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见那位“燕子小姐”把目光转向自己，没有丝毫准备，并且为接下来的对话紧张得胃痛的路德维希，自然是愣了一下，不自然地说：“还……不知道。”字正腔圆的中国话，像老师一般的咬字刻意地停顿。
“燕子小姐”却并没有管路德维希的不自然，或者紧张出来的生硬，目光淡淡地扫过，似乎很柔和地点了点头。
随手把手机锁屏，放到了米白色风衣的口袋里，王春燕转过头：“自便，本田。”然后就去用洗手液洗手了。
路德维希不明白这轻飘飘的“自便”是什么意思，本田菊却依言掏出了校园一卡通，在pos机上，像是刷学校食堂一般地刷了卡。
但路德维希却并没有多多在意室友行云流水的举动，好奇地眼神追随着“燕子小姐”的动作。
从头顶上倒悬的杯架上，王春燕熟练地取下了一个碟子，和一个透明、窄长身的玻璃杯放在操作台上。又转身，莲步轻移地走到了小冰箱前，双膝并拢下跪，先从上面拿出了一枚色泽鲜艳的柠檬，又从冷冻室端出了冰盒子，随意搁到操作台上轻敲了几下；拿刀具旁边的镊子，看似费力，但其实相当轻松速度地，一个个丢到了一旁备用的白瓷敞口骨碟里：坚硬的冰块和碟子相碰，发出好听的脆响。
那冰盒子里冻的是冲好的咖啡，深棕的色泽看起来富含咖啡因。
然后王春燕把这杯子和碟子挪到一旁，从身下木柜取出了个青色的竹木菜板。拾起旁边蓄势待发的刀具，娴熟地对准，然后前后运刀切开，来势汹汹的气势，却处理得犹如“纤手破新橙”一般温柔灵巧：切了大概半个柠檬，片片粗薄一致，不能够薄如宣纸，却也不超过三厘米宽。
已经切好的柠檬片安静地平躺在案板上，低下隐隐地有汁水流出，惴惴的、涩涩的，酸甜不明，像路德维希此刻纷杂的思绪一样。
王春燕的手很好看，白皙的手指修长，骨节不突出，但是节奏感分明；左手上缀了一串紫色的小宝石手链，米粒大小的珠子团团围坐，簇拥着正前方三枚棱形的紫色水晶，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地晕染出一片黛色的光辉，衬得王春燕的一双皓腕，是欺霜赛雪的白嫩：看的路德维希喉头紧缩了一下。
而面前的王春燕却浑然不觉，只是专心于自己手头的工作。她把一些柠檬片贴在了长身玻璃杯里，用镊子展平，又扔了几块在杯子低，随后一块咖啡冰，一片柠檬，再一块咖啡冰，一片柠檬地，交替填满了长身玻璃杯，一直堆到了杯口处一指宽。
然后她从木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密封的罐子，小心地左旋、按下、拔，接着抽出了餐具里完全干燥的一柄长汤匙，舀出了两大勺细腻的白砂糖，细细地撒在了玻璃杯里。
她的动作轻柔却利落，准确熟练地，像是一架编程卓越的机器，又像一个操练多年的舞者，浑然不觉吧台外围本田菊那隐藏着的，几乎是能灼伤人的火热视线，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规定动作。
王春燕又拿起剩下的半个柠檬，用保鲜膜包好，然后拈起类搁在一边的冰盒子，抽身返回了身后的冰柜；调料罐物归原处，仔细地放好东西。她又从上层冷藏室提出了一罐发泡苏打水，平稳地注入类长身窄口的玻璃杯中，仿佛是高屋建瓴的清泉自由奔涌而下。
最后，插上了一小片柠檬在杯壁上做装饰，并扔进了一根黄绿相间的细嘴吸管。她完成了这件艺术品，却并不看向本田菊，只是信马由缰地推到了吧台的另一侧，像是知道本田菊必定在那里等着一般：“尤卡哒，多佐。”
“燕子小姐”随出飙口一句日语，其实路德维希并不惊讶。
Y大是一所以语言类学科而闻名遐迩的学校，每天清晨的樱花树丛都能看到漫步的学霸们。他们或是捧着单词书，或是揣着耳机线，眼神清澈或者困顿，但嘴里一定是blablabla地念着各国的大小外语。
她或许是耳濡目染吧，这个念头从路德维希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但看到“燕子小姐”那一双眼睛抬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眸子，纯的墨色冷如一片冰封的冻海。而待到对焦到自己脸上后，她眨了眨眼，客气地笑开了，仿佛初夏带着灿烂的荣光破冰而来，吹开了冰冷寂寞的三环路上，五月里绿化带里点缀的月季花海：“Kann Ich Ihnen helfen?”
