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退了烧,常年冰凉的手心此刻还残存着不正常的热度,连同那句轻微却极有分量的承诺,狠狠烙在了金在中的皮肤与心头。金在中垂下眼沉默一时,低声问:“你怕我。”
问话里带着肯定的陈述,金在中说出口的同时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只觉眼眶有些泛酸,“你有多怕我?”
语气中的颤栗唤醒了窗外蛰伏整夜的秋风,树叶哗哗作响,才清扫干净的石板路上再次被覆盖一层枯黄,郑允浩仰起脸望着金在中,长久的沉默过后,他轻轻地说:“每一天,每个午夜梦回,都对你患得患失。”
郑允浩原本不说这些,一来是因鲜少彷徨,认定的路无论清白或者恶毒、崎岖还是坦途,都不回头;二来,大抵是他早对“孤独”有了觉悟。
但是现在他失控了……害怕了。他终于放弃了自己一路走来的隐忍与沉默,向金在中袒露出了内心的忧怖,只因走到如今终于明白自己并非无坚不摧,只因金在中是肺腑间的一根软肋,却分明又是他所有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向前迈进的勇气与理由,像无边黑夜一颗闪着微芒的星星,照着他的从前和往后。
“我做的是什么,有多令人不齿不堪,下手多恶毒,我自己心里清楚。”郑允浩避开金在中的目光,垂眼轻轻揉捏着他的腕骨,“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做下这些事,我不为自己开脱。我认这罪名,但无意悔改。我只是怕,”他顿了顿,苦笑着承认自己难免软弱,“只怕你会因为这恶毒心生鄙夷,觉得自己爱错了人……怕你离开我。”
要有多在意,才小心翼翼到这般地步,这男人冰冷无情杀伐决断,却在此时,在金在中面前卑微的低声喃喃“怕你离开我”。金在中被这句话猛地扼住咽喉,哽咽着难以喘息,像是寻回了遗失已久的宝盒,打开来看,那颗澄澈依旧的少年心仍在某个角落拢出一团跳跃的微光。
旁人皆道郑允浩历经西北七年磨折心性大变,说着说着连金在中也开始分不清楚,他曾经的赤诚与坚守究竟是被无奈地隐藏,还是真的无情抛弃。直到他说出了那番话,金在中才终于放下长久悬着的担忧,终于能确定他初心犹在,明白自己做了恶毒的错事,即令“无意悔改”,但……什么才是“对”呢?
在斗争凶猛的朝堂中作壁上观,做个明哲保身的好人、庸臣,拱手让出权力不争不抢,眼见江山消耗在自欺欺人的麻木与安逸中,安享青史美名吗?
抉择之所以如此艰难,只因生在日薄西山的时代,摆在面前可供选择的不是“对”与“错”,而是动辄得咎的“错”与“错”。于是只好在注定不被理解的宿命中拒绝忏悔,因为忏悔是示弱,是认输,强大的灵魂甘于隐忍,不屑解释,独自背负苦痛,于寂静中接受内心的惩罚。
从不曾向任何人开口的话,此时终于在金在中面前卸下防备,露出一点柔软的人性。郑允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守不住倾吐出来,大抵昨夜一场噩梦缠身的高烧瓦解了他的意志,又或是一路走来实在太苦,在这个人面前他忽然就放弃了逞强,哑着嗓子低低道:“昨夜我又梦见你对我说‘永世不得安宁’,在中,我真是……”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除了你再没别的了。
犹如一把细密的羊毛针洒在心头,金在中略一闭眼,两滴眼泪直接砸了下来。
“什么‘永世不得安宁’,不准再说这话。”金在中鼻音浓重,虔诚地望入郑允浩眼底,“纵使你遭天下误解,纵使青史问责,我之初心,犹为你不改。”
窗外深秋肃杀,院中玉兰树的一片枯叶乘着萧萧北风穿过花廊与窗柩,飘落在书案上。郑允浩静静地凝望着金在中,良久良久,他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轻轻拂去金在中脸上的泪痕。“初心犹在即可,”他低声叹道,“勿需为我,我配不上这二字了。”
他这般说着,伸手按在金在中胸口间,低垂的睫毛扫出一片怅然,“犹如观鉴,只要你还在我面前,时时提醒着我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则我之命幸,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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