蛱蝶生
　　玲涛
　　一、
　　他第一次品尝鲜血滋味，是在婴儿时期。
　　小小的孩儿哭得声嘶力竭。他的养父在咆哮，直至头颅旋飞半空仍旧咆哮。而生父史丰洲冷酷严峻，手起刀落刹那，只是专注于剑刃上喷溅的血。
　　血是蓝色的……
　　幻影里，一个带血腥味的，蓝幽幽的人。
　　罗碧睁开眼睛。
　　落地铜镜中倒映绛红锦袍，镜面昏黄晦暗，竟折射出一种桃花般的深粉色。少年脸容白皙，长长扬眉下是一对钴蓝色眼眸，黑发披散，却梳得整整齐齐，一径密密向脑后拨去。
　　是自己。
　　熟悉的面容，却依旧细细端详。罗碧今年十三岁了，后年此刻便要上战场。亲族对他寄予厚望，无头战神之子，必要高擎胜利的荣光。他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是……罗碧凑近一点，手指轻轻抚摸自己的眉毛：不像，丝毫不像。
　　他父亲无愧天纵之名，天生冠发指天，浓眉虎睛，即便画像仍宛若金刚怒目，不散刚烈怨怼之气。而罗碧却总觉自己生得有几分女气，有时连阿妈也叹息，他肤白若画，轮廓秀致，看上去真不大像传说中的神勇独嗣。众人里，惟有乳母嘉琳夫人暗自庆幸，闲暇时抚拍他结成一串的发辫，柔声劝慰道：阿兀罗不像将军那样相貌威猛也好。她摩挲孩子细致如雪的眉眼，饱含感情的声音，像是丝弦切割着琴码：活得长长久久，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当中保藏祸心的秘辛。春日迟迟里，只是有一点孩子所惯有的烦恼。而这丝烦恼随着宫廷侍卫的到达，立时便消弭无踪。千雪孤鸣派人传来口信，邀他前往北竞王府作客。千雪乃是当今苗王幼子，现今只有八岁。年纪虽小，却嗜好武学，人壮得像一头小牛犊；且风姿飒爽，举手投足间，依稀可见未来大将风范。他最爱跟着罗碧，与这时年下许多孩子一般，处处模仿钦慕的哥哥行事。罗碧颇喜他快意任侠，不妨时常带着他。二人虽相差五岁，平日里却十分投缘。
　　而北竞王竞日孤鸣则是先帝幼子，今上的十九王弟。虽差了一辈，实际却比太子颢穹孤鸣还年幼，与罗碧倒是年龄相仿。竞王爷幼有神童之名，二岁诵诗歌，三岁成文章，眉清目秀，谈吐不俗，可惜先天不足，余生恐怕也只得做个闲散王爷。今上因此极怜宠这个幼弟，竞日孤鸣不过垂髫之龄，便受封苗疆西北部疆域，因此又称北竞王。千雪顽劣厌学，渐为上书房一霸，而竞王身体羸弱，不能与宗室子弟同学。有时苗王为惩罚这个混世魔王，便将他禁足竞王府，与十九王叔一同在家塾读书。竞王秀质纤纤，春风和煦，很得小孩子喜欢，一来二去，倒与千雪极熟惯了。而罗碧虽不爱与贵族往来，借着千雪这层关系，与竞日孤鸣也算有些点头之交。
　　北竞王府素以奇珍异卉闻名苗疆贵族间。竞日孤鸣儒士作风，府中多蓄养紫瓣金蕊、银瓣黑蕊莲花，少有培植红莲。除冬日引温泉水四面沟通，保暖莲池外，众碧塘中皆精雕石莲花，惟妙惟肖，入夏埋没层层叠垛荷叶藕花间，到了枯水季便越众而出，一年四季，池中泠泠有翠意。观之既不减胜景，又未曾过分悖逆天时，无为齐美之意，颇得旨趣。
