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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帝江山by等闲(2014年新章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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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闲发文的魔宇有很多天打不开了,因此把我存的东帝江山原文在这里备份一下,如若作者不喜,随时申删^^(目前一共25章,在发文过程中,还望朋友们先不要回帖。)


1楼2014-06-28 13:54回复
    第二章 鸟尽弓藏 有过必罚
    “下去吧,朕要睡一会儿。”
    “是。”
    侍从宫女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出。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一人,我推开成堆的奏章,烦闷地支额。
    太傅范承文、司空张岱和宗正卿徐士炜,没想到这三人这样有人缘,早朝时几乎每个人都为他们求情,今天的奏章也全是这一内容。
    父皇临终前遗诏是单独交给我的,我以为毁了诏书、处置了代笔的官员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原来我一直小看了父皇,这个局设得真好啊,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套进了多少人。
    那几个老东西绝非冒失之辈,尤其徐士炜,为人最是内敛沉稳,敢这样上殿参本,恐怕是有恃无恐。
    这一次可不能再大意,要有一个让人无可辩驳的理由处置他们才行。
    杨衍之就会弄出什么谋反、犯上、欺君之类的罪名,显然不能服众,可是不用这些罪名,又不足以永绝后患。
    如何是好?
    “参见叶将军。”
    “陛下在吗?”
    “启禀将军,皇上批了一上午奏章,刚要午睡,您看——”
    “清,”我立刻起身:“快进来。”
    自从释出兵权,他已经好久没踏入这座宫殿了,我屏退左右,振奋地迎上去。
    “用午膳了吗?我叫他们准备。”
    “不用。”
    “对了,龟兹国新进贡了一种美酒,酸甜可口,想不想尝尝?”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我忙笑道:“保证不把你灌醉。”
    清的酒量不是很好,自从被我设计了一次,他就很少再喝酒了。
    “陛下,”他皱了皱眉,显然也想起那次醉酒的事:“我有话说。”
    我的清即使是皱眉也那么好看,我用手指舒展开他的眉头,叹气:“你不是也要为他们求情吧?”
    他摇头:“我想问你为何对付他们?”
    “他们结党。”我拉他坐下,贪婪地搂住他,我的清——
    “却不营私。”
    还是要为他们求情,我挑眉:“他们要挟我。”
    居然用遗诏逼我杀了清,哼,老匹夫,就算几十年为官清正,为人正直,就算真的忠心耿耿,也不容他们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妄图左右我的意志。
    “哦?”他笑了:“还有人能要挟你?我倒要听听是怎么回事。”
    我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怎能告诉他一直器重赏识他的先帝立下遗诏诛杀他?所以这些人非死不可,说不得还要株连亲族,决不能让遗诏的事再被别人知道。
    “怎么回事,那三人让你如此伤脑筋吗?”
    “别问了好吗?”
    我更埋进他怀里,深深汲取他的气息。
    他沉默下来,下巴轻轻顶着我的额头,良久才道:“范承文历经三朝,门生遍天下,论资历,本朝无人能及?当年他本已告老还乡,是你效仿刘皇叔三顾茅庐,才把他请出来,拜为老师。他虽然迂腐了些,却是好老师,好臣子。你杀兄弟,除佞臣,消灭家族势力,手段虽然狠些,却还有道理,若你杀了没有过错的恩师,岂不令天下人心寒。”
    “清——”
    我知道,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最是尊师重孝,我怎不知这件事处理不好的后果,但是——
    我苦笑着掩住他的嘴,摇头:“我意已决,不要劝我。”
    他拉下我的手,紧紧握住:“所以,瑞,给我一个理由我才能帮你。”
    我猛地抬眼,对上他坚毅的眸子。
    他要帮我?
    欣喜和感动不足已形容我的心情,似有一股无形的动力注入四肢百骸,我一下子觉得浑身充满力量,就是遍地荆棘也能一马平川。
    “理由,理由就是——”我抿了抿唇,笑问:“清,如果有人让你杀我,你会如何?”
    星眸一眯,他已然明白,微微冷笑:“他们以何罪参我?”
    呵呵,他生气了,我的清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啊,他向来只为关心的人让步,幸好能让他放在心里的人不算多。
    我淡笑道:“人家列出你十大罪状,罄竹难书,株连九族都不够呢。”
    我把范承文所书他的罪状一一列出,当然有夸大也有隐瞒,最大的隐瞒就是没有提遗诏,听完他叹道:“原来我真的是罪大恶极,你呢,你怎么做的?”
    我说了功高震主,假意应承,连夜抓捕,罗织罪名的事。
    “你这样——”他摇了摇头,似是不大赞同,但终是没有说什么。
    最后我特别提了徐士炜:“我感觉他才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徐宗正。”
    荐清又皱起他淡然而英挺的眉,他的眉心已有了川字形的纹路,我忍不住又去舒展,却怎也舒展不开。
    想起他开怀大笑的样子,那个时候,阳光没有他的眼睛明耀,天地没有他的眉宇开阔。
    可是——我的心一痛,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了,自从赋闲在家,他的表情一直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但是每次见面,他眉心的纹路都越发清晰。
    “清——”
    还是让他受委屈了。
    他抓住我的手,摇头:“比不上你为我受的。”
    他读懂了我未出口的话,刹那间有一股酸热的感觉直冲眼底,我紧紧抱住他,用力眨掉那层雾气。
    不是没有怨啊,那些被忽视冷落的日子,但是有这一句,多少苦都值了。
    “既然涉及我,这件事我原该避嫌,”他的声音稳稳传来,含着揶揄的笑意:“但是鉴于过往的惨痛教训,还是交给我吧。”
    “什么惨痛教训,那只是——”我哭笑不得地反驳,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只是难免感情用事对不对?”
    是啊,这一点我承认,我的冷静自持永远无法用在他身上,但是这件事却不能交给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的清如此迷人,看到你我就忍不住……”
    他皱眉,还是最讨厌别人夸他的外貌啊,我低笑着亲吻他,却被一把推开。
    “好了,瑞,正事要紧,不管你要罢黜还是充军还是死罪,我都有办法做到,如何?”
    “什么正事,现在才是最大的正事。”
    我执拗地寻找他的唇,翻涌的情潮再也压不住,手指摸上他的前襟……
    我知他不喜情事,但我也非重欲纵情之人,却一看到他就想抱、想亲、想做尽一切亲密乃至肉麻之事,就像根深蒂固的瘾,无法遏制。
    他猛地站起身,半靠在他身上的我被震开两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没有伸手相扶,只是用深沉复杂的目光看着我。
    那目光其实不冷,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所有热情都不翼而飞。
    “陛下国事繁忙,荐清既无力分忧,不敢打扰。”
    拂了拂袖子,他扔下硬邦邦的一句,转身便走,他的背影一如许多年来一样挺拔而绝情。
    许多年来,他留给我多少这样的背影?而他永远不知道那时的我如何在黑暗中咀嚼着苦涩入眠。
    眼前的一幕突然恍惚了,重叠在久远的记忆里。
    “总是这样,说走就走,永远不考虑我的感受。”
    大脑还没发出指令,我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紧紧地抓住,紧到整个手臂微微颤抖。
    他冷了眼,侧身一个反手扣住我的脉门,我的手无力地松开,他回身又走,我再一次抓住,急切道:“清,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很不痛快,我知道你想做点事,可是,这件事真的不能交给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会还你个公道。”
    他抿紧唇没有说话,我拉紧他的手臂,半是埋怨半是恳求:“你都好久没到这里来了,今晚留下吧,我特意为你准备了……”
    “陛下想让他们在荐清的罪名里再加上一个惑主吗?”他打断我的话,淡淡道:“也许荐清的才能仅限如此,那些人的确多虑了。”
    “你——”
    他居然如此说!我愤而抬掌,又放下,都忘了,他不高兴时说出的话能气死人。
    顿了一下,我用轻松的口吻道:“这天底下就只有你一人能迷惑我,你看,连生气的样子也这么美,怎么得了?”
    他眯起眼,眼波平静之中暗藏汹涌。
    糟,这是动了真怒,我忙放软口气:“一点玩笑都开不起,还老说我小心眼,真是的。好了,别气了,为那些人伤神多不值得。”
    “伤神。”他扯了扯嘴角,目光越过我,放到不知名的远处:“拖陛下洪福,荐清已经没有什么可伤神了。”
    “清……”心一紧,我想辩解却无从说起。
    他收回目光,犀利地盯着我问:“你当初为何想废掉我的武功?”
    我一惊,笑道:“原来不只我会翻陈年旧帐,不只我会记恨,枉我一直以为你的心胸比大海还宽阔。”
    他不理我的调侃,又是一记闷棍当头而下:“在你心里真的对我没有丝毫猜忌和防范?”
    他这是在猜疑我,防范我吗?
    翻涌而上的烦躁让我无力故作轻松,皱眉道:“你这是何意?难道这么多年,你仍然看不到我的心?”
    他缓缓摇头:“我不傻也不瞎,该看到的终究能看到,只是你,总有很多东西不愿让我看。”
    坚强骄傲的他何曾露出如此失望痛心的目光,这目光也同样刺痛了我。
    个性自私的我从来不是付出不求回报的人,担心满腔痴情终落成一场空,我曾有过无数丑陋的想法;怕他携惊世才能成为我的敌人,也曾做过无数卑劣的安排。这些想法和安排,有的付诸实际,有的胎死腹中,有的悬崖勒马,但是不可否认,它们一方面困扰了我,一方面也成为我的希望和依托。
    他不了解,而我也不能让他了解。
    “兔死狗烹你也许不会,但是鸟尽弓藏呢?很多情形都昭示这个事实,我却不愿相信,可是今天,你的行为再一次证明,我不得不怀疑。”
    说完这句他不再看我,一抬手,搭在衣架上的披风隔空而起,这件银丝云纹披风曾陪他征战南北,我费了很大劲才要来的。
    他旋身披上,银色披风在身后展开,呼啦拉如猎猎的旗帜,方才丰神俊秀如儒雅书生的青年顷刻之间变得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陛下饲虎豹以草食,他岂能无怨?
    是啊,他统领三军战无不胜,他高谈雄辩四座皆惊,他吟诗作赋文才出众,他弹剑吹笙狂傲不羁,这样的人如何能屈居人下?如何能让人不猜忌防范?尤其他从不掩饰和南越宗熙的交情。
    生死之交,第一次听他说这四个字,宗熙就成了我心中的一根毒刺。那时我就知道宗熙在他的心里占据了至为重要的一席,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
    不说当初,就是如今赋闲在家,他唯一没有搁下的就是武功,论武功,我已经差他太多,他早就没有了和我过招的兴趣。那么他如此苦练,为的紧紧是喜爱吗?
    他和宗熙,总想超越对方,最后的结果是他们超越了所有人,包括我,彼此却依然并驾齐驱、旗鼓相当。
    哈哈,鸟尽弓藏,说得好,天知道我有多想把他藏起来,把他的光芒彻底掩盖住,只有我一个人看,只有我一个。
    他不在,空旷的宫殿突然间变得又黑又冷。
    我咬牙,范承文,此番休怪我无情。


