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前辈霍桑或者亨利.詹姆斯,菲茨杰拉德实在是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资本,在他眼中,或许没有什么比美国本土的学校糟糕了。因此霍桑以其迷人而丰富的笔调写他的故乡英格兰,亨利.詹姆斯在旧世界和新世界交替的时候、像一个欧洲哲学家那样深刻的描写美国人,而海明威这头危险的公牛则把美国的迷惘带到世界公民群体“垮掉的一代”中修炼,然后写成整个人类的迷惘。这其中只有菲茨杰拉德是如此单纯:他面向西部青年和东部青年们的同一个梦想,他看着他们毫无诗意的放纵和狂欢,目睹美国生命的灿烂和黯淡。所以南方人爱墨生热爱这个纯种美国作家,而才华横溢者如福克纳则态度相反。相比菲茨杰拉德,诗人惠特曼比他更好更豪迈的写出了美国,马克.吐温比他更准确的捕捉了美国幽默下的辛酸血泪,欧.亨利则比他遭遇更多,比他更丰富的刻画美国。菲茨杰拉德的平庸由此可见。
然而,这个人,他却整整描写了一个时代。那个时代和我们今天生活的国家如此相像:虚荣、金钱、权力,以及非法的商业操作,欲望在灯火辉煌中毫无保留的释放,人们整日谈论名流和名牌,没有哲学、诗歌和真正意义上的学校。这个时代和那个时代,最赤裸的映照了人性,然而却无人把人性写得更加动人,缺少真正的精神牵引:人人如此,无从对照。
任何作家都无法避免将自己的影子投入到自己的作品中,尤其是悲剧。恰如潜入“鹦鹉螺号”,甘心忍受深海处无限时间的荒谬与煎熬的尼摩船长之于Jules Verne、为了爱情而化为泡沫的小美人鱼之于Heinz Andersen,菲茨杰拉德也不可避免地将自己的人生悲剧融入到自己的名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与《夜色温柔》中。借尼克之口叙述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可以被认为是一个暗恋者执著追求一个不存在的“梦”的故事。
“世间只有被追求者和追求者,忙碌者和疲惫者。”菲茨杰拉德在书中如是说。在书的结尾,作者更将这种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升华到一种对理想的追求——美国梦,全书也因为尼克的这段话而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可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为什么了不起?其作者书名用意究竟何在?我想,在书的结尾,我们已经找到答案。
“于是,一条条小船逆流而上,我们奋力向前划,却被载着不断地倒退,退回过去。”
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没人能够安稳。人生的悲剧在于,即使你只是以最安全的姿势原地站立,时代的洪流也会将你视为无数的牺牲品之一冲垮。
于是我突然想到王尔德的一句话:无论场面再怎样喧哗,我只是一个头上插满鲜花,将要被送上祭坛的公牛。
3.
想起芥川龙之介一则极短小的故事。
有一位年轻人想学习在衣服上绘画的技艺。他的师父最初在教他画衣时,就说,这是一门危险的艺术,你极有可能以生命相赌。这话就像是对自己死期的预言。那位年轻人十分勤奋,技艺举国无双。据说他在衣服上绘画的樱花会在午夜时分纷纷扬扬飘落,他画出的飞鸟会在黄昏的尽头飞出衣裳又在第二个黎明时分归来。四方的大户人家都前来参拜,只求能得到他的一件画衣。某一秋,那位年轻人咳嗽了一整个黄昏后死去,医生解剖,说他的肺已经被颜料的烟云熏得五颜六色,像是被天神收拢在一个袋子里的繁星。
我们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背后都有或多或少的权衡或者牺牲,有时候这种牺牲暴烈而决绝,有时又无比的凄美。比如你在一样东西的指引下不断前行,在悲伤、痛苦和恐惧的时分,它带给你安慰、勇气和继续前行的动力。你一边收获着一个个名利上的成功,内心却始终充满着因那样东西的不可得而带来的空虚。然而你可曾知晓,也许你对那样东西的渴望原本就是荒谬的,它只是在你的回忆和幻想中才美丽才具有意义,然后当你真正靠近,才发现它早已变质抑或从不曾存在。
我曾经梦想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一个围绕着此起彼伏四季青翠的山峦地方。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到处都是绿气袭来。你从来不知道呼吸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那些带着生命的气息穿透大地穿透墙壁再穿透过你的身体。苔藓爬上青灰的百年石砖,王宫依然留着当年的容颜,灯笼高高挂起,凄美的故事反复倒转流传。
穿上藤条编织的草鞋,扎染的长衣,批上披肩,穿行过半条街,喝热热的酥油茶,吃新鲜的烤奶酪。从马坊牵出一匹温顺的小马,载着你在日头偏西的时候马铃叮当。进苍山,寂静无人山谷中只有鸟儿的啼鸣,嗒嗒的马蹄响,和你肆无忌惮的笑声。绕过盘山的木板桥,在低头俯身让过千年偎蜿的垂枝老松时,一瞥眼看见山峦间的一线青天。
其实现代人梦想的终点或许不是城市,也不需要没有象征着城市的繁荣和楼群。它没有地界,翻过这座山依然是无尽的青山。山下是一片片整齐的麦田和潺潺的小河,那些青黄交接的梯田,河中清凉的流水,田边的四角凉亭,却比任何图画都要美,它真实的浸透了你的呼吸你的瞳孔。并不宽阔的马路上,朴实的乡人赶着沉甸甸的马车悠闲的经过,偶尔还有一些油亮的水牛,成群的绵羊,活泼的马驹。或许就是这样,在每一个看不见的城市里,留着无数人的梦。有人在梦中骑马穿过车水马龙的人群,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口。在梦中每个人都有一个目的地,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也不知流向哪里的海。它指引着一个又一个看不见来路的沉甸甸的远航,我于是该走了,拥抱这个城市最后一缕慈悲暖阳。
或许,这眼前的生活并不是你所期望的生活。你诉说梦想的声音像一团被打捞上来的海藻,你的言辞像是从无数的河流、山川中汇聚而来。我们追求的梦想可能不再是我们自己的梦想,而是这个国度强迫我们追求的梦想。而当我再看见你的时候,我也会像库布里克的太空漫游里那样,很快地老去一百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