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为许仙，真是宛转娥眉马前死，都只为人世的恩情。这个法海，实在可恶，人家的事与他何干，要来谮越干涉？他是为卫道，而且因他那样的是道，所以白蛇娘娘是妖了。要我做宁可做妖。
但是要做人，像陶渊明的《饮酒诗》“但恨多谬误”，常常会得思想错误，也是没有法子的。

后来我在杭州读书时，一个星期六下午在白堤上，忽听得一声响亮，静慈寺那边黄埃冲天，我亲眼看见雷锋塔坍倒。

我家这样七零八落，但已总是民国世界的事。杜甫《登慈恩塔》诗:“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我大起来若有豁达与认真，即因我是这样的出身。

当下我心里非常难过，想到早上先生刚教的一课书，周濂溪的《爱莲说》，原来世界上的东西都有一种贞洁，像莲花的可远观而不可狎玩，我真是做了错事了，差一点没有哭出来。

以讦为直的人，我在战时及亡命来日本后，曾遇见过几个，起初我每错认为刚正有才志，要等十足看穿其原来只是霸戾之气，才一下与之断绝，实在有惭孔子之明。

还是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裳于我顶相宜，她要把我打扮得像戏文里的读书小官人，可是总失败。
今世里她与我的情意应当是红绫袱衬着，托在大红金漆盘子里的，可是如何堂前竟没有个安放处，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委屈，比以前她所想的更委屈百倍。

白天无事到近处街上走走，还有心思去台城与莫愁湖登山临水，身穿一件蓝布长衫，真真是一无所有，连学问亦没有，企图亦没有，所有只是我这个人，如此谦逊，但是对谁亦不卑屈。
也许莫愁未嫁时，徐达未起兵时，倒和我是侪辈之人。

孟子说的君子有终身之忧，与曹操的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乃至林黛玉的缠绵悱恻，皆是这种惆怅。
此情可堪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苏轼南贬，朝云相随。我避匿雁荡山时在苏诗综案中读到，不觉潸然流下泪来。

但是俞傅村到百官有六十里山路，我才走得十几里，天已向晚，忽然大雷，山石草木都是电光，都是声响，我遍身淋湿仍往前走。
可是我那种杀伐似的决心渐渐变了滑稽，分明觉得自己是在做戏，人生就是这样的赌气与撒娇，哪里就到得当真决裂了？我就回转。回转是虎头蛇尾，会被耻笑，我亦不以为意。

我每回当着大事，皆会忽然有个解脱，回到了天地之初。像个无事人，而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当着了这样的大事，我是把自己还给了天地，恰如个端正听话的小孩，顺以受命。
我虽然看胡兰成的书，但是和这个人并不亲。以前我只觉得李生老实，我比他还要老实很多。

一个人曾经有过这样的知己，他的一生里就怎样的遭遇亦不会摇动对人世的大信。
此后二十年来，我惟有时看社会新闻，或电影并不为那故事或剧情，却单是无端的感触，偶然会潸然泪下。乃至写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泪滴在稿纸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