路德维希却恍若觉得自己的呼吸刹那停滞，喉结上下滚动，却好像被生吞了几百只小精灵，无法吐出一个有效的话语：是惊讶她居然一口道破了自己的国籍，也是被她的漂亮眼睛给迷住了。
所以现在，路德维希既无法快速地组织语言回复，又忽略了自己室友眼角瞥向自己的，晦暗不明的视线。
但是王春燕并不明白路德维希在想什么，但看到他的沉默，便只好换成了国际通用语：“May I help you, sir?”
而此刻，她却是真正运足了眼力，看向了面前这位日耳曼外表的客人：金发蓝眼，皮肤略有一些因为经常户外锻炼而出的小麦色。背头梳得规规矩矩，不知道喷了多少定性发胶，一丝不乱，看起来严谨极了。不言据笑，面容严肃，身体健壮、虎背狼腰的，不知道板起脸来有没有把小孩子吓哭过——真的不是德/国/人么，自己居然看打了眼。
不过到底严于律己，路德维希也没有耽搁多长时间，换了一个他认为最自然、最温和的表情，看着面前的美女：“Kaffee, Milch – cover.”
但是王春燕却仅仅是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猜对猜错，都不在她思考的范围内。随手在surface电脑上划了几笔：“Kaffee, Milch – cover奶盖咖啡/一份/拾贰圆正。”
而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两人互动的本田菊，却是抬起了头。眼角微微地向下撇，也是一脸冷漠地表情：“王，２をする，イタリア君すぐに来て。”
路德维希掏校园卡的动作一顿，惊讶于本田菊这时候突然说起来日语。虽然他听不懂，但是对面的王春燕却是面色不改，淡然地等路德维希刷完卡，才又点击了几次surface电脑：“奶盖咖啡/一份/拾贰圆正。”
……
本身打算在咖啡吧台候着的路德维希，被本田菊塞到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上。
然而他却并没有享受到这个位置，所带来的多少“便于窥视吧台”的好处，因为他几分钟后，他就被他的意/大/利同学抱了个满怀：“德/意/志，德/意/志，你和日/本真的出来了呢，原来你们也知道这家咖啡店呢~VE~”
什么叫做“真的出来了”，难道还能“假的出来了”不成？这句话说得好像费里西安诺，早都知道自己和本田菊会来这家咖啡吧一样。
而这边的路德维希，虽然对于费里西安诺的遣词造句有些困惑，但却忙于把他从他身上拽下来，所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坐在他们俩对面的本田菊，却收起了刚刚一直在手里把玩的手机，换成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像是客气地打了个回避球：“意/大/利君，听说你要来，在下刚刚给你点了一杯你喜欢的奶盖咖啡。”
费里西安诺被路德维希按在了椅子上坐正，但是双脚还是无赖地乱晃着。“VE~日/本你对我真好欸~将来谁有福气做你的女朋友呢，一定很幸福吧，VE~”费力西安诺虽然觉得本田菊这句话有些不对劲，好像并不是他本田菊之前发短信，让自己过来和他、德/意/志会面的一样，不过他却根本不会想那么多。
三人闲话几句，不外乎最近学校里的热门话题，什么将要举办的义卖会，兄弟校之间的交换名额。然后就是越发临近的期末考试：虽然显得不那么命垂一线，但也是生死攸关的重要呢。
而不一会儿，却是听见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哒哒”声由远及近，美女店主“燕子小姐”，亲自端了一个鱼戏莲叶纹黑漆餐盘过来：“两份奶盖咖啡，请慢用。”
路德维希的视线追随着王春燕修长的手指。它们轻巧地拈起杯托，将两个外壁凝结着水珠的马克杯，安稳地分派到自己和费力西安诺的面前。
在她的手指收回去的时候，不经意间划过了细密的水珠，留下了迤逦的一线：却好似她的手指拂过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心跳陡然加速。
本田菊并没有低头看着王春燕的动作，他的眼神像一只捕猎的狐狸，阴惨惨地收割着生息：“燕子小姐，奶盖的颜色很纯呢，技艺又精粹了，很像一件艺术品。”完全是夸赞的话语，却被他不含任何感情地说出，活像年关除夕夜的讨债鬼。