    5楼2014-06-28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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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荐清挂枪摘剑卸甲,除了护住要害的胸甲,其它的包括护腕护手都卸了下来。当他取下比别人严密了许多的头盔时,四周为之一静,那一瞬间,只觉天地遽尔变亮,肃杀秋风也明媚起来。
      当真容光照眼,无法形容。可惜,如此稀世之俊美,只因他是叶荐清,竟没有一个人敢夸一句:好相貌、美少年之类,反而在遇到他如刀锋一般的目光时纷纷垂睑躲避。
      收拾妥当之后,他走到我身边,把追日神驹的缰绳递了过来:“有劳赵统领了。”
      “你——”我的声音哽在喉间,只道一句:“将军小心。”
      他点头,转过身时,低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想办法抢辆轻车,往东北,有人接应。”
      我马术不精,用轻车确实更能发挥长处。他其实也没有把握的吧,否则不会教我怎么逃。
      想到此处突然心痛如绞,情不自禁上前一步道:“将军小心。”他没有回头,我捂住心口,低声道:“小心啊。”
      他走到旗杆之下,场中的军士们开始后退,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乌塔塔鲁也徐徐后退,找到合适的距离后,弯弓搭箭。
      我注意了下,场中共有轻车五辆,除了一辆为驷马外其余都是双马所驾,驷马战车上面三人,其余都是两人,而离我最近的便是方才荐清劫持的那辆,且因为塔宿被抬了下去,车上便只有一名御夫了。
      “点。”
      有人引火,香炉中一股青烟冉冉升起。
      他走到旗杆之下,场中的军士们开始后退,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乌塔塔鲁也徐徐后退,找到合适的距离后,弯弓搭箭。
      我注意了下,场中共有轻车五辆,除了一辆为驷马外其余都是双马所驾,驷马战车上面三人,其余都是两人,而离我最近的便是方才荐清劫持的那辆,且因为塔宿被抬了下去,车上便只有一名御夫了。
      “点。”
      有人引火,香炉中一股青烟冉冉升起。
      与此同时,荐清拔地而起,快如闪电,在越过地面四名军士的头顶时,身体倏地一转,如陀螺般盘旋到了第一根旗杆中间位置,右手一抓,略为停顿。
      我知道他在换气,也在等第一支箭,乌塔塔鲁却没有出手。
      他再一提气,上纵丈余,右脚踏在两杆连接之处,旗杆被他踩得狠狠向下坠了坠。乌塔塔鲁仍然没有出手。
      我愈加紧张,要知道第一根旗杆因为接地,最是牢固,从第二根起,越往上越易晃动,也越难着力,倘若旗杆断了,也算他输的。
      他借这一踏之力,向上飞跃,伸手探向第二杆中部,嗖——,利箭犹如毒龙,射向他即将攀附之处。他若抓就会中箭,若缩手就会掉下去。这一箭,太刁钻了。
      “好——”乌塔军士齐声喝彩。
      他的手将将触到旗杆,箭也到了,眼看躲不过,我上前两步,大呼:“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突然一缩,又极为迅速地一探,让过了箭头,却抓到了箭尾,顺势将整支箭钉入旗杆之中。
      他在半空长笑一声:“多谢将军赠箭。”
      有了这支箭当支点,他轻轻一跃便到了第二杆和第三杆连接处。
      乌塔塔鲁恐怕也未料到这一箭非但没让对方掉落,反而是给他搭了梯子,懊恼之余竟也忍不住叫了声好,抬手取过第二支箭。
      他依然右脚向下踏在两杆连接处,力量却比上一次大多了,整个旗杆向地下坠了足有两尺深,把那四名军士都带得一歪。
      这大力的一纵直接越过了第三杆中部,行至高处,只见他双腿一盘,牢牢卡住旗杆,探手去摘王璟的头颅。
      嗖——,塔鲁的第二箭出手了,一道白光,直奔他的腰腹处。
      这一箭甚是毒辣,虽说他停在旗杆之上,看似空门大开,其实不然。他此刻下盘稳固,不管是射头、肩胸,手臂,甚至腿,都能有办法躲开,唯有腰腹,目标既大,位又居中,最难闪避。练武人讲气沉丹田,力出腰腹,此处受创,一身功夫也就去了大半。
      除非不去取王璟的头颅,先想办法挡开这一箭,可是这样的话,那炷香已然过半,塔鲁还有一箭未射,时间怕不够用了。
      我不禁焦灼万分,其实不管我如何苦思,如何焦虑,也只一瞬。一瞬间那箭就到了,他取下王璟头颅的同时,身体陡然一落,让开了腰腹,却将胸口送了上去。
      当——铁箭击得胸甲向内凹陷,虽没有刺入,他的身子却被那一箭之力撞得向后仰去,一口心头血,喷洒在半空,如红色的雨雾。
      乌塔军士大声叫好。
      我疼得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倒。
      危急时刻,他的右脚勾住了旗杆,旗杆被拉得弯了下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陡然一回,如巨大的鞭子当空一甩,再次将他弹出。
      幸好他极为敏捷,身体飞出,右手却一抓一抱堪堪挂住。
      旗杆愈发剧烈晃动,他的左臂牢牢抱住王璟的头颅,身子随着晃动的旗杆在空中摇摆,如巨浪中飘零的孤舟。
      尝试了两次后,他的脚终于勾到了旗杆,随即攀住,身体后仰以倒挂金钟的姿势,贴着旗杆向下滑落。
      还有最后一箭,塔鲁端着长弓,徐徐挪动脚步,箭尖追着快速下落的人影,表情冷肃凝重。
      我看了看那炷香,所剩无几了。
      他滑落到第二杆处,倏地侧身一荡,松开腿,身体如秋千悠了出去,在空中一转,变为直立,双臂伸开,如大鹏展翅般向下跃来。
      三丈、两丈……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快,已经能够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和嘴角的血迹。我正欲迎上去,却见他目中寒光乍现,大喝一声:“闪开!”
      我一惊,转头却见乌塔塔鲁闪着碧绿幽光的箭尖正对着我的咽喉,耳听弓弦一响,我下意识向一侧急闪,又忽而停住,空弦?
      嗖——利箭出弦的声音此时才传来,我心中一凛,仰头大喊:“小心!”
      箭指咽喉,此时他的脚离地面不到五尺,太近了,如此近的距离几乎避无可避。
      眼看着那支箭狠狠地钉在他右肩之下,直透脊背,我痛苦地弯下腰,心里大叫,傻子,傻子,如此情形下你还能避开要害,却为何不用王璟的头颅挡一下,他是死人,又不会疼!
      嘭——那支箭带得他斜飞出丈外,仰面摔倒在地,发出沉重的闷响。
      那炷香也在此时熄灭。
      赢了?输了?乌塔塔鲁垂下长弓,四野一片静寂。
      我向他冲去,那匹白马一声长嘶,竟先一步跑到他的近前,低下头去蹭他的脸。
      他举起一只手,拍了拍马头,徐徐坐起身。
      黑色的血迹从箭杆处渗出,迅速扩散开来,他抬手点了伤口附近的穴道,我上前欲扶,他却摇头,扯下一块衣摆,单膝跪地,将王璟僵冷的头颅包了起来。
      我避开眼,从怀里摸出药瓶,倒出一粒丸药,剥开蜡封,送到他嘴边:“解毒的。”据说能解百毒,也不晓得能否解得了那箭上的毒。
      他张口吞下,道:“多谢。”眼睛看都不看我,客气得令人心灰。
      他拽着马鞍站起身,将王璟头颅挂好,转身冲乌塔塔鲁一抱拳,道:“承让。”
      乌塔塔鲁也一抱拳:“叶将军高义,塔鲁佩服。”
      “后会有期。”他再一抱拳,翻身上马,犹豫了一下,才对我伸出手。
      我仰头,把手轻轻放在他掌心,他方一握紧。
      “等一下,”乌塔塔鲁上前一步,目光不善的看着我:“一个禁卫副统领何以拥有绝世神兵?一个禁卫副统领何以令叶荐清乱了方寸?赵统领可否解释一二?”
      我眼一凝。
      “走。”一股大力拉住我的手将我拽上马背,还未坐稳,骏马便扬蹄,如飞冲出。
      前方,乌塔军士围拢过来。
      他提枪,问:“还有几分内力?”
      呼吸就在耳畔,却明显的有些气短,我的心又是疼痛又是甜蜜:“三分。”方才服过一粒药,勉强能聚三分力。
      “到前面下去,抢那辆轻车,我断后。”他银枪一挥,击退一波攻击。
      “好。”我点头,抽出腰间的软剑:“你的伤——”
      “多话。”他又击退一波攻击,追日神驹迅捷如风,飞速靠近那辆轻车:“走。”
      他的手臂扶住我的腰,往前一送。
      其实,那天怎样抢了轻车,怎样杀出重围,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四个字——乱了方寸。
      乌塔塔鲁说他因我而乱了方寸?
      他真的乱了方寸?
      他何时乱了方寸?
      他是因为乱了方寸才受的伤么?
      不想他受哪怕一点点伤,可是真的想看他乱了方寸……
      我在这儿无意识地杀敌,无意识地驾车,无意识地胡思乱想,直到他也跳上轻车。
      “你不认得方向吗?”他似乎气坏了,一把捏住我的脸向左一扭:“那边,跟着我的马!”
      跟着他的马,转过一个又一个丘陵,进入一个夹道的时候,两侧滚下无数巨木大石,阻断了追兵。
      再往里行不远,前方冲出一队人马,穿着天朝军士的服饰,如飞而来。
      我松了口气,回头却见他慢慢地倒了下来,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眉间一团黑气。
      “荐清——”我一手托住他的脖子,他不能躺下,那毒箭可是射穿了他脊背的。
      “快呀!”我一边猛抖缰绳,一边道:“荐清,你醒醒,我们的人来了,你撑着点……醒醒,马上就到了,你撑住啊,马上……”
      两根手指突然搭上我的唇,他皱眉,虚弱的声音道:“别吵。”
      须臾,慢慢睁开眼,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我忙俯下身,听他断断续续地道:“两清了……救你,咱们……两清了。”
      我怔住。
      “将军——”“将军——”……
      无数的人冲上来,将我挤到一边。
      有人解下他的胸甲,撕开染血的战袍,熟练地取出那枚毒箭。
      “好霸道的毒。”有人道,“要清出来才能上药。”
      “我来。”“我来。”“我来。”……
      “还是我来吧。”我挺直肩颈,雍容地道:“吾乃靖王,着令尔等退后。”
      两清?没那么容易。


      49楼2014-06-28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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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校场扬威 行路艰难
        我相信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乱了方寸,否则以他的为人,断不会施恩以图报,尽管他施的是救命之恩,图的却仅仅是两清。
        我也相信他那时是真的想两清,说不定直到现在还在懊恼,为何没把那初衷始终如一地贯彻下去。
        情到不堪言处醒,事到如今幡然醒悟,是不是该悔不当初?
        诗当穷道恨时吟,时至今日穷途末路,就连他也会抱恨咨嗟?
        可他真的穷途末路了吗?我却不信,以他之能,只要转念,翻手即可为云。
        你看,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比试,我那些军中大将,就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恨不得跑去为他披衣挂甲,牵马坠蹬。
        这种殷切我能理解,不论是谁,只要见过战场上的他,都会将高山仰止铭刻于心,何况他们曾追随他,经过几多刀光剑影,历过几回生死存亡。
        但我无法不介怀。反过来,若他们见他失势便转向,我恐怕会更加的不痛快。
        唉,这些人终究是不能重用了。
        少年当先出场,乌金盔甲,外罩红袍,手持一把长戟。他面如白玉,目若点漆,身材修长,神情冷峭,天然一股轩昂傲慢之气,加上鲜衣怒马,飞扬狂放之态,方一出现就引来一片赞叹之声。
        “这少年当真一表人才。”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周坎也频频点头道:“少年英杰,风采甚佳。”
        世家子弟向来偏爱放荡不羁,越是狂妄自傲越受推崇,看来这少年倒颇合周郎君的眼缘。
        不过这番做派,杜郎君肯定是不喜的,果然,杜琛道:“招摇太过,不知进退,恐难成大器。”
        他二人各执一词,别人怎好再开口,我问向子湮:“向王爷以为如何?”
        “启禀陛下,”向王爷很是谦恭:“臣方才正在想一件事,故未曾留意两位大人所言。”
        “卿所思何事?”这人顾左右而言他的本领向来炉火纯青,让人即使明知也不能不入套。
        向子湮道:“臣想起和氏璧未出世时,曾累其主双足被砍,甚为疑惑,那卞和既知其间有宝,为何不自行剖开再献于王?臣百思不得其解,望陛下为臣解惑。”
        我不禁失笑,问于众臣:“谁能为向王爷解惑呀?”
        于是各种答案都出来了,最后归结到,再好的玉,也得经过切磋琢磨,得到王认可,才能成为稀世之宝。所以呢,引申到这少年,也是一样。
        老狐狸,看着华服翩然、一派闲雅的风流王爷,我笑道:“朕闻表兄善饮,哪天咱哥俩儿喝一杯?”
        他连道荣幸之至,算是应承了我的示好。
        除几位宗室皇亲和重臣陪我在高台观看外,其他文武百官都在台下,后面还有侍卫、军士列队。
        众人正对红衣少年品头论足之际,忽听有人报“大将军到——”场上立时一静。
        比起少年其疾如风,荐清可算策马徐行,进入场内,他向高台的方向躬了躬身,转而走向场中的少年。场上依然静极,台上台下千号人竟连呼吸声都不闻,只有耳畔呼呼的风声和马蹄徐徐的敲击声。
        他久不操兵,此间众人有的从未见过,有的久未领略大将军顶盔掼甲的威仪,此时乍见,难免惊倒。
        一身戎装的他实在太过英武。我含笑相望,真是怀念啊,这般身躯凛凛、英姿飒飒的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响当年那首歌谣,怕的是他挺拔的身姿羞煞了苍松翠柏……怕的是嫦娥见了他也会动情怀……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愿错过每一个瞬间。
        还是有不同的,如果说当年的他是出鞘的宝剑,锋锐无比,耀眼之极,现在的他却已敛去光芒,变得如渊似海,谁都不知道那看不出一丝波澜的平静之下,能够掀起怎样的巨涛?
        直到他的马停在红衣少年对面,众人才缓过气来,相互之间开始兴奋私语。
        “咦?”有人道:“大将军的头盔似乎与别个不同。”
        我也想知道,这个头盔样式是何人构想?能在最大限度遮挡他俊美面容的同时,更彰显他威仪棣棣。
        “啊?”有人道:“大将军只用一只手,还十招为限,这,这怎么行?”
        我叹了口气,周坎道:“陛下不必担心,大将军既如此说,自然有把握。”
        “我倒是有些担心。”向子湮凑过来道:“荐清就算用一只手也不该是左手吧?他右手怎么了?”
        右手……我皱眉,他都不肯让我看,稍一试探就翻脸。
        我起身离座,走到高台的最前端,看到场中少年气得发红的脸。
        “大将军未免太托大了些,倒时输了可别不认账!”
        气愤让他口不择言,我注意到从荐清一上场,少年便有些不太冷静,似乎在苦苦压抑着某种情绪。
        武将们的脸都沉了下来,有人斥道:“小辈无礼!”文官那边却有人幸灾乐祸。
        荐清没有气恼,似乎还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再让你三招。”
        一共十招还要让三招,这次连周坎都有些不淡定了,询道:“陛下恁看这?”
        我摇头:“他向来一言九鼎,我也不好插手。”
        少年气怒已极,竟忘了身份,抬戟一指荐清面门:“你若输了呢?”
        不论如何,荐清为长为尊,少年这一举动可谓无礼之极,武将们自不必说,就连那些想看荐清出丑的文官也有些许的不适意。
        荐清抬起两根手指,轻轻搭上他的长戟,向外一拨,长戟忽地一下荡了开去,少年也被那股力道带得身体在马上一转,他连忙使力回拽,长戟忽地一下又荡了回来,见其势难止,少年反手往下,
        长戟直插入地才免于脱手。
        场外静了片刻,不知谁先喊了一句,霎那欢声如雷。
        看着深深插入地下还犹自晃动不已的长戟,少年脸色由红转白,表情也渐渐冷凝。似乎前时的莫名兴奋和后来的恨怒交加已成过往云烟,他终于冷静下来。
        荐清道:“我若输了,要杀要剐凭你,你若输了,我要你即刻离开,终生不得踏入中原半步,据此立状,你可愿意?”
        “我——”那少年呆了一下,又道:“你——”却还是没说下去。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对这一条件感到不解,面面相觑。
        周坎在我耳边道:“大将军似乎认得这少年。”
        我点头,且想保他的命。
        “王璟的亲眷那里还没查到什么线索吗?”我问。
        “全都查了,无一符合。”
        “去查一查西璜于潜。” 不踏入中原,看来这少年不是中原人,对比其之前的表现,就只有他家了。
        “对呀!”周坎一拍脑门:“怎么早没想到?”
        西璜于潜的兵刃就是长戟,如果我没料错,这少年应该是西璜于潜的儿子。怪不得他之前武试都不用自己的兵刃。
        幸好,幸好没点他为状元,否则这次的脸可就丢大了。
        西璜名将之后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混进武举之中,若说最初审核不严或有可能,但后来我专门派人去查,竟也查不到他履历中的破绽,这就耐人寻味了。
        少年最终还是同意了那个条件,立下军令状。
        我却突然对这场比武失去了兴致,对他怎样一只手取胜也没了期待,转身回到座位,默默端起一杯酒。
        以后,别人打斗的时候,你离的远一点行不行?
        当年,他曾这样说。那时我正小心地为他裹着箭伤,心痛得几欲落泪,他那句话却让我一下子笑了出来。
        清,你看我这次可听了你的话。
        远远的,我看到他将右手背于腰后,轻巧地让过那少年极其迅猛的三招。看架势,那少年的武力虽然还比不上当年的乌塔塔鲁,比之王璟却已不遑多让,竟连他一片衣角也未沾到。
        远远地,我看到他把一根长枪夹于腋下,左手较力,“啪”的一声掰断了枪尖。
        “该我了。”他道。
        然后,在场下的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声中,出满了七招。如果是在战场上,那少年已死了七次。七次点在要害却七次轻轻放过,直到那少年面如死灰,一松手,长戟铿然落地。
        想这少年不久前还在校场耀武扬威,大杀四方,让满城的人热血沸腾、兴奋不已。转眼间就一招不敌,跌落尘埃。
        他赢了,单手十招,赢得如此漂亮、如此痛快,如此让人胆战心惊。
        他赢得那傲慢少年再无斗志,赢得那些看过少年耀武扬威、大杀四方的人心惊肉跳,赢得那些参过他、骂过他、背后取笑过他的大臣两股战战,赢得那些追随过他的将领都难以置信地惊呆。
        我看了看周坎,他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他已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一力打压的人开始反击,意味着他不想再退让,不要再受委屈。


