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天子的罪己诏一连下了三道，大燮朝终于在定北军回朝的那一天迎来了第一场雪。
　　鹅毛般的大雪纷扬起漆黑的棺盖，鎏黑底卷红边的军旗在风里猎猎作响，随着一声低沉的“呀——”沐风栉雨已弥百年的厚重城门缓缓打开，一点一点，露出后面那片灰蒙蒙的天。
　　"天极煌煌，地载八荒，晨曦载曜，万物咸覩，天佑大燮，亨其世运，国祚绵长。"司礼天官沙哑拉长的音调回荡在朱红宫墙灰白檐瓦间，说不出的肃杀。
　　冗长的祭文之后，羽衣鹤发的老者折腰匍匐，跪于青空高台之上，声音也是颤巍巍的：“恭迎将军回朝。”
　　千万铠甲齐触地，军士们高昂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振聋发聩。
　　“恭迎萧将军回朝，天佑大燮，国祚绵长。”
　　“恭迎萧将军回朝，天佑大燮，国祚绵长。”
　　......
回朝之后有朝会，朝会之后是宫宴，宫宴之后还有军宴，待应付完这许多事情之后，才有闲暇让他萧家告祭亡灵，拜祭先祖。
将军是在皇帝的御花园里见到端华的——彼时，大雪初晴，天寒料峭，园子里不舍昼夜的鲜红墨绿叫霜雪一压，显得愈发明艳动人起来。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拥着一身胜雪的白狐小裘挂在皇帝臂弯里，头顶横斜一枝欺霜红梅，映得小公主粉妆玉砌的脸蛋平添三分英气。
　　皇帝广袖一挥，示意不必拘礼。
　　将军便从善如流一旁落座。
　　皇帝抚着爱女发顶，眼里满是为人父的慈爱与骄傲，说道:“清和，这是端华，朕的女儿。”
　　将军起身做礼：“末将萧清和。”
　　"萧家的女公子，我知道你的。"小公主笑的纯真如孩童，轻快地说道：“宫中都在说你呢，萧家有女年十五，敢教父兄亲射虎，云州一战，更是击退胡人二十余里，真是威风地不让须眉。”
　　将军眼里闪过一丝隐痛：“家父兄戎马一生，戍边固土十余载，战功赫赫，清和不敢与之比肩。”
　　“清和啊，太过谦虚了，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嘛。”皇帝亲自给她倒一杯御酒：“近日端华说想从习武艺，朕思来想去，这个老师还是由你来当最为合适。端华虽根基尚浅，但从小在朕一众儿女中便最为机灵聪慧，想必不会给爱卿添多少麻烦，不知清和意下如何？“
　　将军略一迟疑：”舞刀弄枪太不周全，只怕有辱殿下身份。“
　　“那有什么，自古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身为大燮的公主，父皇肩上担着的万里河山自然也有我的一份。何况……”幼平帝还未开口，便被端华抢道，话中锋芒竟不似倚足天子脚下的娇憨小女儿。末了，朝将军眨眨眼，一双清澈的眸子里便无端生出三分狡黠：“有萧家无双无对的女将军从旁教导，又怎会护不了我的周全？”
　　清冽如冰的酒顺着喉咙流下，然后才在胸膛里密密麻麻地烧腾起来，绵绵暖意似是刚洒在颈上犹自温热的鲜血，于是御花园里早来的春意，幼平帝开怀的笑声，端华如同幼狐般流转的眼神都消融在了这一个近似幻觉的瞬间，恍惚眼前仍是杀伐震天的荒烟大漠，仍是那条白幡漫天千里丧号的归乡路。
　　这个冬天天寒似铁，大燮于北胡连年的战事暂且告一段落，从边关得胜归来的将军却遇上了生平最大的麻烦。
　　“我呀，我这一生。”兽头炉里衡芜香，扯出一缕缕的蛛丝，一卷湘帘，堪堪遮住那女子的脸，便是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真是一副雍容色相。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做裙钗。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女子娓娓说来，声声入耳。“大漠的风沙，边关的圆月，战场上也有葡萄美酒，琵琶声急，将军且一并说与我听听吧。”
　　“今年二月，辽人犯我北境，连下咸宁、永缨、大丰三城，直取云州，云州太守张业成贪生怕死，不战而降。二十万人齐卸甲，却遭贼子屠城十日！雁字云中来，曰：‘兵戈南下日为昏，匪石寒松聚一门。痛杀怀中三岁子，也随阿母作忠魂。’先父闻之，老泪纵横，病体残躯受命出征。足足十个月，从王师跟去的四十万大军折煞过半，可也总算是夺回云州，拒辽贼于淆谷关外，眼看北境三城收复在望，京畿却连发十二道急脚令，一道比一道催得紧，命主帅收兵回朝。先父心急如焚，下命连夜攻城，却中敌将奸计，殁于毒镞之下。父亲新死，兄嫂相继，幼侄慎之，尚不满足岁，萧氏三世，惟此而已。“坐下的一位女将军，红袍银甲，眉飞入鬓，额角一朵白花似携了三分宫外凛冬的肃杀之意，也是一副好颜色呢。她又说道：“战场之上，只有颈侧的弓刀和敌人项上的头颅。”
　　一时无人接话。
　　阶下候着的侍女低眉垂目，青丝绾髻，绿云堆顶，面妆也是新换的时下正兴的粉面点唇妆，一个一个，仿佛是从前世某日酣梦中走出的画中人。
　　终于，卷帘后的女子开口说道：“那说说将军你吧。”
　　“臣么？殿下想听什么？”
　　“那大概是建兴廿三年，令尊携尊夫人及幼子回绥宁老家省亲，路过樊城时遇上一伙山贼，混乱之中，尊夫人不幸遇害身亡。走时，正怀着有七个月的身孕——那便是你，将军。“过了片刻，女子轻轻地笑了起来：“将军可曾见过七个月的早产儿？那么轻，那么虚弱，能活下来已是天见可怜，终身只能卧于床榻，离不了半日汤药……至于那些个演义里所谓的策马扬鞭，陷阵杀敌，与他都只是天方夜谭。“
　　“殿下想说什么？”
　　帘后的笑声蓦地尖锐起来：“我想说什么？难道这么些年将军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么？萧家的剑冢你进去过了吧？看到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剑冢？你究竟——”
　　将军还未说完，那不复温柔的声音已变得咄咄逼人：“我究竟想怎么样？我倒还想问问你，你母亲死于建兴廿三年七月初八，你却生于建兴廿三年十一月十五，你——萧清和究竟从何而来、又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