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之亡,非秦亡之,汉亡之也。后之学者见秦有焚书之令,则曰:诗书至秦一炬而扫地无余。此与耳食何异!夫书,秦固未尝尽焚也。太史公曰:“武帝招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天下之士。靡然向风。”论者谓汉以禄利诱进天下之士,故求经而经亡,而不知经之亡盖在楚汉之兴,沛公与项羽相继入关之时也。夫小人之为不善,未必其一出而祸天下,惟坐视其坏而莫为之所,其终乃一坏而不可救。是故书之焚不在于李斯,而在于项籍;及其亡也,不由于始皇帝,而由于萧何。
何则?博士淳于越进谏始皇,谓宜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下其议李斯,李斯恐天下学者道古以非今,于是禁天下私藏《诗》、《书》百家之语,其法至于偶语《诗》、《书》者弃市,而吏见知不举则与之同罪。噫,亦烈矣!然其所以若此者,将以愚民而固不欲以之自愚也。故曰:“非博士官所职,悉诣守尉杂烧之。”然则博士之所藏具在,未尝烧也。迨项羽入关,杀秦降王子婴,收其货宝妇女,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而后唐虞三代之法制,古先圣人之微言,乃始荡为灰烬,澌灭无余。当项籍之未至于秦,咸阳之未屠,李斯虽烧之而未尽也。吾故曰:书之焚非李斯之罪,而项籍之罪也。
昔高祖既定天下,论群臣之功,以萧何为第一。吾尝观楚汉相距数岁,高祖败而遁逃,亡军失众,而萧何悉发关中老弱补其空乏。高祖与项籍相守荥阳。而萧何转漕关中,输给军粮不匮。高祖数亡山东,而萧何常全关中以待之。此其于汉取天下之功为不少矣!虽然,吾以为萧何汉之功臣,而六经之罪人也。何则?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取金帛财物,而萧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汉以故具知天下之阨塞,及户口之多少,强弱所在。然萧何于秦博士所藏之书,所以传先王之道不绝如线者,独不闻其爱而惜之,收而宝之,彼固以圣人之经无关于得失存亡,所以取天下之筹策也,故熟视之若无睹耳。今夫富民遗其子孙以室庐,至其后之不肖,不因之涂塈(xì,屋顶),惟增其残毁,以至转而售之他人;彼鬻而有之者,又取其瓦甓(pì,砖)以去,而遗其梁栋,风雨之所漂摇,虫蚁之所剥蚀;其邻里之居民因窃取之以为薪炊,而向之室庐乃始尺寸无复留者矣。彼不肖而残毁之诚无足怪,独奈何鬻而有之,顾遗其梁栋而不知惜也。昔者尝怪汉兴大反秦之所为,而礼乐法度则一遵秦故,而未尝稍变。由今观之,然后知萧何之所以相汉者,惟知有秦之律令,而圣人之经则弃而烧之已久矣,此唐虞三代之治所以不复见与。
呜呼!方沛公之入关,盖六经绝续存亡之顷也。天下之诗书皆已亡,而惟博士官所职尚无恙,当是时,固举九鼎之重而系之一发哉!且夫圣人之经,其与秦之律令图书,其为轻重大小何如也?设使萧何能与其律令图书并收而藏之,则项羽不能烧;项羽不烧,则圣人之全经犹在也。呜呼!彼萧何者,真所谓刀笔之吏矣!――焚书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