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过去了,黑瞎子踏过一座又一座的古墓,不曾停歇,而我追赶的脚步紧跟在后,踏过他曾走过的墓土、拆解他同样也闯过的机关,一边思量著,他为什麼要走过这样的路?他是否和我一样,在回忆著某些过往?
这一个月中,我们越岭翻山,下过大大小小的斗,从未照面,却知晓对方的存在,只是他始终保持著一段若有似无的距离,而我也没有贸然拉近彼此。
他并非完全不知道我正进行著无意义的追随,我明白,因此,我才跟得上,若换作是别人,他早已甩脱。
我想他跟我一样,最不明白是对方到底为什麼要这麼做?
为什麼我会这样紧跟他的步伐?
为什麼他分明要离开,却让我追在后头,不将我甩开?
恐怕他不那麼容易明白我的想法。
而我也不了解他这番行动的用意。
我只知道,只要我还存在於这个世上的一天,无论他去到哪里,我都会跟上,我曾问自己,这麼做有何意义?我想答案是:『我不知道。』
我们就这样维持著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穿梭在阴冷昏暗的地下世界里,不多不少、不紧不慢,他的敏锐让他可以从我安插的眼线里感觉到我的存在,而他对此表现得无所谓也不排斥,甚至没有丝毫防备,而我虽无法得知他立即的讯息,他遗留的步履声仍回荡在墓道里,久久未平。
如果他持续著他一个人的旅程,没有选择夹喇嘛,或许我没有机会在他身边安插一个位置,也没有追寻他踪迹的余地。
然而,就在我以为这样的追寻会持续一辈子、就在我已经觉悟於永远如此也无所谓时,我追上了他。
其实若非必要,否则我不会打破我们无声的约定,在双方都不允许的状况下拉近了距离,但黑瞎子已经失踪多日了,我所派出的探子迟迟没有他的下落,便返回让我得知这消息,我才飞快赶上,只是,一开始我像无头的苍蝇,盲目地到处乱窜。
我不明白,他为什麼选择如此穷山恶水的地区下斗?这儿不仅土地贫脊,整个斗早就已经前前后后被许多亡命之徒或者强盗搜刮一空了,机关早已经被破坏殆尽,就连棺椁和里头的尸体都被偷去了,不似以往他所入的斗,虽然凶险却不乏珍稀明器,现在这斗里空空如也,连个粽子也没有,他图的是什麼?
我找不著黑瞎子,在墓里来回寻找多遍未果,便差走了我那雇来的探子,那人不满此行没有收获,便朝我开枪,我念他事情办得妥当,并没有下重手,在他还没扣下板机前,我击晕了他,力道有些重,兴许他苏醒后会有点儿脑震荡,但并不伤及他的性命,这斗并不难出,只是需要点体力,我想他醒来足够应付。
不记得已经开启多少次类似的地宫石门机关,但这次我进到地宫时,突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错觉,并非因为我进入过太多相像的地宫之故,而是一股想起久远记忆的熟悉感升起,这是我勾起过去记忆的一个信号——这一次,我总觉得我好像曾经来过——且是在我尚未进入永夜之前。
终於,我忆起了一段零碎的回忆,当初我来时,地宫里的棺椁还在,我记得我在棺椁底部刻下了一串洋文字——那是以前教里的暗号——现在那串文字已随著棺椁而去,我只能凭藉一点点的印象,小心翼翼的将地上的墓砖掀开,如我所料,这里还有一条密道。
弯身进入密道,很意外地里头不需要点起火摺子,尽头的微光迎面而洒,密道的尽头是一座坑,坑里爬满了树藤和植物,坑里有座石台,我在上头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黑瞎子就躺在那儿,懒洋洋的翻了个身。
那坑上有座天井,银白的月光洒进来,黑瞎子就沐浴在那样的月色之下,他躺在爬满了藤蔓的石台上,脸色苍白几乎像具尸体。
我缓缓地走近他,拣了个位置坐下,他没有说话,我自然不会开口。
