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吧,在它还未彻底陷入黑暗之前。
正午灼热的金芒刺晃着你惺忪的眼,化作点点剪影铺洒在这条从大狱到刑场的漫长无尽的小道上,为它荡漾着一阵阵的热浪,一阵阵的喑哑与悲凉。
天边的一轮太阳,正蒸腾着夏日无尽的烦闷与聒噪。你也许会惊讶吧:这中国文化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居然还有太阳。你也许并不会惊讶:这太阳闪耀着的绝不是霞光万丈,只不过是毒辣辣的烈日灼烤。灼烤着此时朝野里无数颗担忧焦虑的心,与沿途百姓惊惶颤抖的脸庞。
你此时想起了那天黄昏下的灵堂。你带着琴与酒匆匆地踏入白色的素帐。那人斜靠在椅上,因极度哀伤而青白消瘦的脸庞上,一道道泪痕肆意流淌。他已承受了太多不解与痛苦,早已太过孤独,看厌了眼前这一片片虚假的人来人往。当他不经意间瞥向你的时候,眼中倏地爆出一束溢彩流光。“啊!你来了吗?与我一样不顾礼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乐来送别我操劳一生的老母亲?”他站起身向你走来,紧紧地握住你的手,两双澄澈深情的瞳仁紧紧相对。从此,你们的名字在中国文化史里就被紧紧连在一起,永远也拆不开。你们从此携手,在中华大地上谱写了一段炫目华章。
你还想起了那洛阳城下的铁铺,想起了那阵宁静肃穆的悠然时光。想起了那夕阳下泛着金芒的古铜色肌肉,清澈嘹亮的呦唱,古朴激昂的琴律,铁石敲击的震响。当钟会繁华的车队强行挤入这一片安详,想对你们做一些“另一个世界”的展示与炫耀。你头也不抬,旁若无人。他尴尬地死死盯着埋头干活的你们,良久后悻悻而去。这一场,你用你无声的语言永别了那个世界的显耀。同时向钟会炫耀了你的荣光与自豪,你骄傲无悔的孤独,你愿永驻的漫长。
你想:如果没有那事,如果还岁月悠长,多好。
但你终究是太孤独,因此比其他人更需要友谊的漫长。你可以放下一切,却独独对“朋友”这个词一向魂牵梦绕。你一直天真地想:为了不负你岩岩孤松,巍巍玉山般的品行,无论何事,你定将为朋友两肋插刀。对他的绝交与痛骂,是你面对那丧尽天良的吕长悌时为了保护朋友,唯一能做的杯水车薪。也许你明白你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但因为你的信仰,你仍将用你一人——一个中国文人澄澈的认知,去向那深深的黑暗里,讨一份你所渴求的正道。
“不除嵇康,无以醇正风俗,清洁王道”这是钟会因上次的羞辱而对你最恶毒的诽谤。你并不知道,你的参与和保护,只会为司马氏除掉你提供一个最直接的借口。“不孝者的同党”这个无比荒谬的罪名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扣在了你的头顶,紧跟其后的就是看似遥遥无期的死亡。你终生钻研而推崇的养生之道啊!你本想用它来永远延续你漫长的孤独岁月,但此时却一并化作了可悲的黑色幽默。你叹息复迷惘:你不过是捍卫了一个朋友的尊严,却何以落到这样的下场?而现实却如此使人悲伤:你看起来很复杂的他们看起来却如此简单,你看起来很简单的他们看起来却如此复杂。
你此时的心情出奇地冷静,索性闭起了眼,不再理会那灼灼烈日与那莫须有的阴谋纠葛。你想,既然你将你的一生托付给了孤独,那么在这最后关头也应这样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结束吧。
可是你却无法再次安静下来,因为毕竟还有许多值得去想,去回忆的人与事。你的脑海如同一张大网,正抓紧时间,快快地,深深地过滤着那一缕缕琴律,一次次长谈,一丝丝墨香,一张张面影。
阮籍,吕安,向秀,山涛......他们有的睿智博学,有的心灵旷放,有的璞玉浑金,有的醇厚贤良......但他们却永远无法复制你那令人羡慕的健康,那义无反顾的狂放,那重若千钧的情谊,还有那至今仍余音绕梁的——漫长的时光。
你也许是幸运的吧,因为你曾与他们有幸一同走过。你也许又是不幸的吧,因为直到此刻,在你耳边回响的仍只是他们叹惋与惆怅,却没有人去为你赋一曲无悔的壮行,在这沉寂肃杀的天空上孤独地回响。你也许曾嘲笑过他们的反抗不似你一样坚决吧,你也许曾叹息过他们的立场不似你般明确吧。现在想来,这也并不是全错。你也知道既然你选择了孤独,那么这下场不过是你的宿命罢了,对于今天的结局,你其实并不怕。你只是在叹息:你曾经认为你一直与他们共同斗争在历史的阳关道,现在看来你还是孤孤独独地走着你一生一个人的独木桥。
三千太学生的呼吁犹在耳畔,身旁的欹器滴滴答答地记录着绝响的时光,暴君冷酷的命令已经传响,一曲【广陵散】正迎着正午的烈日,在寥廓的天宇上,烁烁飞扬。
你一步步地向高台走去,步履平稳而踏实。你走上整齐的石阶,走到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士兵中央,背后,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
你转过头,再看了看遥远的天际。
烈日狞笑着,洒下了一片毒辣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