        50楼2014-06-28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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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下长久的安静之后,又是长久的欢声雷动,一干武将跑过去围上了他。
          在如雷的欢声里,我闭上眼,喃喃道:“都忘了,他原本就不是挨了打却不还手的人啊。”
          这两年,我削他的权,困他的人,不遗余力地弱化他的影响,淡化他的存在,逼得他一退再退,终于忍不下去了吗?
          我才说他翻手即可为云,他便给我来个翻手,就这一下,两年来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可想而知,经此一战,他已经鼎沸的人气将会愈加壮大到何种程度,随之而来,他的影响也将无远弗届,再难压制。
          单手十招,好个单手十招,他或许知道,若没有右手的伤,没有单手十招的限定,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出战。
          枉我还提着心吊着胆,就怕他再受伤,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才多久啊,难道就忘了,他当年离开的决绝?这回仅仅是利用了我的愧疚,我的担心,是不是该去感谢他手下留情,没有象上次一样给我下毒!
          果然一刻都不能放松啊。可是为什么,每一次当我觉得快要抓到他了,转眼却发现,他已走得更远。
          周坎担心的声音道:“陛下?”
          我挥手:“叫人散了吧,摆驾回宫。”
          “可是陛下,”礼部官员道:“大将军还未上来谢恩。”
          “回宫!”我道,起身向高台下面走去,周坎跟上来,杜琛留下传令百官散场。
          当我的仪仗走下高台,场外的队伍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他远远地看着我,目光莫测。
          行至近前,我缓下脚步,他退一步后跪倒:“臣等恭送陛下。”
          其后,一干武将也跪下行礼。
          真想啊,其实,是我更想吧,亲手为他披衣挂甲,碰触他、抚摸他、膜拜他……压制他!
          每次见到这般凛然不可侵犯的摸样,我就想把他狠狠地压制在榻上,通宵达旦。
          我想让他纵使屈辱难堪,也不能反抗,不敢反抗,不愿反抗。
          我想让他也尝一尝那辗转反侧、求而不得之苦。
          见他一派端方谨然,宠辱不惊的模样,不知怎么怒从心头起,抬手一掌挥过去。
          其实,我只想让他求我一次。只要一句小小的恳求,所有的恶念都会消散。
          可是他从来,从来都不肯。
          周围的人惊呼,我才发现手被抓住了,他抬起的左手牢牢地扣住了我的右掌。
          “大胆。”有内侍斥道。
          他面色一变,急忙放手。我攥住拳头还未发作,向子湮却抢先过去踢了他一脚,道:“你这浑人,你不说,陛下怎知你一片至诚至敬之心啊!”
          骂完人,他转头对我道:“陛下请恕荐清无状之罪,他这人就是嘴拙,其实是怕陛下打疼了手,才一时情急冒犯天威的。看这盔甲还在呢,打上去能不手疼吗?臣去解了,陛下再来打过。”
          说着竟动手要去解他的甲,他让了一下,自己取下银盔,抱于手中。
          向子湮一拍手,笑道:“好了,陛下打吧,保证他再不会推挡。”
          对上他端严冷肃的俊脸,我还怎么打得下去,心中又气又苦,怒道:“你眼里还有没有君上,于诚乃朕亲封校尉,你一句话就将他驱逐,凭什么?你问过朕没有?”
          “陛下所言极是,”周坎接过我的话,道:“大将军如此行事实难服人,于校尉不过偶有冒犯,大将军便容不下他,逼得大好人才去国离家,如此心胸,怎堪为众将表率?”
          我点头:“叶荐清目无君上,即日起掳其大将军封号,贬为——贬为——”
          “陛下三思。”这时杜琛赶了过来,拦住我道:“于诚小小校尉,行事乖张,屡次冒犯大将军,本就该论罪,依臣所见,驱逐还是轻的,大将军杀了他也不为过呀。”
          我松了口气,瞪了周坎一眼,冲跪在地上的他一甩袖子:“回去好好想想再来见朕。”
          走出一段发现少个人,我回头,看到风流潇洒的向王爷正毫无形象地蹲在他面前耳语,细长眉眼笑眯眯的。
          很久以前父皇曾打趣他道:“我这儿啊,可惜了这样一幅眉眼,若是生在女郎面上,这一笑就能令人酥了骨头。”
          旁边有个贵妇忘了是哪位连他老爹老娘都一起打趣:“生在男儿面上又何妨?当年向郎君那一笑,可不就把我们最尊贵的公主给酥走了?”
          我无缘得见当年的那位向郎君,但此刻向王爷细致婉媚的眉眼笑起来也煞是迷人。
          向王爷笑眯眯地不知说了句什么话,荐清摇头,他居然就伸手去捏他的右臂。
          “咳——”我握住拳头轻遮了一下口鼻,道:“向王爷,朕还等着你去喝两杯呢。”
          “臣该死,差点忘了。”向子湮急忙扔下荐清,一溜小跑过来:“陛下恕罪。臣就是问问大将军右手怎么了。”
          我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他怎么说?”
          “荐清说他手断了,疼得很。”
          我一抬眼,向子湮呵呵笑开了:“开个玩笑,陛下恕罪。”
          这人啊,总能让人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荐清以前说过,不让我与他为敌,如无必要,我也不想与这样的人为敌。
          最终,还是没与他喝酒,虽然今日莫名地想图一醉,但是不行,还有太多的事等着我。
          回到宫里我把杜琛、周坎留下,商议如何封赏李长庚等人,然后将他们分别调离京师。
          刚拟完旨,侍卫来报那少年独自骑马出了北门。
          我点头,对杜琛道:“再拟一旨,以不敬尊长为由,免去于诚校尉一职,发配北境苦寒之地。”
          北境苦寒之地已不能算中原了,发配到那里的人也甚少能活着回来。
          从此,权当没有这个人吧。其实,原本就没有这个人。
          又商议了几件政事,杜琛退下后,周坎道:“真的放过那少年?”
          我苦笑:“他要保的人,总不能做得太绝了。”
          周坎颇不赞同地道:“可他若真是西璜于潜的后人,我们岂不是放虎归山?这少年本领高强,他日若在西璜领兵……”
          我还等着,他却没有说下去。
          相对无言片刻,我道:“此事休要再提,说说太傅手记吧。”
          我这位太傅也实在有心的太过了。
          他在手记中事无巨细,杂乱无章地记录着身边发生或者听说的事,见了什么人,聊了什么话题;偶有所得,想到个好句也会记下来;心情好的时候,连吃的什么喝了什么都有写,就这么记了三十多年。当然朝堂上的事也会写到,却不是每天都写,大概实在忙了就不写,等有时间再补记,想起什么写什么,所以人和事经常没头没脑,跳来跳去,乱七八糟。这些记录,恐怕也就他自己看得懂。
          最可恨的是,记录了这么多,关于父皇遗诏,却是一片空白,只字未提。
          唉,想想我也是病急乱投医,范承文本身也不是个能臣,不过擅长经营人脉,又没有精明到招人忌讳。想他活了偌大年纪,历过诸多世事,若真有头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已经放弃,周坎却还坚持着,这两天熬得两眼通红,也确实辛苦他了。
          我递过去一杯茶,他忙接过谢恩,喝了两口才道:“其实也不是一无所获,最少验证了一些事。”
          “前日陛下提点之后,臣去查了先帝时内库收支账目,发现从天丰十五年开始,每年都有大量税银不知去向。而据太傅手记,他当时也发现税银的问题,告知先帝,先帝却压了下来,不作处理,这有些反常。”
          治国理政事事都离不开钱,哪个君主能轻忽税银流失?除非他知道这钱哪里去了。
          “臣对比莫将军和叶大人的履历,发现天丰十年到十六年间,叶大人有两次外放,时间、地点恰与莫将军相同,天丰十六年后,两人又几乎同时回到京师。”
          这我知道,也是因此才猜想莫怀远可能就是那时发现了他的潜质,成为他授业恩师。
          “而据太傅手记,这两次外放都是先帝亲自下的令,最初太傅还奇怪先帝怎么突然提起一个才名不显的五品官员。”
          这我却不知了,京师耳目最多,若要人不知,自然在外最好,怪不得他说自己走到今日绝非偶然。
          “向王爷那里臣没查到什么,但臣查到,故去的老安庆侯于金石之道颇为精通,曾为墨衍大师篆刻。”
          老安庆侯?那个以布衣之身倾倒一国长公主的向伯年?
          “他哪年故去的?”
          “天丰十一年。”
          比断虹出世还早了4年,自然不是他了。
          “向子湮可精通金石之道?”
          “颇有造诣,但比其父要差得多了。”说到此处,周坎笑了笑:“说起来,这位向王爷还真是兴趣广泛,却没有哪样特别出众,恐怕是所学太过庞杂。否则以他的聪明,术业专攻的话,何愁不成大家?”
          我也笑了笑,却不以为然。
          父皇对他的恩宠,除了那对母子之外,再无人能比了。最后不惜被人说昏聩也要封他为王,向子湮再亲毕竟是外姓,外姓封王非有大功不可,也不知在父皇心里他有怎样的大功?总不会仅仅因为逗乐。