在这天井之下,我们就像过去仍同住的那段时光,他仰躺在床上,或沉思或沉沉睡去,而我在房内的一方角落凝神沉思,我们都没有言语。
不论何时,我们之间第一个打破静寂的总是他,然而,这次却不同。
「黑瞎子。」我喊了他。
「嗯。」他哼了声。
我不晓得该说什麼,也从未想过要说些什麼,话头就在这里,断了线。
此刻,黑瞎子嗤笑了声,惬意地伸了懒腰,自石台上坐起,鼻梁上挂著的一副墨镜有些歪斜,但他不将之扶正,放任它缓缓滑落脸颊。
「你找我有事?」他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来?」他耸肩,满眼不以为然,异色的双眸正盯著我,竟让我联想到了在电视上曾看过的猫科动物,在狩猎前闪著危险讯号的双眼。
在他的目光面前,我并不如猎物般畏惧,他一只水蓝色的眼睛看来灿烂无瑕,如水光潋滟般闪耀著冷芒,另一只眼却是接近黑色的红,看来有些病态和邪气,深得要将人吞噬。
当他摘下眼镜时,我经常避开他那灿烂的左眸,那使我的双目刺痛,而右眼虽然深沉,却是我最习惯的颜色。
他的眉目清朗、面色极白,我曾见过他的身体,浑身几乎都布满了笔墨无法形容的累累伤痕,有些几乎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因此他摘下墨镜时,总是让人无法与他纹满伤疤的身体联想在一块儿。
黑瞎子捏了捏眼镜在鼻梁上留下的红印子,歛首打算重新戴起眼镜,没来由的,我按住了他。
他摇著头笑了笑,抬头看我的同时,也挪近了身子。
接著嘴角欺上我的唇,唇瓣抹上人中处,来回摩娑著,最后咬了下我的鼻尖,有点儿疼。
「你知道我爱你。」他低声道。
「嗯。」
「我找了你二十年。」
「嗯。」
「你很冷静。」
「……」我无法确认自己的情绪状态,於是没有回答,但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十分稳定,没有异常。
「我想离开。」
「是。」
「猜得出原因吗?」他又重新绽放起他往日的笑容,但那笑容似乎有一些些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却看不出哪里不同。
「跟我有关吗?」我直白的说出心中所臆测。
「是。」他咯咯笑起来,似乎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菸盒,但动作有些不自然,不知道为什麼,他别扭的用右手去掏左侧的口袋。
「你的左手?」
「不碍事。」
我不能说我完全理解他,但至少我知道他这人是好强的,如果不是左手残废,他必定拚命都会勉强举起手来,假装自己还一切如常。
不只左手,我还注意到,他的左颈有一些不明的伤痕,我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挥开他刻意阻挡伤痕的右手,他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
「石台底下应该有个盗洞,看看有没有你曾刻下的洋文暗号。」他一边咳嗽一边咯咯笑,嗓音破碎、语句断续,但我却能听懂。
眼下,我可以就状况推断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黑瞎子刻意支开了我的眼线和其他同伴,为的就是不让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他人面前,但因为失去他的行踪,我打破了我们一直以来维持的平衡。
如果这损伤不是突如其来的,我想不到他为何会中途脱队的理由。
找到了那刻了暗号的盗洞所在后,我用平台上的藤蔓编了个临时担架,我打头将他拉进洞里——没有时间思考他为何知道活神教的暗号——看他的样子其实是奄奄一息了,脸色神情、肢体动作都呈现极虚弱的状态,但他一路却好像没事人般说说笑笑,还有余力调侃我正拉著个拖油瓶,只是话声气若游丝。