　　罗碧站在莲池边，却无意欣赏花丛。千雪与他打过招呼后便被宫廷侍卫领走了，说是王上与众贵族正在静龙台观赏武斗，叫他前去试试身手。仲春时节，如北苗这样干冷苦旱之地，也郁郁见春色。贵族们解了经冬大氅，换上高雅轻薄的细缎袍子，或缥青或冰白，尽享春宴缤纷。过于寒冷的气候使得苗疆人豪饮成性，而酒兴更滋生壮气。便时而听闻豪绅令家中歌女脱了镂空水精履，口衔鞋尖，取酒卮自鞋履灌酒，女子呛咳连连，而主人在旁拊掌大笑；复有妙人以杨木制“合瓮”，斯瓮乃十年白杨截段分剖而成，中间掏空，两瓣以榫卯相接。用时自顶端向瓮中注满酒液，挑战者若在窒息前将酒饮至鼻端以下，方不致死。虽情急之下，也可躬身将美酒自开口处倒出，然此懦夫之举，享受逼命快感的年轻贵族是宁死不为的。
　　狂饮之外，又常有武斗助兴。苗疆征兵虽不问宗族，但奴隶、俘虏，及罪人、商贾之后，不得为战将。若欲求闻达，另有一去处可搏命相争，即设在王都的孤血斗场。孤血斗场乃一长圆形半露天混凝土建筑，上部呈斜切椭圆剖面状，东侧设有高台，使苗王与亲族能居高俯瞰全场。南北两翼为贵族席位，地位较高的文武官员可携亲眷坐于西侧，平民则不被允许进入。这座建筑最出名的便是背靠东侧高台的青铜三凶门：中间虎口为众斗士进入武斗场所在，左侧鹰口乃平步青云之胜利者出口，而失败者则会自右侧狼口用松木车悉数运出，送往天葬窟为野狼血食。苗疆统一百年，部将遴选逐渐为大贵族把持，苗王不得不另辟蹊径，开辟孤血斗场为战将选拔补充。其过程虽然残酷，但确然挑选出不少战功赫赫的将领。此例一开，武斗之风亦在苗疆兴起，自此竟已历经三代苗王。
　　然罗碧虽好勇斗狠，却极反感这两项娱乐。观他平日自律极严，国宴以外，滴酒不沾，更不允许喝醉。家中不设酒窖，若宴请客人必要，提前两日派人自东市沽酒，宴毕还要将酒坛尽数归还，绝不余留。以是竟得了个“酉将军”的绰号，笑他请人喝酒而无水，凭的是空杯交情。而对武斗，罗碧向来重视麾下，只觉此举虽有效，仍是伤损战力，非长久之策。武斗多为二人相斗，有时两人资质俱佳，却不得不折损一人；况最近贵族为寻求刺激，自北苗寻觅大批虎豹豺狼，与斗士厮杀，只为纯然血腥刺激，更增添罗碧恶感。是故他虽感念苗王待父亲国士之遇，也亲近千雪，关心他的武艺进境，千雪招呼他前往静龙台一同观看时，罗碧仍是拒绝了。千雪深知好友心性，并不以为意，只在临别时取笑逗趣：“罗碧大哥独立此处，只怕要小心逢魔。”
　　罗碧沿着莲池慢慢散步。今日休沐，本不必下校场操练，他却仍一身淡金色轻甲示人，甲胄间隙透出绛色的旧袍来。腰间配一口镶水玉短剑，宝光锋利，剑华若水。这是父亲罗天纵的少时爱物。自父亲故世后，家人便竭力翻找出种种旧物，罗碧婴儿时用的围兜，骑的木马，孩提学艺时使的毛笔、琵琶、朱漆小弓，乃至墨玉带钩，无一不是父亲所用，或自旧物改造而成。罗碧轻轻捏了一下剑柄，这是他思考时一个无意识的小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