          51楼2014-06-28 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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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内侍来报,大将军自回府便闭门谢客,辛时,有人送来一样东西,大将军拿了那样东西进了练武房,之后一直没出来。
            “什么样的东西?”我问:“可知何人所送?”
            内侍伸手比划了一下:“说是这么宽,很长的一个盒子,足有丈余。两名市井游侠抬着送过来的。”
            那盒子里是一杆枪,名——断虹。
            我看到的时候,他正抚着那杆绝世神兵,他的手异常温柔,表情却极为复杂。
            “要是我也不敢要,你把这样的宝贝留给人家做陪葬,不是叫人惦记着掘他的坟吗?”
            见他如此,我忍不住讥讽。
            江湖中人好说“剑在人在”的话,其实不无道理。这杆枪伴着他从籍籍无名到威震天下,对他而言应该已不仅仅是件器物了,而是最亲密的伙伴。可当初还不是说弃就弃了,如今做这般留恋怀念的样子又有何用?
            如断虹都能舍,还有什么是他舍不下的?就是这种决绝,让我每每想起便不寒而栗。
            他看我一眼,起身行大礼:“臣参见陛下。”
            陛下呀,我看着他,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你在怨我吗?”
            他引身而起:“臣不敢。”
            不敢么?我笑了笑,一撩袍子在他面前席地而坐:“咱们就来说说这不敢。”
            地上有些凉,却比不上我心里的寒意:“你对敌国奸细隐瞒不报,是不敢?”
            他目光闪了闪,我又道:“你对他拔得头筹,置若罔闻,也是不敢?”
            他嘴唇动了动,我抬手制止,继续道:“你对他受封官职,不加阻拦,还是不敢?”
            他面色白了白,我冷笑:“大将军,你还有何不敢?”
            他俯下身,额头点地:“臣知罪。”
            这是承认了,我问:“能否请教那少年高姓大名?”
            他默然片刻,道:“于承云。”
            于诚,于承云,呵呵,我笑了两声,道:“向子湮说你对我至诚至敬,可我真不知你诚在哪里,敬在何处?”
            “西璜于潜的后人,你早就认识,却不肯明言,这就是你的诚吗?”
            “若我一时不查,让他独占鳌头,日后传扬开来,我天朝颜面何存?这就是你的敬吗?”
            “难道让他就此进入军中,掌握军权,趁机作乱,你才甘心吗?”
            “他如此欺我,你却将他放走,是想让他披上西璜战袍挥师南下取我性命吗?”
            我越说越气,手掌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是我的错,你别动气。”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不由怒道:“方才还说什么陛下,不敢,现在就要欺君罔上了?”
            他向后一拉,伸臂搂住我道:“都是我不好,别气了。”
            听他这么温柔的说话,温热的气息浮动在耳畔,怎么还气得起来?在想了那么久,永远都无法拒绝的怀抱里,怎么还气得下去?他的胸膛总是那么温暖,他的气息总是那么好闻,只要他肯露出一点点的温情,就能令我如醉如痴。
            “求我,”抬手抚上他的脸,看着他惊讶地挑起眉,我轻道:“求我一次。”
            天知道我有多想,在校场看到他穿着铠甲时我就想得紧了。
            他有些赮然,道:“那个我可以解释,我不是存心瞒你,于潜临终时,说他有一子,自幼骄纵,性子傲慢,恐会寻仇,请我放他一马。殿试时认出此人,我一时也未想好怎办——”
            我掩住他的唇:“求我。”谁要听那些?手指轻轻摩挲:“求我……才听。”
            他不明白我的渴求,我也不明白为何一见到他就那么想。
            “求——”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他的鼻尖开始冒汗:“你——”
            沿着领口向下,我的手滑进他的衣襟。
            “你——”他张口结舌,俊脸涨红,突然恼羞成怒,手一松:“爱听不听。”
            许是跪得久了,他起身的时候居然晃了晃。
            我悠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笑道:“我想听的。”
            听你求我一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求我一次。
            上前拉住一脸别扭的他:“想听你说呀,可是我此刻又困又乏又饿,大将军可否先招待你的陛下一顿饱食和一幅枕席?”
            这件事情就这样轻轻地揭过去吧,总不能真跟他翻了脸,逼急了他,受苦受罪的还是我。
            至于其他的事,怎比得上他一时欢心重要。何况父皇人都没了,我怕他何来?
            都说叶荐清一言九鼎、豪气干云,但是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他在情事上别扭的很,经常口不对心。
            这么说或许有些冤枉他,其实呢,大多数的人在那事上都口不对心。人说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我深以为然,没有衣冠楚楚,何来道貌岸然?高贵与低贱,矜持与癫狂,端庄与淫荡,雅言与秽行,可别小看了这衣服的一脱和一穿。
            从前和那些世家子弟厮混,青楼妓馆花街柳巷也走过几遭,我偏爱衣冠楚楚,总觉得再娇羞的佳人一旦光着腚在榻上翻滚,还有何美妙可言?可是他们说美人风情,自是脱光了才能展现。我厌恶污言秽语,总觉得那岂不成了江湖上的淫棍和采花贼,还有何风范可言?可是他们说,敦伦俯仰其乐无边,再没有比淫声浪语更能助兴的了。
            我好奇心重,便都试过,并无所觉,深感鄙夷。
            没想到后来遇到他,突然觉得若是与他榻上翻滚必定妙不可言,若能与他淫声浪语绝对其乐无边。
            我不再偏爱衣冠楚楚了,当看他褪下衣衫,我不再喜欢道貌岸然了,当看他沉溺欲望,那夜,他醉了酒,我醉了心,他着了道,我丢了魂。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如今,于那个大雪夜已经实实在在地隔了三秋,那么多个日子我日思夜想,却没想到是在此种情形下看他解衫。
            几名军士围拢着,七手八脚地卸下他的胸甲,撕开他的战袍,闪着碧绿幽光的箭头从他后肩处透出寸许,却还有部分嵌在肉里,一名军士抓住箭尾猛一按,整个箭头“哧”地冲了出来,带着喷涌而出的血。军士飞快地用尖刀斩下箭头,这才用力拔出羽箭,又带出一股血流,血呈黑紫色,拭了几次之后露出狰狞的创口。
            这一番折腾,坚忍如他也很是抖了几下,眉头拧紧,满脸是汗。
            这些人也太粗鲁了,我看得眼角抽搐,心如刀绞,见他们因为吮血去毒而争抢,再也忍不住,表明身份,用我的身份去命令他们退却服从。
            他抬了两次手,都被我坚决地按了下去,我道:“放心,我会很小心,不让自己中毒。”他闭上眼。
            我俯下身,一口一口为他吮出毒血,感动的那些军士热泪盈眶,后来这件事被作为我仁善谦和的佐证大肆宣扬,其实我只是受不了别人碰他一下。
            短暂的治疗之后,又有两队人马汇合过来,应该是方才两侧的伏兵。我看了看,与乌塔塔鲁大军相比,人数还是太少。方才出其不意,吓退敌军,等乌塔塔鲁发觉受了蒙蔽,定会卷土重来。
            他简短地交代了几句,队伍很快又分开,只剩下十几名军士护送我们翻山越岭。
            道路颠簸,轻车每晃一下,他的眉头就皱一次,伤口几次迸开。
            “别动。”我道,抬起他的身子,让他的上半身靠着我,小心地护住他的伤口。
            途中,他昏睡了一会儿,没多久又醒了。
            道路更加难走,即使以我为靠背,也于事无补。一个姿势太久,我开始感觉到手臂酸麻,后背僵直,他示意我把他放下来。怎么可能?这样长久抱着他的机会,终此一生怕都不能再有了。
            我搂紧他,不许他再挣扎,他伤的实在太重,不一会儿,便又昏睡过去。
            不知何时起,他的身体开始发热,对于伤者来说,这是极其不好的迹象。尽管吮出了毒血,可他之前突围时曾运功,已将毒气带到全身经络,不及时逼出的话会很麻烦。还有乌塔塔鲁第二箭给他造成的内伤也不知怎样?
            “还要走多久?”我有些着急,问前方探路的军士。
            “明日午时应能到,今夜需寻一处安全之地扎营。”那名军士丝毫不乱地回答,甚至没有问将军如何了。一名普通军士就有这样的冷静与果敢,倒让我刮目相看。
            天快黑的时候找到一个小山洞,军士们将他安顿好便各行其是,埋锅,烧水,处理食物,勘察地形。弄好食物后很快将火熄掉,只在洞内留一簇火苗。
            荐清醒来,稍稍用了一点汤。幸好行军打仗,伤药倒是不缺,我洗净手给他换了药。
            一军士打来冷水,用铁盆盛着,置于地,以铜壶烧好热水,放两铜碗于石墩之上。荐清挥挥手,那名军士有些无奈地向外走去,行至洞口,忽而回身对我一鞠到地:“有劳殿下看顾我家将军。”
            我点头:“外间事有劳诸君了。”
            不一会儿,有军士找来树枝挡住洞口,这些粗豪汉子倒是挺细心的,如此既能遮挡火光,也可避免凉风吹进。
            夜幕降临,两名军士守在洞外,其余的不知分散到何处。
            他闭着眼躺在干草铺成的席子上,一声不吭。
            “觉得怎样?”我摸摸他额头,还是很热:“我想试着给你逼毒。”
            “不必。”他睁开眼,深沉的目光看着我,声音异常清晰。
            我心中一喜,看来他比方才好些了:“我就试试,不会费太大力气。”
            我拉起他的手,搭上脉门,他忽道:“那次,是我对不住你,这次救你也是职责所在,你其实不必——”
            “我明白。”打断他的话,注意到他说“那次”的时候眼神躲闪了一下,我微微一笑道:“我也是为自己好,你伤好得越快,我平安的成分越大,不是吗?”
            这回想起职责了?这回不说两清了?
            他不再说话,我控制着残存的内力尽量平缓地注入他的经脉,运行了一个周天,两个周天,三个周天……觉得有些不济的时候,他道:“行了。”
            也不知能起多大作用,我松开手,他冲我微一点头:“多谢殿下。”
            我只做没听到,添了把火,低头见身上的袍子太脏了,又被乌塔塔鲁的刀削得破烂不堪,于是问道:“我换下衣物,你不介意吧?”
            他道:“请便。”
            军士们有留下衣物,虽然只是普通的军服,布料也粗了些,但是很干净,换上后我觉得舒服多了,回头问:“你要换吗?”
            他身上的战袍比我方才还要槽糕,上上下下都布满了泥渍和血迹,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银白。
            他闭着眼,俊美无俦的面庞在忽闪的火光下一明一暗,晃得我的心一上一下。良久,正当我觉得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他平稳的声音道:“有劳。”过了片刻又道:“换过上衣既可。”


            52楼2014-06-28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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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榻上之臣,呵,看来最近真的是太得意、太温和了,有的人已经忘记什么叫君王之怒,什么叫祸从口出。
              我连夜回宫,交代刑部,狠狠地查,不拘宫内宫外朝堂乡野,一律依十恶不赦之罪来彻查,我要一个不落,我要铁证如山,我倒要看看说出此等阴损脏话的人,有没有谁是干净的让我挑不出一点点错。
              但是所有罪名不许涉及大将军一个字,因为他们不配,不配听到他的名字,不配说出他的名字,甚至不配因他而获罪。
              交代完还是气得不行,又叫人把周坎从被窝里挖出来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骂完才觉堵着喉咙的这口气顺畅了些。
              “行了,起来吧。”我捏着额头,疲惫地对周坎道:“别觉得冤枉,若你明知有此传言却隐瞒,可就不是骂一顿的事了。”
              “臣不冤枉,”周坎并未起身,依然双膝跪地道:“臣的确听到些传言却没有禀告陛下,绝非臣刻意隐瞒,一来陛下请想,大将军自成名以来,各种话题何曾断过?即便最炙手可热之时,质疑声也未绝于耳。只不过这两年大将军不问世事,那些小人便更放肆些,虽说臣并未听到如榻……这样龌龊的话,但想也知道,背后奚落取笑应当不少。二来臣以为人言这事儿,恐怕,恐怕……”
              “人言又如何?”我一拍桌子,咬牙道:“都欺到头上去了,难道还要任其放肆下去?朕原本也以为杀一即可儆百,没想到刘荣归尸骨未寒他们就开始变本加厉,这是要逼朕杀百啊。”
              “悠悠众口,岂能杜绝?”周坎梗着脖子白着脸,居然与我争辩起来:“只怕适得其反,欲盖弥彰!”
              欲盖弥彰,他这是在告诉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
              “周坎啊周坎,”我屈指敲他的头:“你这脑袋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这会儿犯起糊涂了?”
              周坎自知无状,也不敢躲,被敲得直咧嘴,愁眉苦脸道:“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你是够愚的,”我瞪着他道:“就连你这没皮没脸的,也觉那话龌龊得难以启齿,荐清他……”
              想起他舞枪的狂态和忧愤的吟诵,我怔怔然叹了口气,道:“你想,若任由这样的话,以这般不堪的方式不断地传进他耳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大将军一怒之下,或许会……若是他……”周坎悚然一惊:“此事莫非刻意为之?”
              “或许,”我托着腮,支着额,闭了会儿眼,道:“朕不希望是刻意,但绝不能容忍这样的刻意。”
              周坎垂头想了片刻,道:“此事确有蹊跷,以臣之耳目都没听过那句话,为何小公子竟会听到?公子稚龄,偶尔听到一句半句的或许根本记不住,若非印象深刻,怎会好奇地去问?”
              “还有,”我捏紧手指:“还有什么比从幼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更令他痛苦难堪的?”
              “真是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周坎愤愤然连道两遍,稽首请命:“陛下,请将此事交由臣来查,一月之内,定还陛下个水落石出。”
              我摇头:“这事儿交给刑部就行了,你还有其它的事。明日,你找两个和向王爷交好的,去向他求字,不管用什么法子,给朕求来梅花篆体。”
              当年,曾在大雪之夜一树盛开的红梅之下对他倾诉衷肠,自那之后,花开千重独爱此枝。竟不知还有人与我同好,在那杀戮之器上也要印上两朵寒梅。
              凌寒傲雪,铁骨冰心,他品格却比这寒梅更加坚忍,更加傲骨铮铮。所以我可以无视有人骂他居功自傲、狂妄自大、行事乖张,可以不理有人构陷他居心叵测、不臣之举,甚至可以忍受有人嘲笑他虎落平阳,奚落他掉毛凤凰……却决不能容忍侮辱!尤其这般刻意的、恶毒的侮辱!
              我的清,不论功业还是为人之操守,都该是高山仰止。
              这么多年,他虽然拙于人情世故,却始终秉承着坚正严明的操守。
              他战功赫赫,却只以军人自诩,从不在意身外之物。就看忠文那抠门的模样,可见手头之窘迫。他动不动就送礼还人情,偌大的将军府几乎被他送成了家徒四壁,就在不久前我还打趣说是不是该赏赐些东西了,免得他没得送了把自己送上去。
              僳州重伤之下,他也从未想过逃离战场,而是尽其所能与乌塔塔鲁周旋,不令其践踏我国土,杀戮我百姓。
              那时人手及其短缺,他却当先安排人将王璟的头颅毕恭毕敬送回京师,后来王家人不依不饶地讨说法,要他为王璟的死负责,他也一声不吭地担了,被父皇好一番责罚。却没有提一句孤身闯千军万马寻回王璟尸骨的仗义。
              他说:“我等军士,上阵便如虎头食肉,马革裹尸实乃寻常之事,早已视死如归。”这话虽是说与乌塔塔鲁,却绝非诳言。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怀有赴死之心,自不屑于与那些人计较,更不屑于让那些人看到他的伤痛苦楚。
              他的伤痛苦楚,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到。看不到的人,也永远无法走进他的心。
              也曾追问,何时把我放在心上,他思考良久,道:“应该是那次受伤,觉得不介意你看到我的狼狈吧。”
              我闻言莞尔,心道,那还叫不介意呀,真不知他介意起来是何等模样?
              那天早上,他说感谢殿下相救的口吻,简直比初相识还要客气,让我有了种一夜之间打回原形的感觉。
              心中憋气,便什么都无暇顾及,直到上了车才发现,坐下轻车已大有不同。
              车辕处,并排的双架变成了两匹马一前一后,以适应狭窄的山道。车上还装了靠椅和扶手,再垫上厚厚的软垫。一面帐篷布做成的围挡,阻绝了马车奔驰的疾风。车轮处似乎也动过,行走起来平滑了许多。这些军士,居然用一个晚上便将钢铁战车改成了一辆颇为舒适的车架。
              如此,他可于车中安坐,自无需我扶持,喝水用饭服药裹伤之类也顺理成章由军士接手。不得不说,那军士裹伤的手法比我熟练多了,但看到那狰狞的伤口,还是忍不住替他疼,尽管他的排斥那样刺痛我心。
              “不如我出去骑马,免得影响到你。”其实我想替他擦一擦头上的冷汗,问一句伤口还疼不疼。
              他诧异抬眼,却极为谦恭地道:“此处没有富余的马匹,恐不能如殿下所愿。”依然是极慢极慢的语速,依然苍白虚弱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模样,可越是这样越显坚定。
              我赌气道:“让方才那军士过来,我出去。”
              他沉默片刻,道:“殿下若执意,也无不可。”
              到底是谁在执意呀,真是的。我被他噎得心肝肺无处不疼,哪里还能坐住?
              “好,我这就下去,不过,你须先告诉我,你的毒怎样了?”人家这种态度,我却还是不能不关心,想想也够不争气。
              他又是一阵沉默,我忍不住将上一军:“荐清至诚君子,可别诓骗于我。”
              他闻言扬了扬眉,继续缓慢而谦恭地道:“多谢殿下关心,荐清已用内力将其压住。”
              “什么?”我大惊,伸手在他胸腹几处要穴轻轻一按,果然见他大为皱眉,不禁又气又急:“你就是带伤行气才至毒气蔓延,经脉受损,怎么还能妄动内力?你以内力压制毒性,为祸更大呀。”
              昨日为他驱毒,已见他气血两虚,经络处处滞涩,知他伤势太重急不得,须先养气通络,再徐徐图之。他却强提内力冲压,一个不好,就是封经闭络,甚至导致经脉寸断。
              何况中了毒,药物也好,针灸也好,包括吮血吸毒,刮骨疗毒之类,都是欲将其速速排出体外。内力驱毒道理一样,但比之前面几种本就效果般般,还需谨防行气不当至毒气攻心,实为无奈之时行无奈之事,聊胜于无罢了。
              而以内力压制,就更是下下之策了。这一压制,日后想要解毒可就难得多了,若一旦压制不住,毒气反攻,旦夕之间便有性命之忧。
              “贪图一时畅快,却至贻害无穷,荐清,你这是舍本逐末啊!”
              我这般着急他却浑不在意:“殿下不必担心,荐清自有办法。”
              “你伤成这样还有什么办法?你,你,唉——”终是舍不得骂他,我喟叹一声,道:“我能帮你的,为何不让我帮你驱毒?”
              那时最好的法子就是我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助他逼毒。
              想到这里突然一怔,我那时已不省人事,如何能为他驱毒?他说我中了毒,可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如何得知?难道……
              我迅速抱元守一,将真气运行一周,没有,确实没有。想起为他吮毒的情形,也或许……慌乱之下不小心中了那么一点,却被人以内力驱除了,而那人还不放心,专门叮嘱服下解毒药物。


