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儿。”溪畔小亭，他轻笑，抚她的额。女子面无表情，清亮的眸子没有一丝波动:“什么？”“我为你换心，好么？”他笑得风轻云淡，仿佛其口中的“换心”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女子睫毛微微颤动，垂眉，退一步:“罗祯，我不愿。”换心，换了，又能怎样？没有意义。他浅笑看着她，即使快到盛夏，她身上仍溢出阵阵寒气，离得近了，让人彻骨。“你不愿？冰魄的力量，你晓得的……”女子不待他说完，已摇头打断，伸手，紧紧握住挂在脖子上的蓝色玉石，掌心传来浓烈的寒意，像是冷到人心里去了，“师尊，徒儿不愿。”她鲜少唤他“师尊”二字，总是“罗祯”。他知她心中百般不愉，也不再勉强，叹道:“璃儿，你再想想吧。你开心一点，才是我最想看到的。”女子没有答话，转眸看着潺潺的流水，眉眼中含着莫名的淡然。

换心……么？若是换了心，她一直执着的，用尽全力想抓住的最后一丝念想，也会随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到来一起消散，了无痕迹，那时，她就不是她了。蓦地，扬起一抹浅笑，好像她现在是她一样……

见她不语，男子眼中满是无奈:“璃儿。”她轻叹，声音轻不可闻:“我没事。”顿一顿，又轻笑起来，“三年了吧，你救我回来，已有三年了吧。”男子心念微动。三年之前，她躺在棺木之中，姣美的脸上血色全无，她笑得浅薄:“三年了，我……你从不告诉我，谷外的事。”他看着她的背影，知道她想说什么。还没有说话，女子身上的寒气陡然一凛，容颜已变得惨白，就那么软软的跌在地上，不住颤抖。他忙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羊脂玉瓶，倾出一粒红色的药丸上前给她服下。半晌后，女子脸色渐渐红润，自嘲的笑笑。为使她起死回生，他用了药王谷的至宝冰魄。她醒来后，自此寒气侵体。他扶她坐下，迟疑片刻，从袖中取出一面非金非玉的令牌来:“你很快就能在见到他们了。”令牌的下端系了一个坠子，一看便知是属于女人的。她脸色微怔，而后苦涩一笑:“我不见他们。”咳了几声，气息翻涌，牵得冰魄的寒意袭遍全身。她细细端详令牌，药王令呵，执令者谷主亲自施救。闭一闭眼，她回复了平日的淡然:“罗祯，我不见他们。”

一
药王令是京中派人送来的。正主儿正病重，恐在路上耽搁。女子自那一日后，日日躲在润泉居中，罗祯也不知，她究竟是在躲自己还是在躲即将到来的病人。他不是不知道，那枚玉坠子，是由成色上好的翡翠打磨的。而这种纹饰是皇室亲贵专用的。它属于皇帝亲弟临安王之妻。罗祯扬起一抹笑来，吩咐身后心腹:“决明，临安王携家眷来，谷里可得好生款待。”决明应下不提

每日的午后，她总在润泉居中小。润泉居是药王谷最为温暖的地方，其中有一汪热泉，罗祯特意为她所备，热泉溢出的热气驱走她的寒意。她静静坐着，不远处，花影重重之下，传来谈话声。“不知内子……”临安王沈珏满面忧心，其妻从三年前与之成婚，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半年前更是达到卧床不起的程度，连宫中太医也没有办法，他费尽心力才得到一面药王令，忙不迭带其妻来了。罗祯并不见平日的淡然，笑得有些自负:“王爷莫非信不过本座？王妃是郁结于心，加以调养便好。”药王谷主医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沈珏稍安，目之所及，一方极为别致的小院，其中隐隐溢出烟气阵阵，朦胧之中，花影之间，似乎坐了个女子。