王春燕也是冷漠地看着他，一点客气的微笑也没有挤出来：“本田过奖了，不过是卖油翁：无他，但手熟尔。”明明也是礼貌地谦逊，但是王春燕的语气僵硬，活像是在干架一样。
这边暗潮汹涌，让路德维希小小地紧张了一下，他自然是不希望室友和这个“美女学霸”起争执，原因主观、客观都有。
他胃疼的不会插嘴，但是费里西安诺显然没有这个顾虑，上来就抓了“燕子小姐”的柔荑：“VE~好久没有见到燕子了，最近学业忙吗，我听本田说你最近在刷六级欸。”
软软的声调，鼻音很重，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最天真的声音：配上费力西安诺柔和的表情，能让人恍惚间看见怜悯、纯洁的六翼天使。
但是王春燕，却好像并不吃这一套：“还行吧。”扫了那边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本田菊一眼，她顺势拿起餐盘，抽出了被握着的手。
“前几天去吃了燕子推荐的餐厅呢，”费力西安诺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和漂亮的女孩子搭讪是他很擅长的事情，就像流水自上而下的流淌，还是纯净的音色：“本身以为中/国的烧烤店都是咋咋呼呼的呢，没有想到那家却很幽静，每个人说话声音都很轻。VE~吃的也很美味欸！”
本田菊抬眼，刻意看了一眼王春燕的表情:果不其然，上下嘴唇先是向内紧抿，持续不到半秒钟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随后由嘴角上扬，撤出了一个客气的笑容，但是眼角却是下垂的，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阻挡了笑容的流淌；而且，若是仔细地观察，会发现她右嘴角拉的更上开一些，就像是普通人蔑视的冷笑。
——王春燕，现在应该心情不会好了吧。
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本田菊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低下头之前，却又看了一眼路德维希：看见他一脸专注地看着王春燕和费力西安诺的互动，本田菊心里也不知道是恼怒还是哂笑。
王春燕的心情也的确不怎么激昂，但当场翻脸、转身就走的事情，她却已经做不出来了：这里既不是她的店，又不是她的学校。
理想屈服于现实，忍字头上一把刀，世事哪能如人所愿，你就那么相信童话么，什么王子会救公主于水火之中？谁是王子呢，谁又是公主呢。
于是王春燕便也客气地笑了，神情和本田菊神似，也是教科书一般的疏离客套：“还有工作，先去收拾了。”连头都不点，早都失去了应付的心情。
路德维希和费力西安诺都以为“燕子小姐”是真忙，但是本田菊这个狡诈聪慧的看客，却是经过了那么长的铺垫，终于等到了戏肉上：“等等，燕子小姐，有件事情想问问您。”
听了这话，王春燕却把盘子端到了胸前，外眼角向下撇，右嘴角向上挑，一个实则“防备”的姿势：“说。”认识本田菊那么久，早都吃够了教训。
就是再“老嗨”的人，被大堂哥耳提面命了小十年，也知道这是只心机诡诈的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的中山狼。
而对于王春燕，她则是对“不能跟本田菊客气”深有体会：你要是跟他讲“为何这么见外”，他接下来的话语能呛死你。

催更

13L至15L去哪里了……

后记：
七月起兴、八月动笔、九月校对，总算是完结了它，还是蛮开心的。真是没有想到，闲闲散散的，居然打出了七万字的篇幅，我都想静静。
从《柏舟》到《桃夭》，是想写一个人在过去和未来之间途径高考，路过理想和现实的故事：一个人既可以“泛彼柏舟，在彼中河”的理想，也可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写王湾是为了写王春燕的从前，写王耀是为了写王春燕的以后；本田菊是一直待在王春燕旁边的现实，路德维希是王春燕一直喜欢的理想主义。
相信童话般的幸福，没什么不可以的。
王春燕觉得很开心，我也很为她开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