              56楼2014-06-28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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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想起乌塔塔鲁说的乱了方寸,我只觉脑子里一时喜一时悲,一时乱糟糟纷至沓来,一时空荡荡全无头绪。
                马蹄声声踏过重山,无数的光影在篷布上一掠一掠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他道:“殿下身体若无碍了,可否说一说僳州之事?
                “僳州,僳州……”我喃喃念了两遍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于是调整了一下情绪,讲起僳州的事。
                从朝堂上讲起,为何派我出京;如何到了僳州;下丘会谈,扈赤应饶王子和应央公主;第一次泰邡死讯,塔鲁兵临城下,射死守将;第二次泰邡真死,塔鲁攻城,王璟据守;西北军狼烟,王璟吐血;城破,出逃;分道,大火;围堵,雨夜;遇到塔鲁……
                我讲得很细,却有些意兴阑珊,觉得那些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似乎离我异常久远,久远到全然与我无干。讲着讲着,连自己都相信了,那些事与我无干。
                他侧耳倾听,表情极为肃穆专注,却始终没有插话,直到我全部说完,才缓缓问道:“城破之时,王璟将军向北,殿下何不向南?”
                “是啊”我叹道:“周坎也劝我向南,可是我不想走。”
                他皱眉:“为何?”语气中已带上责备之意。
                “不为何。”我一抿唇,扭脸看向车外。
                “你——”他身子方一直又疼得跌了回去,左手抚胸,拧着眉头憋了好半天才一字一字道:“靖王殿下,这是战场,稍有差池便会丢了性命,岂能任性妄为?”
                不知是因为痛极还是气极,他的呼吸粗重起来,配上极慢极慢的语速,怎么听都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一直都很任性的,你不知吗?”
                我微笑着,看树木摇曳,光影流转,瞬乎已过,瞬乎又来,瞬乎消失,瞬乎永在。
                “因为任性,不该想的也想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因为任性,即使前路茫茫,也不肯回头一顾;因为任性,明知求不得,却不想留条后路。我从前任性,今后也会任性,你看不惯,可以不必理会。”
                他沉默良久,道:“荐清逾越了。”
                我笑了笑,一拍手道:“好,我该下车了。”
                说罢从飞驰的马车上一纵身,听他急迫的声音叫:“停车——”
                我蜷起身子,在铺满落叶的山路上滚了几圈,手脚并用攀上侧面的山坡。
                方才就发现这一遛儿的山坡上长了不少酸枣树,正是酸枣成熟的季节,小小的红红的缀满枝杈,煞是喜人。
                摘了几个酸枣跑回马车处,殷勤地递过去:“据说这个能开胃健脾,生津止渴,给你尝尝。”
                他黑着脸看着我的手,默然不语,一旁年轻爽朗的军士倒笑起来:“殿下原是想吃枣子了,这枣子确实长得颇好,我叫他们去摘些,给殿下带回去。”
                “有劳。”我微笑致意。
                另一个军士忽道:“不好,将军的伤口有渗血,快拿伤药。”
                稍事休整之后,继续出发,他不是说若我执意便可吗?这次我便执意骑马,免得又被他气到。
                走出一段后山势开始下行,正午时分进入一个山谷。沿着谷底溪流又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眼前现出一大片平地。
                “这是……”眼前的景象让我愕然无语。
                前方不远处,就在这群山之间,幽谷之中,茂林之侧,碧潭之旁,赫然伫立着一排排呈圆弧状排列的几十、不,足有上百座军帐,威严肃穆,虎踞龙盘,让这本该风景优美的静谧山谷煞气冲霄。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震惊,旁边那位年轻爽朗的军士又哈哈笑起来。
                这位叫卫祥的亲兵卒长告诉我,我们一路行来这一大片山就是绵延百里的大溪山,此无名山谷乃是荐清两年前追击滕王残部时无意间发现的。正是借助这个隐秘的山谷,西南军数万人马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中军大营奔赴西北战场。
                年轻军士抬手一指:“殿下请看,那里有条小径,沿着那条小径,走出十几里地就是原先的中军大营。”
                我看过去,山谷西南侧确实有个黑漆漆洞窟一般的出口,极高极窄,远远看去就像一道缝隙,两侧悬崖如刀,怪石嶙峋,看起来凶险异常。
                是了,记得荐清的中军大营就是背靠大溪山而建,原来背靠的就是这一座山峰,原来竟是因此山谷而建,怪不得他能如此随意地增兵减兵。
                两年前,难道西南之战他两年前便开始筹谋了?
                这边车马方一露头,那边营帐中便冲出几个人来,紧张万分地将车架迎了进去,有一个山羊胡子的老者看穿着像是医官。
                “大营不是空了吗?”
                我这一问,年轻军士又笑起来,他道:“总要有人做做样子,岂能真的空无一人?”
                从他处,我了解到,原来大营里面还留有两千军士,僳州狼烟一起,他们便将重要物资移入山谷,同时烧毁大营,封住入口。
                “这些人现在何处?”
                此处连绵的百座营帐,大部分放的都是物资,几乎不见人影。
                “他们原本……”年轻军士颇为奇异地看了我一眼,搔搔头道:“他们此刻应与西北回来的弟兄汇合了,在外与那乌塔塔鲁周旋。”
                “哦,”我点头:“听你的意思,莫非荐清已料到僳州会生变故?那么,他是否还留有后手?”
                “也不是,不过将军曾道,兵贵奇却慎险,此次兵行险招,不得不做些筹划,以防万一。”年轻军士看了看我,又道:“殿下放心,至多半月,我们去往西北的弟兄便会陆续回返,到时便不惧那乌塔塔鲁了。”
                听着年轻军士信心满满的声音,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我不由叹道:“荐清他,真用兵如神。”
                用兵如神,多少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此刻连我也不禁由衷地发出这样的感慨,这种叹服不身临其境是无法体会的。
                怪不得不论什么情况,他的军士都能处变不惊,丝毫不乱,并且信心十足。
                可惜这一次,他什么都想好了,却没想到自己会受如此重的伤。
                我和年轻军士的聊天是被一阵响彻山谷的骂声打断的。
                山谷平台中央,最大的一座军帐之前,身材矮小的老医官抖着山羊胡子,枯瘦的手指连戳带点,怒不可遏地将随行的十几名军士骂了个狗血临头,那些健壮的军士被骂的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垂着头,弓着腰,冷汗迭出,无地自容。
                看了看旁边缩着脖子似心有余悸的军士卫祥,我有些明白他方才为何未跟过去,而是陪着我在这边瞎聊。
                这一顿口沫横飞的痛骂惊得林间雀鸟扑簌簌一阵乱飞,直到一个药童打扮的青年上前道:“先生且息怒, 先救治将军再骂他们不迟。”
                老医官这才止住怒骂,扭头气哼哼进了大帐,军士们如蒙大赦一般频频擦汗。
                我欲上前,却被卫祥拦住:“将军吩咐,殿下且到营帐休息。”
                “听那医官说荐清伤口未处理干净所以无法愈合,要重新切开,去除腐肉,可他伤口那么深……”那,那得多疼啊,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卫祥表情凝重地看了眼大帐,道:“殿下放心,孙先生医术高明,定能治好将军。”
                “不行,我要去看看。”
                还未迈步,就听大帐中骂声又起,这次骂的却是伤患。说他中了毒还敢用内力,不要命了。
                我再也忍不住,侧身闪过卫祥,冲进大帐,见那矮小的老医官正气得跳脚,而荐清仅着中衣,屈着一条腿靠坐在榻上,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肩头处绷带已解开,露出血迹斑斑。
                看到我,他一皱眉,真腰欲起,却被老医官一掌拍在脑门:“你还敢动,还敢动,给我躺好。”
                这一巴掌声音极响,旁边药童打扮的青年和两名军士莫不扭脸,似不忍猝睹。
                我心中一动:“这位莫不是有军中第一神医之称的孙一涵孙先生?”
                早听说这位神医脾气火爆,可没想到竟火爆成这样?我都不敢去看荐清的脸色。
                据说他原本出身医药世家,一身医术能生死肉骨,因性情耿直得罪了某位权贵,差点死在大狱,后不知被何人所救,获释之后家道中落,便投身军中。
                “孙某不差,可也不算什么第一。”神医满脸狐疑地打量我:“你是何人?到此作甚?”
                随后跟进来的卫祥急忙道:“此乃靖王殿下。”
                “殿下啊,”神医意思意思地拱拱手,对卫祥喝道:“闲杂人等,出去!”
                “等一下,”我道:“方才听先生所言,荐清伤情颇重,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神医淡淡瞥我一眼,撩袍坐到榻前:“他的伤不是轻重的事儿,是没法儿治。”
                我心中一紧:“怎么说?”
                神医却不再理我,搭住荐清的脉,闭目凝神。
                荐清抬眼扫过我身后,卫祥忙过来对我道:“先生诊治不喜人多,殿下不如先……”
                我上前几步,对拧着眉、捻着胡须苦思的神医一揖到地:“请先生告知如何才能救治将军。”
                神医闭目诊脉,似没看听到一般,他不说话,我便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态,纹丝不动。帐中闷热,又点了火盆,不一会儿,后背便见了汗,又一会儿,额头鼻尖也潮了。
                荐清开口刚说出一个字,便被神医一句“你闭嘴”给堵了回去。
                再一会儿,我的腰开始酸麻,再一会儿,腿开始打颤。
                良久,苍老的声音叹道:“不敢当殿下如此大礼,将军这箭伤本非要害,却生生给那群蠢材延误了,中毒本在表皮,却又被他硬给压于体内。不切开伤口,箭伤难愈,必死无疑,而切开伤口,毒气反攻,也是必死无疑,唉,这次老夫真是无能为力了。”
                “先生再想想,定然有办法的。”我一阵心慌,抢身凑到榻前,蹲下身拉住他衣袖道:“若是能找来解药,解了毒,是不是就可以施救了?”
                正寻思如何才能从乌塔塔鲁那里拿到解药,却听神医道:“我观他服过解毒药物,药是好药,可惜不大对路,效果寥寥。不过,就算是对了路,也不可能立竿见影,中了毒还与人动手,如此——唉!”神医不住摇头:“中毒已深,药石罔效。”
                我腿一软,坐倒在地。
                身后熟悉的声音镇定传来:“先生只须告知荐清还有几日?”