盗洞出口似乎开在山崖间的石缝里,出口距离似乎没算准,偏了些,且看这凿盗洞的手法,似乎是个初学者,在我勘查这儿地形的时候,黑瞎子凉凉的开口道:「这是你年轻初出茅庐时凿的盗洞,手法拙劣得可笑吧。」接著咯咯笑了起来。
我沉默的摇了头,表示我并不记得。
也许是错觉,他脸色更白了些,首度陷入静默——也好,伤者闭嘴多益处。
将他从石缝间抬出后,碰巧遇到了附近农村上山来的一台牛车,那牛车主是个老翁,两鬓虽已斑白,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热情的吆喝我们上车,还主动带上我俩上距离这儿有段路程的大城里找医生,那老翁多话得很,黑瞎子兴许是累了,一句话也没说。
「你们可真幸运呀,我们村里会上这山来的人不多见呀!若没有等到我,这小夥子可就惨罗!」
「村子里大约只有我会上山来,因为我小儿子二十多年前死在了这山上,连尸首也没找著,所以就在他失踪的当日过来祭拜……」
「说到我的儿子们呀,自打没了小儿子后,大儿子也病死了,妻子也因为伤心过度,也随著两小去了……」老翁说到这儿时抹了抹泪,牛车十分颠簸,他驾得不快,想路途也长,於是静静的听著。
「我就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了快二十年了,其实我年岁未过半百,却老是被村里的孩子叫爷爷……寂寞催人老呀!」老翁这时叹了一口大气。
将黑瞎子救出斗时天才蒙蒙亮,现已经过了正午,两旁除了丛生的杂草外空无一物,地面黄土因为牛车驶过而飞扬著尘灰,毫无遮蔽物的草原上在烈日直射之下,令老翁汗流浃背,我提议停下来歇会儿,老翁却坚持要继续把我们载到目的地,因为他担心躺在牛车上始终未发一语的黑瞎子撑不住。
终於,黑瞎子苦笑了声,虚弱道:「老头,我们可没有钱给你。」
「没关系、没关系,助人为快乐之本嘛!」老翁喝了一大口水,继续挥鞭驾著牛车赶路。
黑瞎子难得没话痨,自顾自盖上草席休憩著。
而老翁的话痨却仍持续著。
「我的小儿子……其实是被我和妻子给丢了的……」
「现在想想,他其实没什麼不好……就是孤僻了点儿,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他,因为他有一双奇怪的眼睛……」
黑瞎子此时缓缓地翻了个身。
「他有一双颜色不同的眼睛!有只黑的眼睛还带点红色,每当村里的孩子看到他都要吓跑的——我和老婆看了害怕,又养不起两个孩子,受不了村人的议论,就将他丢了。」
我沉默了好半晌,只听见风沙吹来的呼啸声和轮轴与崎岖的地面碰撞的声响。
「你曾……后悔丢过他吗?」突然,黑瞎子开口问道,嗓音有些沙哑。
「我很后悔。」老翁低下头。「若是小儿子还在,我们两老说不定还能有点寄托。」
「如果你的大儿子没有病死、妻子仍然活著,你的生活没有变得像现在如此悲惨,你还会后悔吗?」
那老翁沉默了,久久没有回答——也许不会有回答了。他开始频繁的擦著泪,一直到达目的地都不曾停歇。
到了城里的医院后,我将身上的一些零钱递给老翁,他却没有收下,我扶起想自行下车却失重跌落地面却还咯咯笑著的黑瞎子,将他交给老翁,弯身去捡黑瞎子叨念著的那掉在地上的墨镜。
「你……你的眼睛……」扶著黑瞎子的老翁大吃一惊,重心不稳的将黑瞎子放开,正要开口说些什麼时,黑瞎子便把墨镜戴上了。
「走吧。」黑瞎子淡淡道,我扶著他,缓缓往医院前行。
「等一下!等一下!」老翁突然激动大喊起来,但黑瞎子没有回头。
我们无视於他父亲的呼唤,蹒跚的进了小城里的医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