭在正对门架上的墨剑,凝神,毫不犹豫地反手将剑对着心口刺下,运劲一挑再一抽,动作干脆快捷,一滴黏稠暗红的心血便附在剑尖上被提了出来,落在杯中。这血也不散开,只似圆润珠玉般滴溜溜地滚动不休。
做完这一切,殢无伤的脸色顿现苍白。心头血为人体精血,无比重要,他却就这样取了一滴出来。虽然外伤看来只得浅浅一痕,但内损颇重,他竟还要做百日,当真是不怕死得很了。
静心休息了一会儿后,殢无伤小心翼翼地将那滴血倾入酒坛中,看着它慢慢下坠被层层剥除了颜色,最终与酒色汇成同样的清亮透明。他难得紧张起来,深吸一口气,提起酒坛便饮。
说也奇怪,原来的百日醉劲头就挺大,但殢无伤喝了这么久,也没有什么异样。如今这加了料的入了喉下了肚,眼前倒开始迷蒙起来,意识也有些模糊。
恍惚间,殢无伤听见有人在耳边叹了口气,接着有一双冰冷的带了熟悉香气的手将他扶到床上。他拼尽全力将离散的意识聚集些许,控制自己的手牢牢抓住那人衣袖,“……不许走……”语气仍是一贯的冷肃,尾音却随着意识再度昏沉而低落下来,隐约只听见一个温柔熟悉得令人想落泪的声音道,“……吾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了……”他于是在沉郁的香气缭绕中安心睡去,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的孩子,全然放松了。
***
翌日,一夜好眠醒来的殢无伤觉得除了取心血的憔悴外并无不妥,忆起昨夜真实得足以迷乱人心的梦境,自嘲地勾起一个冷笑,居然会信了他人随口而言的一句话,当真是……
随意步出转至庭院,殢无伤正要去看无衣师尹,却愕然发现,原本杂乱的庭院如今干净整洁,地上唯有一层薄霜似的晶雪,冰棺倒是还好好地在原地,不曾动过的模样。殢无伤转身入了自己卧房,刚才醒时没发现,如今一看,竟也是如庭院一般给人收拾利落了,还有一股浅淡的香味浮动。再看厅堂,亦是如此。
他有些懵了,呆立半晌,突然醒觉过来,步伐凌乱地出了门去看那口冰棺。
无衣师尹的样子仍没有变过,然而殢无伤日日都要看他许久,但凡有些许异样一眼都能看出。这一看,就发现无衣师尹鬓边紫色的发间夹杂了一丝雪茸花的绒絮,白得很是显眼。他放缓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像是陡然发现有一朵花开在了那儿。
许久之后,他出门去了。
***
暮色四合之时,殢无伤提着又一坛的百日醉回来,与昨日一样的作为。
当又一次即将陷入昏沉时,他用手中的剑毫不留情地在掌心划了一道,疼痛立刻将困意取代,为他保留清醒。
直到午夜时分,一阵与平日雪漪浮廊里全然不同的冷风悄然拂过,在庭院里卷起小小的旋风来。风直卷袭到树下,绕着那冰棺盘旋不休。渐渐地,一个暗紫色的影子浮现在半空中。他对着冰棺里一模一样的面孔看了很久,最终叹息一声,俯下齤身来,与那身体融合在一起了。
原来像是已经沉睡的殢无伤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冷冷地看着眼前这灵异的一幕,不发一言。直到那棺里的人自己出了来走到他面前,也仍是如此。无衣师尹站在他面前,也并不言语。时隔多年,跨越了阴阳之隔得以相见的两人,竟只如此对视僵持。殢无伤眼中仍是一片冷厉风雪,看不出半分情绪;无衣师尹也仍是一脸暖笑,掩盖真心。
也许三年真的已太久,久到两人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前夜毕竟两人没有见着面,倒无甚尴尬,如今却……
雪漪浮廊的风雪愈发大了,终是殢无伤忍不住,将无衣师尹扯进屋内。其后,其后如何?后世有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殢无伤么,不过身体力行去检验“真理”罢了。
如此,一夜春暖雪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