                57楼2014-06-28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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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话一出,帐内帐外一片恸声,帐内的军士跪倒在地,帐外的军士纷纷涌入,扑到榻前,有的哭将军,有的求先生。
                  不论他们如何痛哭哀求,神医只是摇头。
                  药童打扮的青年黯然上前为荐清重新裹伤,老医官摇着头踱出帐外,我急忙跟过去:“还有办法的,对吗?”
                  他回头看我:“殿下何出此言?”
                  “我观先生只有怒而没有悲,可见还有救。”
                  他眼中精光一闪,道:“老夫要去配药,殿下无事可否来帮个忙?”
                  于是我暂代药童一职,一边拣着药,一边听他不住念叨,这个药没有,那个药不行,这个药不够,那个药不成。他要配的是解毒和护心保脉的药物,可惜军营之中,难寻贵重药材,用寻常药物代替,则药效大减。我把身上的药瓶拿出,十几粒药散于桌案。
                  他逐一看过,最后挑出一枚,道:“此药虽不能尽如我意,却还能用。”
                  正说着,一军士红着眼睛进来说,将军欲起榻,问其可否,被神医一通怒骂吓了回去。
                  “看看,”神医愤愤对我道:“不给他些教训行吗?为个死人,就敢孤身去闯人家千军万马。”
                  “是极,是极,”我点头:“先生这次定要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过一会儿,还是那名军士进来说,将军欲沐身,问其可否,又被神医一通臭骂赶跑。
                  “看看,”神医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这人还有没有一点病患的自觉?”
                  “是极,是极,”我点头:“先生这次定要让他知道何为病患。”
                  神医看了我片刻,忽道:“昔年我得罪的也是一位殿下。”他怅然而叹,仰头望天,停了好一会儿,道:“当时,那位殿下比你此刻年纪还小,却是好大的威风。”
                  我观他神色,估摸着问道:“莫不是……滕王殿下?”
                  “殿下聪慧。”神医转头看着我道:“所以老夫定会全力救治将军,不过此次确实凶险,老夫亦无十分把握。”
                  我思索片刻,道:“我观先生是担心药力难以为继?若是有人辅以内家功力,不知可有助益?”
                  “自然大有裨益,”神医道:“若真能如此,老夫便可放手施为,殿下如此问,莫非……”
                  我搭住神医脉门,徐徐催动内力,行了一个周天。
                  神医大喜过望,连声道好。
                  正说着,又是那名军士进来说,将军有话欲说与殿下,问其可否?
                  “殿下稍后既往。”神医挥手打发了那名军士,对我道:“殿下且听老夫几句话。”
                  我点头,听他郑重道:“将军怜我年迈,不让我随去西璜。他临走交代,僳州若无事,自然是好。若生变,以我等千把人也起不了什么作用,须即刻烧营,退入山谷,等他归来。他还说若僳州无法守住,王璟将军必向北,靖王殿下必向南,王璟将军身经百战,应能逃脱,然殿下从未到过战场,乱军之中恐有危险,便叫军士在僳州城破之日,往南去接应殿下。那时老夫便想,这靖王殿下不知何许人,让我们这位冷面将军如此不安。”
                  我怔怔看着面前老人,只觉头昏昏,心跳越来越快。
                  神医又道:“我看殿下对将军也是极为关切的,你们又是姻亲,望殿下今后有机会多劝劝他,再怎么强,也才弱冠的年纪,还有大好年华,还有高堂幼子,不能总这么玩儿命。这大伤小伤的,日积月累,我这老头子看着也难受啊。”
                  一路混混沌沌的走进大帐,只见气得神医直翘胡子的病患已换过衣物,湿着发靠在榻上,半身搭着一条薄被,大帐里还有水汽未曾消散。
                  果然还是没听话,我叹了口气,侧身坐到榻上,问:“何事?说吧。”
                  他腿一抬往里挪了挪,一手扶住伤口下方,缓缓道:“我已安排好人手,明日一早送殿下离开。”
                  “哦,”我点头:“还有呢?”
                  他似有些怔忡,我掸掸袖子,道:“不交代交代后事?比如照顾双亲,托付幼子,关照下属什么的?”
                  他深吸一口气,道:“若能如此,便多谢殿下了。”
                  “还有吗?”我看着他问。
                  看着看着心里就开始蠢蠢欲动,想去摸摸他的脸,那退去了血色却依然俊美的脸,想碰碰他的唇,那失去了丰润却依然美好的唇,还有他的眼,不再明亮却有了挣扎和迷惘的眼……
                  “无。”他闭上眼,道:“殿下请回吧,恕我……不能送。”
                  这句不能送,方一出口便随风飘远,落入虚无缥缈之间。我的心抖了一下,明知他会无事,这一刻还是莫名伤悲,伪装的洒脱便维持不住了。
                  “从初次见你,到如今已有五年半,荐清,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我对你如何?”
                  想我这些年,哪一次对着他不是陪尽小心,唯恐他不喜,绞尽脑汁地讨他欢心,从不曾有一句重话。人前背后处处照拂,只盼他诸事顺遂,平安归来。
                  “任何时候,任何事,只要你说,我都会去做。就算你想两清,我也应了,却绝不是这样的两清。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宁可你那天稍晚片刻,等乌塔塔鲁手起刀落之后……再来。”
                  扶着伤处的手一紧,他猛地睁开眼:“你……别这么说……”


                  58楼2014-06-28 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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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痛而不觉,他似乎进入了某种奇妙的状态,与我对战塔鲁时进入的那个状态颇为类似。
                    在这种状态下,他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就像是耗干了所有气血。
                    第四天晌午,接到最新战报之后他便一直跪坐在沙盘前,不停地摆弄着红蓝黑三色小旗。这几天我一直陪在他身边,已知红是扈赤尹禹,黑是乌塔塔鲁,蓝是他的军队。
                    沙盘上一大片红色,如巨蛇一般盘踞于后,黑色只有其四分大小,如一根板斧居于中央,相比前两者显得小得可怜的蓝色位于最前方。
                    在他的手指下,蓝色小旗时而合成一把尖刀,时而分成数根钢针,一次又一次将劈来的黑色板斧刺了回去;黑色板斧的根柄落在蛇腹之下,不免瞻前顾后,红色巨蛇欲进却又顾虑尖刀的锋锐和板斧的凶猛,有些犹疑不决。就这样三方互为掎角,互相牵制,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
                    我知道,这就是当前的战局,是他耗尽心力才营造出的局面。
                    他手势忽而一变,黑蓝两色还在鏖战,红色巨蛇却悄然铺开硕大的身体,仰起头张开嘴,迅速碾压过来……
                    这一推演就是一个时辰,一次一次推翻重来,推翻重来,但是不论蓝色小旗如何变幻,终究躲不过血红的蛇口。
                    他手指不停,眼睛一眨不眨,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直到嘴唇也变得灰白发青,突然抬手一抹,沙盘上蓝色小旗悉数翻倒。
                    “吾输矣!”他引身而起,只说了这一句,便抚胸弯腰,鲜血从口中涌出,洒落沙盘之上。
                    “荐清!”
                    我急忙抢身堪堪托住他颓然倒下身子,见他双目紧闭,面如白纸,肩头血流如注,不禁又惊又痛又怕,急忙叫人。
                    一通忙乱之后,他睁开眼,茫然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几人,良久,喉咙抖动着咽下一口气,慢慢地抬起左手,蒙住眼睛,艰涩的声音道:“筹谋……两载,拼杀……一年,最终……拱手西南,吾……真不甘……”
                    “将军——”军士卫祥扑倒在榻前,痛哭失声。药僮青年捂住嘴,吞声而哭。老医官摇着头,热泪盈眶。我想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痛悔难当。
                    听他又道:“卫祥,你持我……信物,速至坨城,去请……南越宗熙,就说……你家将军……贪心不足,功败垂成,请君……襄助,愿……拱手西南,换取扈赤尹禹……项上人头。”
                    筹谋两载,拼杀一年,最终拱手他人。这个打击让他重伤之外,又染上病。神医说他心力交瘁,内伤肺腑,外感风寒。如此伤病交加之下,强大如他也难免缠绵病榻。
                    “不是说再有几天西北的人马就回来了吗?为何要在此时相让?”我一边吹着呼烫的药,一边问道。
                    “此事一言难尽,殿下不懂战事,还是别说这些了。”
                    他艰难地坐起身,端过药碗时不小心泼洒出来,黑褐色药汁沾上他白色中衣。我心中一痛,扭头装作没看到。谁能想到,叶荐清有天会虚弱到连药碗都端不稳。
                    喝过药,他靠坐起来,虽然还是面无血色,精神却似乎恢复了些,眼睛里也有了些许往日的神采。
                    “我是不懂,可想听你讲。”
                    神医怕他郁结于心,交代尽量让他多说话。他也只有说起战事时话才会多一些。
                    他倒没推辞,细细地解析起缘由。
                    他说,没有王璟将军坐镇,西北防备便有些空虚了,又刚与西璜结下大仇,总要留些人马在那里布防。所以能够回到西南的人马只有一半,以这一半人马迎战犹如丧家之犬的乌塔塔鲁或许可行,对上兵强马壮的扈赤尹禹则毫无胜算。何况王璟身死,他又受了重伤。扈赤尹禹应该就是探知这一消息才敢放手进攻。
                    而西南战事一起,天朝两员大将都失去战力的情况下,东昌和西璜那里恐怕也会跟着动。如此,中原岌岌可危。
                    唯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退扈赤尹禹,才能避免此祸。扈赤尹禹也是当世英豪,当此之时,除了南越宗熙还有谁能做到这些?
                    最后他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打仗就是这样,布一个好局千难万难,而错一步就可至满盘皆输。”
                    布好局,千难万难,错一步,满盘皆输,我思索着这句话,只觉冷汗涔涔。


                    60楼2014-06-28 1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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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痛悔庆幸 予你江山
                      一直以来,僳州都是我心中一个难解的结。
                      在那里,我遭遇了一生最为凶险的时刻,也收获了一生最为宝贵的情感;在那里,我经历了一生最为重要的转折,也埋下了一生最为可怖的隐患。
                      每次想起,悔不当初和庆幸不已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总是同时出现。
                      想到他的伤痛,想到他差一点就没命,想到他那句“吾真不甘”,都会觉得痛彻心腑,悔不当初。同时,又清醒的认识到,没有那次事件,或许永生都不得与他亲近,这叫我如何能不庆幸?但是庆幸之后,还是会害怕。
                      基石都有裂痕,高楼又岂能稳固?
                      从前只道山重水复之后就是柳暗花明,现在却知,柳暗花明之后,还有无穷无尽的山重水复。
                      也曾想过,若人生还能重来,到此处当如何抉择?很久也未想到两全之策。
                      所以那个结,无解,所以这条路,注定山重水复。
                      自打他醉酒舞枪以来,已有三日。三日里,我时刻想去看他,却又有些情怯。
                      榻上之臣,这句话横亘在中间,我的亲近只会让他觉得耻辱,进而厌弃。他不是已经明显地厌弃了情事?甚至劝我考虑子嗣,甚至醉酒才堪忍受,他是否已在心里想了几百几千次放手,是否会在某次厌弃到忍无可忍时说出“两清”的话?
                      三日里,我埋首政事,频传谕旨,辄赐清问,御笔朱批,辞严诏厉,紧锣密鼓,不分昼夜,大臣们察言观色,莫不战战兢兢,谨言慎行。
                      配合刑部抓人的手笔,京城内外、朝廷下上立时风声鹤唳,说得上话的宗亲勋贵纷纷找杜相探问,风度翩翩的杜郎君回以洋洋洒洒、诚挚恳切却模能两可之言,勋贵们不得头绪,只得回去约束子弟,暂离声色犬马。
                      这边如火如荼,另一边却毫无进展。
                      周坎未能求来向子湮的字,说是这位风流王爷当日一早便出了门,十几辆车架装满箱笼,亲随护卫随行,美姬娇妾相伴,一路浩浩荡荡出了京师,四处游山玩水去了,也不知何时回来。
                      周坎道:“臣已吩咐各州府衙注意他行踪,并且找人侧面问了好些个平日里与其交好的纨绔,都说从未见向王爷写过梅花篆字。”
                      我微微颔首,也唯有如此了。
                      走得可真是时候,我这位表兄啊,滑不溜手到如此地步,真令人不能不忌惮。
                      “莫怀远那边呢?他病好了吗?”那天荐清校场扬威,他以身体不佳为由,并未到场。我专门派周坎带着太医去探望,回来说痹症发作,无法行走。
                      莫将军的痹症由来已久,用来搪塞再好不过,但比之向王爷的段数可差得远了。当然,也不可能人人都如我那表兄般圆滑到无处下手。这位老将军刻意的痕迹太多了。
                      殿试时他与向子湮对视的那一眼,还深深印在我脑海,而后一句“题偏矣”,基本断绝了那少年成为状元的可能,难道仅仅因为针对了他的弟子?哼,程邦还针对了他本人呢,怎么就满口溢美之词?还是说有某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让他压根就不想那少年成为状元?
                      他的疑点远不止这些,那些随着时光洪流淹没的过往,不知凡几,我既没想法也无精力,去一一查个清楚。
                      要知道红尘万丈,纷纷扰扰,人各有志,莫可尽知。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事事洞察。而比之世事,人心更是复杂,只需有用的用之,无用的弃之,有功的赏之,有过的罚之,有益处的留之,有威胁的杀之,管他所思所想。
                      对帝王来说,理由有一足矣,余下的就看手段,何须劳心耗力的个个查实?
                      就拿这次武科来说,让敌国奸细混了进来,还一路过关斩将,夸官受封,作为主考,他本就难辞其咎。据此,治个昏聩失察,怠忽职守理所应当,何须管他事先认不认得那少年。
                      “莫将军已行走无碍,昨日程邦等人还去探望过。今日早间莫将军上表,武科事毕,欲复旨交令,看他的意思还是想回乡养老。”
                      也想走?我想了想,问:“大将军呢,可曾前去探望?”
                      “陛下,”周坎诧然看着我,提醒道:“大将军奉旨闭门思过。”
                      “什么?”我比他更为诧异:“朕何时下过这样的旨意?”
                      周坎抚额,状似无奈地解释:“陛下言出法随,说让大将军回去好好想想,他自然不能任意外出,否则立刻就会有御史上书参他公然抗旨。”
                      我不禁汗颜,当时不过找个台阶,竟忘了这一层,有心迁怒,想了想算了吧,遇上他的事周坎也不敢乱说。
                      等他想好了来找我,恐怕会得等一辈子。我思索片刻,道:“传令下去,朕今晚设宴,犒劳莫老将军。”
                      晚宴设在武德殿,文成武德,更显出我的嘉许。
                      莫老将军很是谦恭,举止言辞带着些恰到好处的拘谨。
                      我仔细打量,只见须发皆白的他,脸上皱纹犹如刀刻,一双眼睛深沉凝实,那是阅尽沧桑之后的淡定,风雨不透,寒暑不侵,宠辱不惊。
                      底蕴深厚啊,我直觉地感到,此人不好对付。
                      例行参拜寒暄之后,我谈起先帝,莫将军的表现可圈可点,既有哀思,也有怀念,却无怅然自失,就如同一个普通的老臣。
                      可当年我那些兄长拉拢了诸多权臣,却从未有人想过去拉拢于他。那年在法场,他一眼便识破了我的意图,是因为虽死无怨吗?
                      我谈起太傅,莫将军亦言之有物,却未显得交情多么莫逆。
                      可他当年欲让荐清挂帅,便是暗地里托了范承文来说。范承文死,他从数百里之外日夜兼程赶来为其送葬,这样的交情不能说泛泛了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提起此次武科,赞了几句后,果断切入正题:“然那红衣少年,经朕查实乃西璜于潜之子,此事不知老将军怎么看?”
                      莫怀远吃惊之后,离席跪倒,诚惶诚恐,口称死罪。跪得急了,膝盖处似有些不自然,应是痹症尚未痊愈。
                      我未要其平身,道:“老将军先别忙揽过,此事还有蹊跷,朕派人照此人所书核查,竟在当地发现了他的丁籍。朕开武科本是临时动意,短短时日竟连丁籍都备好,是这人当真手眼通天,还是萧墙之内有人暗中相助?老将军不妨替朕想一想,这人会是谁呢?”
                      见他弓伏的脊背有些僵硬,我又加了一句:“朕观老将军貌似并不想让他蟾宫折桂,可是也有所怀疑?”
                      莫怀远双手撑地,伏着身子,好一会儿才道:“臣不知,臣并无怀疑。陛下以重任相托,臣作为主考,却失之于察,有伤国体,请陛下责罚。”
                      说罢叩首,额头着地,铿然一响之后未再起身。从我这里只能看到他白发覆盖下的后脑和弯曲如弓的宽阔腰背,廉颇老矣,我叹了口气:“先帝说老将军襟怀坦荡,公正无私,如此看来老将军也是有私的。”
                      莫怀远额头在地上一顿,慢慢直起身,须发皆张,满面怆然道:“臣有负先帝在前,又欺瞒陛下于后,罪无可恕,唯愿一死,请陛下……降旨吧。”
                      宁死也不肯说?我冷哼一声:“老将军就这么死了,岂不是更有负于先帝?”
                      莫怀远闻言一凛,随即抬起头,他的身躯保持弓伏,却如鹤般扬起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端坐垂眸,亦沉沉看着脚下老迈却依然威武的昔日名将。
                      风起,云涌。
                      殿门外急急跑来一道身影,小内侍一进殿便跪倒奏道:“陛下,大将军在外求见。”
                      来得可真快,拿着随意进宫的令牌却来求见,哼,这会儿知道求了?
                      我冷冷道:“朕正与莫将军说话,让他候于重门之外。”
                      小内侍有些不安地退下,莫怀远也低下头去。


