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姿态---评薛宝钗《咏白海棠》
此诗云者: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很久没有写《红楼梦》的诗词了,一直也没有写诗评的想法。
还是一次别人问我“你最喜欢的诗是哪一句?”,我脱口而出,不带任何思考的“淡极始知花更艳”。友人把这一句反复念了几遍,痴痴的,顿然说了这一句“这,是一种姿态”是的,这是一种姿态。
首联“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翁灌台盆”起的稳,起的略有一丝淡然的味道。“宝卿诗词写的是自家身份”脂砚斋如是说,“珍重芳姿昼掩门”是看似是宝姐姐在写白海棠,其实是白海棠在衬宝姐姐。宝姐姐的诗入的多是“有我之境”,她的诗中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她自己,这样一个“珍重芳姿”的美人,提携着盛水的陶器灌着苔盆。初读此句,我认为这是一种惬意的生活,再多读几遍,便认为宝姐姐在一个门扉那么大的小天地里,做着她自己的事儿,那么矜持,那么自然。与她的容貌一般,不爱那些“花儿粉儿”,素雅淡香。
说至此,想到那位友人说,我们写一首咏宝钗的诗,亦步此韵。我笑他记性不好,这原是我们写过的老题目了,他却说,换个玩法,能不能用“珍重芳姿不掩门”比林妹妹的“半掩门”还要大胆些,来写宝姐姐的端庄姿态。思索甚久,终究觉得不如“昼掩门”来的那么合适。
颔联为律诗的“承”的部分,宝姐姐的诗向来不算出奇制胜的,她还是她的风格,于是她写道“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原来我如此解这一句“秋阶影凭着胭脂而洗出,柔美之极”,而如今若联系到整篇诗的格调,我却另一种解法,恰以为此句有北宋诗人梅尧臣《蜀洲海棠》一句的影子“最看春雨洗胭脂”。这胭脂的浓艳洗去,换作的本真之色,秋阶之上洗去胭脂的倩影,露砌边招来冰雪的精魂。一样的格调,不香不艳,如此淡雅。
写律诗讲究“起承转合”,这颈联一转,便转出了佳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白海棠颜色极素,怎与艳有半点之缘呢?但可知否极泰来,物极生反,白海棠的娇艳只有如白海棠一般淡雅的人才能看出,所以宝姐姐冷而香,所以宝姐姐素颜亦美丽,所以宝姐姐淡然却自珍,所以宝姐姐任是无情但也动人。这难道又不是在宝姐姐身上体现的“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表象么?“愁多焉得玉无痕”,颇有西方断臂维纳斯之感,淡淡的愁凝出淡淡的痕,或许比一个完璧要美些,要更自然。所以宝姐姐的愁绪是要慢慢品的,她愁苦的释放,也不能免除矜持的圈套。
尾联所谓是“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其实也有做“欲偿白帝凭清洁”,这一个“凭”一个“宜”,我偏爱这个“宜”字,因为写此诗的宝姐姐,她知道她宜是如何。她何尝没有婴孩之可爱的一面呢?扑蝶之时,好生娇媚天真,可是她的家庭又怎么允许她一直这样娇憨下去呢?所以她宜端庄。那个“凭”字有点傲然之气,恰没有宝姐姐的姿态了。白帝为西方之神,管辖秋事,白海棠宜用清洁之白来报答雨露养育之恩。所以白海棠抛却颜色,淡然一身的姿态,一任黄昏之红日映自身。
文行至此,却想起八大山人的画作来了,八大山人的画作留白甚多,画面素净,却为山水中的极品之作,过去我会说“真水无香”,现如今,也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格调了。诗画本通,想想八大山人那幅远山近水中薄雾的标准构图画作,慢慢的就生出了那种孤独的矜持,慢慢的就想起“淡极始知花更艳”,慢慢的就想起这种姿态,想起这么多,不由得呼之一人“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