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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阳光明亮盛大的春日午后他从顶楼跳了下去。六楼。隔离网顶端长刺,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翻过去的。没错已经是春天了,可阳光依旧明朗。我有多久没见过雨水了呢?
我坐在厨房的橱柜上。那上面覆着一层黄油和烤土豆的陈年油腻,可我还是坐在上面。我一个人呆在没有其他人、只有空啤酒罐头和烟蒂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在几分钟前我也是坐在这里,用手抓盘子里的红肠和炸薯条吃。可是现在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就在几分钟前一个黑影从我的窗子上飞快地掠过。房东太太的狐裘大衣?米尔斯先生养在陶盆里的向日葵?格林太太的猫?那张贴在公寓楼外面毫无新意的大幅地产广告?逐一否决之后我不知道还该想什么,或是该不该再往下想。我猜我已经猜到了答案。它浮在我心脏里的血液上,慢悠悠地漂着,可是不愿意顺着血管流到我的大脑里去。所以我暂时也没法讲清楚前因后果。有时候心脏作出的直觉比大脑更快更狠。这种事情是有直觉的,我说过。直觉真是可怕的东西呀,它唯一可以称其为“可怕”的一点在于——你老是没法改变它,无论是它本身还是它所折射的现状。
我已经开始感应到这种可怕了。
我放下了装着红肠和炸薯条的盘子,手和脚都抖得厉害。我一点一点挪腾到窗子边。我打开了脏兮兮的、满是划痕的窗户,将脑袋和半个身体探出外面。
美咲?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没有回音。
——我看见你躺在人行道上,躺在灰色的水泥路上。你皮肤苍白眼睛紧闭,比我上次见到你又瘦了许多。你的衣服破裂了几处。你的红头发散着,阳光打在上面都没有反光。上帝啊你又不理我了。我真讨厌这样。
美咲。我又叫了一声。我觉得我也快要掉出去了。
这次我根本不等他回答就飞快地缩回屋子里关好了窗。我转身,背靠在窗上。我听见有路人的尖叫,然后是人群闹哄哄地围拢的嘈杂声音。我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尖着嗓子号叫,像某种怪兽在嘶鸣。这声音仿佛被刻录进了我的耳窝里一般,即使我有足够清醒的理性思维——那怪兽已经走远了。它还是在我耳边循环播放个不停。我还好。我还算平静,带着满耳警笛鸣声坐回了厨房的橱柜上。
我试图复原几分钟前的场景。这是一个平常的、阳光明亮的春日下午,我对自己说。可我无论如何都再无法下咽一口红肠或薯条。在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里我感到手足无措——这一切本来是充实、丰满、有质感的:结束垃圾午餐,然后回到书桌前和乱糟糟的稿纸待在一起。可是忽然间它们被一个神秘的黑洞吸走了色彩和实感,于是我变得无所事事了。每个人都会有过类似的体验,可我打赌绝不会有我那时感觉到的强烈,几乎像一条黑色的大河要将我吞没了。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这没什么理由,就像我们也永远不知道婴儿为什么哭——即使没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依旧坐在厨房的橱柜上。我的朋友是耳边震耳欲聋的警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