                      61楼2014-06-28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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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几十年如一日的惜言如金,否则怕也教不出荐清那般冷凝的性子。
                        “莫将军,”我淡淡开口:“朕昔日曾问荐清,若有人想杀你,当如何?他道,若有能耐,便来杀。”
                        想起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我笑了笑:“连防患于未然都不懂,真是愚不可及。但就是这样愚人,竟无人奈何得了。前些年,他四方征战,敌国想要杀他,明战、暗算、行刺、下毒、设伏,反间,明的暗的各种手段都用尽了,也未能如愿。朕偿想,若有人想杀他,当如何做?若是先帝,当如何做?若是朕,当如何做?”
                        莫怀远跪伏于地,如石像般一动不动。
                        我又道:“莫将军当知,先帝临终留有诏书,太傅承了皇命,却半道崩猝,朕痛心不已,幸而太傅有言,已托于老将军,必不辱使命,朕单独召见,便是想知老将军会如何做?”
                        莫怀远缓缓直起上身,抱拳,抬眼,廉颇老矣雄风犹在,这一眼一扫之前的谦恭,威严肃穆,气势惊人,他一字一句:“先帝之心,臣知,太傅之意,臣亦知,然臣不知陛下之心,是否真如所言。”
                        好一个不知陛下之心,我笑道:“若朕心真如所言,汝当如何?”
                        “臣尽力而为,然不敢担保。”
                        “若朕口是心非,汝又当如何?”
                        “臣唯有一死,以安陛下之心。”原来他知道,知道其若不死我便无法安心。
                        我若想杀,他便去,我若不想,他便死。这话听着动人,却越想越是险恶。
                        绕开先帝,将此事归结于我,是想祸水东引吗?
                        第一种情形,我说是,他去做。这件事换了任何人可能都做不到,只有他不需费吹灰之力。
                        试想,若是平常人口出狂言说要杀死大将军,清听了大概会笑吧;若是敌人,他可不会手软,必反手杀之以立威;若是至亲至交,他或许能容却绝不会忍,兴许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即便是南越宗熙,他也不会相让,大概会战场上见真章。
                        只有一个,天下间就只有这么一个人,说出的话对他而言比圣旨都管用,若此人说想他死,他说不定二话不说便引颈就戮。
                        不敢担保,这位老将军还真是谦虚呢。
                        第二种,我说是,他未做或者未尽力,便是抗旨,抗旨之罪,祸及亲族,如此,让荐清如何自处?他知道了怕会恨死我。
                        第三种,我说否,他死。看起来此乃最好的一条路了,我从前也想过不知不觉地送他上路,这样清没了掣肘,我也安心。但是,其身后若还有另外的人存在,这条路便走不通了。
                        全都是死局,不愧是昔日的第一将军,竟将我逼得无路可走。只怪他对荐清的影响力太大,他敢鱼死网破,我却不能不投鼠忌器。
                        而今唯有我说否,他不死,甚至还得求着他千万别死,真是憋屈死了!
                        “莫卿,”我寒着脸道:“朕知你对荐清恩重如山,他当年校场救你一次,朕今日再放你一马,还可许你一诺,这恩情就此了了吧。今日之后,你便回乡好好养老,有生之年别再见他,也别再用恩情让他做什么事。”
                        全都是死局,不愧是昔日的第一将军,竟将我逼得无路可走。只怪他对荐清的影响力太大,他敢鱼死网破,我却不能不投鼠忌器。
                        而今唯有我说否,他不死,甚至还得求着他千万别死,真是憋屈死了!
                        “莫卿,”我寒着脸道:“朕知你对荐清恩重如山,他当年校场救你一次,朕今日再放你一马,还可许你一诺,这恩情就此了了吧。今日之后,你便回乡好好养老,有生之年别再见他,也别再用恩情让他做什么事。”
                        以我一诺,去先帝之诏,了教诲之恩,不算亏,但愿他莫要不识时务。
                        莫怀远闻言顿了片刻,躬身下拜,以更加恭敬端谨的仪范:“臣遵旨。”
                        引身而起,而后再拜:“谢陛下隆恩。”
                        引身而起,三拜:“愿陛下圣体康健,我朝盛世永泰!”
                        我微微抬起下颌,垂目藐视,暗自警惕,如此作态,提的要求恐怕不寻常。
                        三拜之后,莫怀远缓缓直起身,奏道:“臣年事已高,疾病缠身,来日无多,此生别无所求,唯有这不肖弟子,令臣放心不下。”
                        来了,我向前倾了倾身,心道,他怎得不肖了?他比你强得多。
                        莫怀远半是骄傲半是忧心,叹道:“这孩子太过重情重义,对他人慷慨,却不懂为己筹谋,臣欲将陛下千金一诺,转赋于他,日后,他但有所求,万望陛下恩准。”
                        这老东西,我方才说得那样明白,了去恩情,就是不想荐清再与他有瓜葛,他却偏生还要摆出一副施恩的嘴脸,想给谁看?
                        我向后靠了靠,架起一条腿,换了一个闲适的坐姿,道:“莫将军,朕看你也不怎么会为己筹谋呢。”
                        玩儿这一套对荐清管用,对我可一点用处也没有。
                        “老将军既提不出什么,朕少不得要代为打算了。这样吧,朕便下一道谕旨,今后老将军的亲族,倘有犯错,可得豁免不受株连。”
                        先祖开国之时曾大行封赏,给有功之臣高官厚禄,王侯勋爵,却有一人以三世爵位换了免于株连的圣谕,此后几十年间,同时获封的王公侯爵举家败落者十之八九,唯其家族得保昌盛。后此类圣谕再未出现过。
                        今日我提出这样的恩典,任谁都无法拒绝吧。
                        莫怀远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痛苦挣扎,良久,神色一黯:“陛下,臣——”
                        “来人——”我高声道:“传朕口谕。”
                        着太医院遴选擅治痹症之医者,随侍其侧;
                        赐温泉山庄一座,供其祛病疗养;
                        赏金千两,作为日常花用;
                        着豢州郡府为其重修府邸;
                        其三系亲族,有官者加官一级,无官者享士族待遇……
                        林林总总的赏赐罗列了十来条,每说一条莫怀远的脸色便黯淡一分,直至呆滞。这样的恩典和赏赐,清应该会乐见吧。
                        史官收笔,一旁福公公笑道:“莫将军别光顾欢喜呀,还不快谢主隆恩。”
                        我亦笑道:“莫将军怕是欢喜得腿都软了,你去扶他起来吧。”
                        以他的痹症,在冷硬的地上跪了这么久,能起得来才怪。敢于拿病痛来搪塞,就要有受病痛折磨的准备。
                        莫怀远拒绝了扶持,忍痛谢恩之后,艰难起身,脚步踉跄着走了出去。
                        武德殿高大的殿门外,两边侍从挑起的灯火照亮了泛白的青石板路,在刑场上也傲岸不屈的身影此刻佝偻着腰拖着腿一步一步蹭下高高的石阶,福公公跟在一旁,几次欲扶都被他推了开去。
                        我离座,震了震衣,信步走到游廊之外,远处山墙转出的身影,瞬间抓住了我的视线,清——
                        举步欲迎,又强自忍住,远远地看他相向望来,一眼之下,脚步骤然急切起来,十几丈的距离瞬息之间就已抢到;看他大步抢到须发皆白的蹒跚老者面前,以搂抱的姿势稳稳架住几欲倾倒的魁梧身躯;看他解下披风垫在石阶上,小心地扶其坐下;看他单膝跪地,脱下老者的靴子,挽起其裤腿;看他撕下一截袍服,将老人两个膝盖密密包裹起来;看他抓住老人的脚,为其穿好靴子,然后转过身将其负在背上。
                        期间两个人未说一句话,一切做起来却那么自然,如同做了千百遍。
                        期间他一眼都没有看我,直到他背负一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山墙之后,福公公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陛下,大将军说他稍后过来。”
                        “回宫吧。”
                        看着那孤零零铺在石阶之上的银白披风被夜风吹得扬起、跌下、翻转、滚落,突然觉得很累,是不是不管我做多少,在他心里终究比不过那个人。
                        那个人还是了解他的,一句重情重义,道尽他冷面下的真性情,可惜,重情重义,情虽在前,分量却远远轻于后者。
                        早该知道,在他心里恩义永远大过感情。
                        奇怪的是,从查到的资料看,他的恩人可不止莫怀远一人,甚至莫怀远仅是个听命的喽啰,为何他独对此人如此尊敬爱戴,其他人却连提都不提。
                        在大溪山的山谷之中,我曾问起他学艺的经过,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了莫怀远,虽然只是说了几个很小的片段,但他说起那人的神情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崇敬、孺慕、感激、愧疚交织而成的深沉情感,他说,师傅之于荐清,恩同再造,终其一生难以报答。
                        恩同再造,对了,他当时说的是恩同再造,而非恩重如山。
                        还有,之后每一次提到莫怀远,他都从未用过恩重如山这个词,莫非恩重如山另有所指?


                        62楼2014-06-28 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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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小赌怡情 宗师弟子
                          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那个时候还是托大了。以为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将军嘛,只要没仗可打自然而然就会日薄西山,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再给他领兵的机会,他的辉煌至此已臻绝顶,而我的帝王之路才刚刚开始,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开创承平盛世之后,还有谁会说我有幸得了他的青眼?
                          事后想想,那时的状态确实有些失常。从谦逊隐忍的皇子到唯我独尊的帝王,还未调整好心态,就被江山在手的尊荣显赫冲昏了头脑,被宿敌尽灭的胜利滋味松懈了心防,被他百依百顺的体贴眷顾迷醉了心智,骄纵了,疏忽了,自大了,只顾着踌躇满志干一番事业,却在最得意的时候栽了一个大跟头,付出惨痛的代价。
                          栽这么一下,其实并非没有好处,最少让我做事更加缜密慎重。
                          此时就不得不佩服南越宗熙说走就走的气魄了。我必须思前想后,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想到,再针对做出相应的安排。这次出行预计两个月,立冬之前回来,走之前还要赶着处理朝政,小情交给各部官员,大事定下方略,让丞相督办,时间紧迫。还好他要把儿子徒弟送回叶家,于是定下七日之后动身。
                          不过对于我不带侍从,福公公和周坎说什么也不同意,一个举荐内侍,一个挑选护卫,我看一眼周坎道:“你挑一百名侍卫能比得上大将军的武勇,朕就带上。”
                          别说一百个,一千个也不行,他的武功前几年我还能看出真气化雾之类的名堂,如今已全然摸不到底了。虽然这些周坎更加不懂,却也知大将军有万夫不敌之勇。
                          周坎词穷,还是福公公会说话:“陛下这些个东西也要人携带,还有御夫之类,大将军身份贵重,总不能让他去做仆从的活计。”
                          我看了看总管大人收拾出来的一堆东西,又好气又好笑:“朕是微服私访,又不是出巡,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福公公絮絮叨叨,这个得带,那个不能少,这个陛下用惯了,那个什么什么时候会用到……我开始头疼:“带上,都带上吧。”
                          七日之后的清晨,一辆双驾灰棚马车驶出皇城,快马加鞭行至城郊离亭,多少次送他出征的地方。远远见他一身精炼装束等在长亭之上,身侧白马神骏。
                          步下马车,侍卫恭敬送上一匹枣红色骏马,我接过缰绳:“去吧。”他们自会到前方城镇等待,并与候在那边的暗卫接上头,将不想让他知道的某些事情从那里消音。
                          牵马走近,长亭漠漠,杨柳依依,近看碧水,远望青山,长空如洗,绿草如茵,如斯美景,真令人心旷神怡。缓步踏上长亭,见他轩眉秀目,韶仪隽颜,萧然卓立,容光照眼,不禁感慨,如斯美景,也不如他……
                          说起来这张脸也看了十多年了,怎就看不够呢?正想着是否建议他易个容,却听他道:“挺精神的,身子大好了吗?”
                          “早就好了,”被他一夸情不自禁喜动颜色:“我看起来是不是神采奕奕?”
                          “是,”他笑道,上下打量:“稍嫌华贵了些,像个雍容尔雅的大家公子。”
                          满意地抖了抖雪青镶边团鹤暗纹的月白锦袍,又看看他身上交领窄袖的藏青袍服,纶巾鞶带,白袜布鞋,利落是利落,却着实俭朴了些,不禁笑道:“你也不错,天生丽质,风姿动人,穿什么都好看。”
                          他被我的说辞恶心了一下,黑着脸上马:“走吧。”
                          很久没有纵马飞驰了,兴致上来,与他赛了一番脚程,跑到日头高起,天气渐热,才停下马。
                          他递过水囊:“歇会吧。”
                          “你先喝。”我深吸一口气,再用力吐出,解下汗巾抹抹额头鼻尖,见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不忿:“敢不敢打个赌?”
                          “睹什么?”
                          “就赌——”看着面前俊得过分的面容,我笑道:“就赌咱俩谁先忍不住与人动武,这输的人嘛……”凑到他耳边:“输的人晚间就得……”
                          说着趁机在他腰侧捏了一把,紧致的不像话,手感真好。
                          他漠然推开我的手:“赌了。”