沈珏不免好奇，压下心中涌动的惊诧，没有问出口。罗祯看向润泉居，唇角蔓上一丝温暖的笑意:“王爷怎么了？”沈珏摇头:“是珏无礼了，竟是行至女眷居所。”答得分外得体，临安王沈珏，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早就是天下皆知的事。罗祯平和微笑，看着烟气中恍若神仙妃子的女子:“药王谷中本就是女子居多。”顿一顿，他扬起微含桀骜的笑容，“内子体寒，委实不便迎接王爷王妃。”沈珏“哦”一声，笑道:“自然是尊夫人身子重要，珏亦非不知礼的人。”既是人妻，哪能随便看的？只是……他不免再看女子一眼，她的身形，像极了一位故人。

烛光点点，氤氲着暖意，沈珏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给床上女子喂药，他的妻楚湄。饶是脸色憔悴，也掩不住绝世的容颜。“王爷，何必为了我……”楚湄不是不知道，沈珏为了她，为了一面药王令付出了多少，只是他不说罢了。沈珏柔声道:“只要湄儿能好起来，为夫甘之如饴。”三年了，楚湄嫁与他三年。彼时京中皆道楚太傅长女有福，得以嫁与临安王为妻，但他却知，楚湄在婚后，连开心的笑颜也未曾露出过，每日大多看着一枚胭脂扣发怔，身子也每况愈下，成了药篓子。楚湄悠悠一叹，双眸对上火焰，依依低声道:“王爷，为妻的，又梦见袅儿了。”沈珏不觉指尖轻颤，看着妻子憔悴而美艳的脸，竟是说不出话来，相对无言。半晌后，他才强笑:“你晓得么？原来名满天下的药王谷主，竟是已经有家室了。”她顺口接下去，并无半分牵强:“罗谷主年轻有为，又生得一表人才，哪里会没有妻室？”不像她，没有福气。沈珏轻叹:“湄儿，你不晓得，罗夫人是有多像她……”楚湄指尖一颤，眼眶已然泛红，慌得沈珏忙搁下碗，揽她入怀，安抚道:“皆是我不好，好端端的又提这些伤心事……”楚湄摇头不语。夜阑珊，屋外响起无声的叹息，一身影转身离去。

有罗祯的调养，楚湄身子好的很快，憔悴的脸色也渐渐有了红润的色彩。只是罗祯突然从谷中离开了，他走得十分匆忙，即使是璃伽，也不知他去了何处。璃伽在药王谷中呆了三年，罗祯从没有出去过。药王令是谷中每三年发出一面，持令者前来，由谷主亲自救治，与多了条性命无异。只是药王令何其难求，并非寻常人可以得到。故此，药王谷中鲜少有生人。但如今，罗祯是为了什么，抛下还在养病的楚湄，出谷去了？

璃伽静静立在热泉边，姣好的容颜在水汽中有些模糊。罗祯出谷已有十日，没有一点音信。他的武功如何，璃伽再清楚不过，只是谷外，只怕高手也多。正在出神，小院前响起一个男声：“王妃请止步，这是夫人的住处，夫人体寒，不宜见外客。”她认得，这是决明的声音。回头，一个身着襦裙的女子被决明拦住。那女子身形纤弱，一看便知病久了。微微叹惋之后，楚湄道：“失礼了。”转身欲走，璃伽心念微动，好久，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了。“决明，让王妃进来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读了左思的《吴都赋》，便打趣说：“蔼蔼翠幄，袅袅素女。”楚袅笑得如同阳光般开朗：“姐姐，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袅儿当年那样纯美的笑容……在她大婚那天，袅儿为她梳头，她本是满怀期待的，哪知一口鲜血落在她的嫁衣上，衬得嫁衣愈发妖冶。她惶急的转过头，袅儿笑得发痴，唇边殷红映得脸上血色全无。“姐姐，你与他……”袅儿就在她眼前，那样无力的倒了下去。脸上笑容渐渐变为不甘，最后竟再无变化，一如安睡。慌得一屋子婆子丫头乱了阵脚。彼时，她一把掀下凤冠，青丝顿时散乱。悔婚已然来不及，更何况夫家是皇家。枉她自诩聪慧，却未曾发觉，每每当听到有关临安王沈珏的事，袅儿的欢欣；当圣旨下达，令她嫁与沈珏为妻时，袅儿的片刻失神；还有待嫁之日，袅儿每日的神不守舍……若她机灵一点，袅儿或许就不会……是她，害死了她的亲妹妹。

