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流逝。
枫树上落下的红叶已经堆成了几座小丘,也有零散的,躺在由纹路精美的砖石铺成的人行道上。
这是勇利待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天。
在吃过晚饭之后,他想出去走走。
“我也要去。”
尤里抓住了勇利正在推门的手,勇利转头看向他,欣然默许。
十月初的圣彼得堡已经进入了深秋时节,高纬度使这里冬半年的黑夜降临得格外早,不过四五点钟的光景,已然华灯初上。
这里的建筑大多色彩艳丽,伊萨基辅大教堂伫立在夜幕中,金色的穹顶几乎要与还微微泛着蓝的天际相接。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漫无目的地在这座由钢筋水泥堆砌出来的城市里行走。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就这样吧。
他们走进公园,高大的落叶乔木簇拥着小径,有情侣在槲寄生下亲吻。
他们途经了一家酒店的门口,有前来赴宴的年轻女郎踏着高跟鞋,踩在柏油路面上,下水道口蒸腾出的白气模糊了她们小腿线条美丽的弧度。
纸醉金迷,靡靡奢华。
然后他们走到了一片繁华的商业区,行人如织,巨大的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款俄罗斯当红男星拍摄的香水广告,他有着银灰色的短发与湛蓝的眼眸,勇利驻足望过去。
而尤里眼中的他,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棕色的眼眸里盛满了远方照来的灯火,还有一张清秀得过分的面孔。
尤里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去,他的心里痒痒的,像是被从前养的小猫轻轻地抓了一下。
“尤里。”
“我明天就该回去了。”
“航班的时间比较早,我大概也没有时间和你一起吃早餐了。”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商业广场上所有剩余的,未点亮的高杆灯,几乎在同时放出了光芒,这一瞬宛若白昼。
“所以,现在我想正式一点地向你道别,还有几样东西要留给你。”
他被尤里推了一把,险些没有站稳。
“你明天离开,然后现在才决定告诉我吗?”
尤里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火气升腾起来。
他背对着灯光,勇利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有考虑过早些把这件事跟你……”
勇利的回答再次被尤里打断:“你不告诉我,是怕我会难过?还是说你认为我会舍不得你?我们之间的关系有那么好?”
“尤里……”
勇利忽然想不出该对他说些什么。
而尤里已经转过身,没入拥挤的人潮中,几乎在片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勇利站在原地发愣。这一次,他没办法解读出尤里的怒火是从何而来了。在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相处之后,他开始逐渐地发现,尤里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他只是一个善于把自己伪装得坚强的小孩子而已。他时常口是心非,用漫不经心来掩饰自己,然后再给自己贴上傲慢、暴躁、难以接近的标签,就这样一点点的,把内心封闭起来。
他没有离开,留在这里等着尤里回来。
只不过,这一次要令他失望了。
直到商场的顾客稀少起来,勇利也还是没有等到尤里。
他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公园的小路上空无一人,酒店的宴会曲终人散。
胜生勇利也是第一次觉得,房子里有些空荡荡的。他在洗漱之后,躺进了卧室的大床上,他侧躺着,盯着窗帘上的印花直出神。
勇利辗转反侧了一阵,却又赤着脚下了地,他走到窗前,对着玻璃呵出一口热气,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水雾上勾画了寥寥数笔,又用手掌抹得干干净净。
那是灯火通明的城市。
他将要离开这里。
胜生勇利在过去的十九年岁月里,向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出生在一个经济条件稍微宽裕些的家庭,按部就班地去念书,读大学,唯一的愿望是想让家里的弟弟不要太叛逆,不要总是带着伤回家。
勇利在刚刚才意识到,尤里和彦利有很多相似点,却也不同。在尤里的生活中,大概有什么是缺失的。
或许是源于同情,或许是一种于心不忍,他想着要给予尤里一些感情。但是他犯了错误,把这种给予变得更像是施舍,变得不对等。
勇利想起尤里在那个几天前的早晨,对他所说的:“你这个人很奇怪,我不怎么讨厌你。”
他倒了杯牛奶递给尤里:“是吗?那我很高兴,但愿你喝完它之后还能喜欢我。”
“……我现在就已经开始讨厌你了。”
“真是无聊的大人。”
“顺便提醒你,在俄语里面,‘不怎么讨厌’和‘喜欢’是不能作为同义词出现的。”
“我知道,因为这在日语里面也不是同义词。”勇利翻看着自己千里迢迢从日本带来的,足有字典般厚重的学术资料:“但是尤里奥,你应该不仅仅是不怎么讨厌我吧,说不定……还很喜欢跟我相处?”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一双红棕色眼睛里藏着笑意,他有心打趣一下这个性格别扭的少年。
尤里努力掩饰自己惊愕的情绪:“……你真是话多。对自己很有自信?”
“乱说的而已。”
勇利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继续对着已经灯火阑珊的城市出神,什么也不去想,但仍然有丝丝愧疚从心底蔓延出来。
“该睡了吧,勇利。”
他沉沉地闭上眼,混混沌沌,却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