                          84楼2014-06-28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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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过白露节气,夜凉昼暖,晌午太阳暴晒的热度不输盛夏,见他变戏法一般从行囊中拉出两顶席帽,我怔了怔:“你、你从哪里弄来这个?”
                            “送璇儿回乡时买的。”他戴上一顶,细藤骨架苇丝编织的席帽结实又轻便,宽大的帽檐下垂一尺长的粗皂纱,将整张脸遮在阴影之下,两侧二指宽的黑丝带系于下颌。如此装扮再配上他紧陈利落的衣着,像是西北一带的游侠儿。
                            穿戴完毕,拿起另外一顶在手里掂了掂:“你这身装束还是别戴了,会压坏金冠。”
                            气得我坐到树荫下拿起扇子猛扇。
                            他笑笑,找出一把匕首坐到旁边,将席帽的顶部削去一截,支出的细藤一根根掖好用苇丝绕紧:“凑活戴吧,不伦不类也比晒着强。”
                            没走多远就到了京郊最大的驿馆,如今微服,自然不能进驿馆,于是选择旁边一家门面高大的客栈。
                            有商队在这里休整,十几张大桌坐满了人,乱哄哄的,伶俐的小二看我一皱眉,忙道:“楼上有雅座,清静得很,小人带客……公子上去。”
                            扔过一颗碎银,小二欢天喜地地接了,更为殷勤地安排。
                            楼上比楼下窄恰些,环境却好多了,大桌换成八仙桌,条凳改为靠背椅,镂刻雕花颇为精细,窗明几亮,看着倒也洁雅。一共两排六张桌子,靠窗一排三张都已坐了人,只好在最里侧空桌旁坐了下来。
                            小二要去沏茶,我摆手:“稍待。”记得有带茶叶,不过包裹都在他手里。
                            转头打量另外的客人,与我并排桌旁坐了四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公子,每人身后都立着随从,看穿着做派应是世家子弟。
                            中间一张桌子坐了三个人,商人打扮,似乎是楼下商队的头目,居中长髯的中年人宽肩阔背、面色红润、气派十足,左手边斜挎腰刀面带彪悍之气的黑袍青年一看就是护卫,左边瘦瘦的短须中年人看似管事。
                            最远处桌子也坐了三人,却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妙龄少女。老叟须发皆白,穿了件半旧的灰布袍子,幅巾包头,佝偻着腰,面颊削瘦,时而轻咳,似乎身体不佳。老妪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插了数根金灿灿的头钗,打扮得颇为贵气,脸上皱纹虽深,却看得出年轻时相貌应不差,只是眉目之间有几分戾气。妙龄少女身穿斜襟银红绸衫,相貌标致,身材窈窕,不过这样公然抛头露面的自然不会是大家闺秀,看打扮倒像是江湖儿女,果不其然,看她右手边包裹的形状,里面似是放了一把长剑。
                            方寸之地,鱼龙混杂,我微微浅笑,有意思。
                            我一上楼,便引来众人瞩目,等我坐下,看过来的目光就谨慎收敛多了。衣饰华贵也有好处,最少在这京畿重地没人敢轻易招惹。不过那老妪却是例外,看我的目光居然越来越热切,边看边与妙龄少女低低耳语,引得少女发出几声娇嗔,老叟突然说了句话,老妪和少女神色都一震,面上带出惊异之色。老妪上下打量我,若有所思,少女一双妙目频频扫来,似有不信又似跃跃欲试。
                            老叟的方位正好面对这边,方便我读出他的唇语,似乎说到:“注意些……武功不弱……”
                            我打着扇子悠闲靠坐,冲着看过来的少女微微一笑,少女红了脸,却并未躲避,目光反而更为大胆。
                            离我最近宽袍广袖的小个子年轻公子当先过来打招呼,深深一鞠道:“阁下相貌出众,气度不凡,不知如何称呼?”
                            我心道,更加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的还在外头喂马。他那匹马宝贝得紧,自不放心交给别人,于是身份贵重的大将军就屈尊做了马夫。
                            合起折扇,稳稳坐着拱了拱手:“敝姓萧。”
                            “萧兄啊,”年轻公子的谦恭明显消退,直了直身,俊秀的脸上露出自矜之色:“陈氏子安有礼了。”
                            见我巍然不动,他似乎有些不满,却还是耐着性子介绍:“那边是许家三郎、鲍家九郎、吴家六郎。”
                            陈、许、鲍、吴,高门大阀里还排不上吧,不过这几人相貌都不错,其中许三郎最为出色,神色却颇为冷傲,鲍九郎面黑些,带着一股爽朗之气,吴六郎身材最高,眉宇间有几分英气。至于过来搭话的陈子安,看来最是伶牙俐齿。
                            我逐一点头致意,态度矜持,陈子安看我没有结交之意,客气几句转回座位,听几人低低的声音道:“看这气派劲儿还以为是哪个大家公子呢,萧姓,没听说过萧姓……”
                            几人认定不是高门子弟之后,便不再理会这边。继续高谈阔论,听他们的意思鲍家九郎游历方回,其余几人在这里等着抢先给他接风。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京里的热闹事,最近京里最热闹的事莫过于武试。
                            三个世家子都有看过比赛,争相说起最精彩的几场比斗,程邦如何武艺精湛,风震江如何刀枪不入,张晓武如何力大无穷,黄亮如何百发百中……说得眉飞色舞,精彩纷呈,鲍九郎不住扼腕,深恨没早些回来,旁边两桌人也听得津津有味,那银红绸衫少女尤为关注,连饭也不吃了,聚精会神,不时发出惊叹。
                            有美貌少女捧场,三位公子说得愈加起劲,正说到红衣少年出场,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终于喂完马的大将军布衣布鞋,席帽盖头,袖子挽到肘下,手里提着包裹,衣摆鞋面还有些湿渍上得楼来,陈子安话语一停,其余人都不满地看向突兀出现的人,连银红绸衫少女一双妙目也含着控诉瞪向他,等看清这人穿着打扮就更加不屑了。
                            突然从热烈到冷寂,迎上众多或恼怒或嫌弃的目光,有人还夸张地掩住鼻子,他也大为意外,脚步缓了一下,走到我右手边落座,背对众人,随手把包裹往旁边椅上一放。
                            有个世家子的随从哼了一声:“遮遮掩掩,莫非见不得人?”
                            另一个随从道:“主人未发话就坐,不知礼数。”
                            我冷眼看过去,那两名随从都缩了一下,陈子安忙训斥两句,转头冲我赔笑:“下人愚鲁,不懂规矩,得罪了这位……这位小哥,公子勿怪。”
                            虽是道歉,口气却满不在乎,明显把清当成了下人,我心中有气,正要开口,却听他道:“想吃什么?”
                            说着摘下席帽,回首往椅背上一挂。抽气声传来,这才是真的大吃一惊,即便只是惊鸿一瞥,即使只看到侧脸,也足矣让人目瞪口呆,那位富商甚至掉了手里的筷子,连一直不怎么抬眼的老叟也抬起头。老妪的嘴巴张开,好半天才合上,少女一双妙目直愣愣地。


                            85楼2014-06-28 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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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叟低咳两声,道:“至于他的武功,单凭震碎珍珠那手确实还看不出具体深浅,但若真是那位公子识破了我的筷子,真是他移动了这块大石,丫头你绝非他的对手,连你阿婆也不行。”
                              “阿婆也不行?”少女惊呼,难以置信道:“不会吧……”
                              老妪道:“识破筷子那下我服气,但移动这块大石,这有何难?丫头用点力也能做到。”
                              “可试之。”老叟退后两步,摊手一让。
                              “看我的。”少女扎马步,沉肩抬腕,双手抵于大石横侧身,酝酿片刻,衣衫无风自起飒飒而动,忽然一声娇叱:“起——”
                              舌绽春雷,我离得如此之远都震得耳朵嗡嗡直响,石头翻滚的声音传来,大树都颤了,等大石停下,她拍拍掌笑道:“好了。”声音微带喘意。
                              别说,这女子力气还真大,我在她这般年纪也未必有这等功力。
                              老妪赞道:“虽说距离短了些,却也差不了太多,丫头功力见涨,好。”
                              “看看你的脚印,都快没过脚面了。”老叟却不怎么满意。
                              少女把双脚从地上拔出来:“我用了千斤坠,脚印能不深么?”说罢怔了怔,突然一跃而起,飞快地窜到大石原本的所在。
                              “这——这——这怎么可能?”这回不是惊诧而是震惊了。
                              老妪也过去查看,惊道:“没有脚印?怎会没有脚印?不行,让我来一试。”
                              轰隆隆——大地震动的感觉再次响起,良久,老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传来:“果然,此人功力之高,我比不上。”
                              功力之高?我差点笑出来,清只是随意一脚,哪像你等在这里又是运气又是千斤坠的?方才他那一脚看起来毫无声势,怎么这两人竟能搞出如此大的动静?
                              “绝顶高手?”少女再次惊呼:“他才多大年纪,武功怎会如此之高?”
                              这次老妪却未接她的话,对老叟道:“你方才说若真是?莫非还有其他可能?”
                              老叟掩口轻咳几声,道:“只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咳嗽声变急,过了一会儿才停住:“这种感觉又无法证实,若是他……不可能,怎么可能……”
                              “阿公——”少女急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就算那位萧公子是绝顶高手,还能高过阿公去?若不是萧公子还能有何人?”
                              “是啊,老头子,你感觉到什么,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好歹说出来让我们参详参祥。”
                              老妪语气比少女更加急切,老叟却置若罔闻,左手抱胸右手捻着胡须,沉了一会儿,道:“没有什么绝顶高手,丫头记住了,武学之道,技法是末端,境界才是根本。武道,武道,以武而起合于道,武有形而道无形,故而武学之道也是有无之道,圣人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是无中生有。有招到无招,有形到无形,有意到无意,这是有中生无。‘有’是一种境界,‘无’也是一种境界,从无到有是一个提升,从有到无又是一个提升,然后再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有无相生,永无止境。武学之道,永无止境……”
                              “哎呀,阿公,你又说这些,人家头都晕了,没有绝顶高手,那萧公子这种算什么,阿公这种又算什么?”
                              第一次感觉这个少女蛮可爱的,我头也晕了,这老头简直比师傅还要绕了人。
                              转眼看向最爱听这种话的人,见他的眸子一改方才的沉凝,亮的惊人,嘴唇微动,口中无声地念,无中生有,有中生无,有无相生,永无止境……时而蹙眉,时而怔忡,时而微笑,阵风吹过,将一根细小的树枝吹了过来,枝上树叶摇摇触到他的面庞,毫无反应,眼都不带眨的,唉,我暗叹,又入神了。
                              师傅曾到说,对练武的人来说,每一次入神都是莫大的机缘,很多人一生都遇不到一次。而他似乎随时随地都能进入,这份悟性啊,真羡煞人。
                              还好这次入神的时间不长,当下面老叟的话音再次传来时,他眼神一动,清醒起来。若让师傅看到,准得大叹可惜,入神自然是越久越好。
                              继少女抗议完后,老妪也附和,嫌老叟太啰嗦。
                              老叟摇摇头,坐到大石上,摘下斗笠放到一边:“若真是那位萧公子反而简单了。我一眼就能看破他,这是境界之差,境界之下,他武功再高,我也不放在眼里,顶多觉得起初有些小瞧了他。但若是另外的人识破了那根筷子,又在一瞬间阻止了那位公子出招,就完全不同了,因为那个人我未曾看透。之前看不透,之后也看不透。”
                              “阻止那位公子出招?阿公说的是……”少女犹疑的声音道:“那个仆从?”
                              “那个俊巴巴比画的都好看的小哥?怎么可能?”
                              俊巴巴比画的都好看,老太婆这次形容的不错,我愉快地眨眼,他毫无例外地黑了脸。
                              “就是啊,”少女又道:“如果他的武功真的高到连阿公这宗师弟子都看不透,怎会去给人喂马拎包当下人?”
                              宗师弟子,我的愉快只维持了一瞬就变为心惊,怪不得那老妪敢放言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宗师,天下间已有百余年未出现宗师了,而宗师弟子也已经在三十多年前绝迹江湖,否则哪里轮到魔教猖狂?这老叟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宗师弟子,很了不起吗?暗自冷哼,等师傅晋升宗师,我也是宗师弟子。
                              “此处确实费解,但是……”昔日或曾叱咤风云今日却已病弱老迈的宗师弟子也有些踌躇不定:“这个下人却给我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练武练到我这境地,直觉往往很准的,可是任我如何探查,也看不出他身上有一丝真气波动。”
                              “会不会是此人太特异了,造成错觉?”老妪道:“要说这年轻人长得确实是好,老婆子活了快七十年,还从未见过俊成这样的,当年孤诣堂的少堂主陆无疆号称武林第一的美男子,还有更早的孤鸿剑影廖风华廖大侠,也是英俊潇洒冠绝一时,单从相貌比起此人也有不如。再看他举手投足稳稳扎扎的大气劲儿,真不像个仆从。”
                              “错觉吗……”老叟沉吟:“你们不觉得他拉住那位贵公子手臂的时机太过巧了?”
                              “没错,是有点,”少女道:“当时我也觉得不对劲,哪有仆从随随便便去抓主人手的?但就凭这个说他是深不可测的高手,有些牵强吧?”
                              “是有些牵强,”老叟难得同意了少女的话:“所以我也权当巧合,不过当看到这块大石,又有些不确定了。”
                              “这块大石?”老妪纳闷:“这块大石还有什么?”
                              我也感慨,这块大石的功用可真够大的,看看旁边冷淡沉静的俊脸,也不知这一脚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老叟咳了两声道:“你们想,那位公子通身的气派,喝茶都不自己斟,吃饭连筷子也要别人放在手里才动,怎么看也不是为了乘凉去搬石头的人。”
                              “是呢,我竟没想到这个。这么说那个仆……那个俊小伙儿真的是高手?”老妪还是半信半疑:“看他年纪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怎么可能达到连你也看不透的境界?你都看不透,那是什么境界?”
                              “无中生有,有中生无,最少也是无之境。”老叟极为慎重地道。
                              “无之境……”老妪喃喃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无之境怎样?”少女急问。
                              此刻,那两位却都没顾上理她,老妪道:“不对呀,达到此等境界,天下任其纵横,何以为人奴仆,卑贱若此?”
                              卑贱!我震惊于这个词的恶毒,一时忘了呼吸,等醒过味来才揣揣地望向他,他却没有看我,深沉的眸光穿过层层障眼的枝叶,望向遥远的天空。


                              89楼2014-06-28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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