待楚湄跌跌撞撞去了，璃伽慢慢站起身，热泉溢出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看着楚湄纤弱的身影慢慢远去，璃伽才吁出口气来，眼中已有泪光闪现，声音低得一如啜泣：“姐姐……”胸口一阵发闷，紫宛搀住摇摇欲坠的璃伽：“小姐……”后者摆手，叹道：“你说，罗祯他，什么时候回来？”

是夜，药王谷处于山中，一至夜晚便空气潮湿，于寒气侵体的人来说，往往意味着寒气更浓。璃伽早早的就睡了。许是今天见了楚湄，她心中有事。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楚府，她还叫楚袅的时候。她一面笑着，一面对身后的姐姐说：“这秋千真好玩，姐姐也来试试？”楚湄含笑摇头，又对身边侍女道：“看好二姑娘。”彼时的她，笑得那么天真，开朗如同阳光。而楚湄，立在身侧，温婉而美艳，足以令太阳失色。
“我是临安王。”沈珏笑得温和。楚袅面上一红，退一步行礼：“王爷安好。”他笑语：“何苦在称呼上绕圈？你若愿意，称我名字即可。”沈珏，沈珏……纵使在心中唤了无数次，她也不敢这么叫他，只是中规中矩的叫着“王爷”。直到有一日，先帝皇后，当朝太后令她入宫请安，沈珏来接她……
不愿回想却又紧紧抓住的回忆在脑中一遍遍重现。沈珏呵，你心中既是没有我，何苦待我如此？你何苦唤我“飖飖”？就因为性子像极了你的幼妹，早逝的纯仪公主吗？
一道圣旨打破了她所有的绮念。“赐太傅楚景谦长女为临安王妃。”是长女，不是次女；是姐姐，不是她……

有了炎魂，璃伽的身子好了很多。往日每每冰魄寒性发作，她整个人如同在冰雪中挣扎。而每逢此时，总是罗祯调出各种丹药为她驱寒。说来，她死而复生之时，睁眼便见罗祯那张带着慵懒笑意的俊脸。彼时，她十六，他二十二，是药王谷主。罗祯待她很好，只是时不时玩笑她几句。只是，她不再是楚袅，再不会有昔日阳光般开朗的笑容。“楚袅么？”罗祯笑得有些坏，“这名字不好，我与你起一个。璃伽，琉璃的璃，伽楼罗的伽。”“璃……伽？”彼时的她喃喃自语，”楚璃伽？”罗祯摇头道：“不，姓段，随你母亲姓段。”
母亲姓段，璃伽是知道的。据说她出生那年，秋风打着旋将树叶卷入江中，母亲生下她，在产房中去了。只留给她一个“袅”字。“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爹爹一直对她淡淡的，她哪里会不知，爹爹是怨她，夺去了母亲的性命。

“璃儿。”叫她出神，罗祯不太放心。女子回神，歉意一笑:“什么？”前者摇头不语，他未必不知，她在想以前，想楚湄，想……沈珏。那的确是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只是……璃伽并未注意到罗祯的心理，调好药汁，道:“师尊，喝药罢。”“璃儿。”他取过碗，将琥珀色的药汁一饮而尽。搁下碗，细细看着面前的女子。倘若比容颜，楚湄胜她十倍不止，他是雨后娇花，楚湄是神女临凡。只是，在棺木中见到她如婴儿般的睡颜之时，他便心动了。十六岁，正是大好的年华，他不忍，将她带回了药王谷。叹一声，笑道:“璃儿，我带你出谷走走，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