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隆音原本有准备一些能把他们伪装成普通人的衣服,但很快他们就发现穿这些衣服在人群里反而更怪。这并不能怪毁灭隆音,流行是变得很快的,他只是没跟上时代的脚步而已。于是他干脆不出门了,彻底把生物钟调整到了跟拉斯特一样。
这些衣服被拉斯特拿去给小毛团做了个巢。外壳来自一个拆卸后的娃娃屋,其他材料还有铁丝、木板和绷带等等毁灭隆音想象不到他是从哪里找来的东西,组合起来后模样十分怪异。这个巢被挂在洗漱间的窗户外面,由拉斯特每天准时准点去喂点水和小米。
只要除开经常发作的那不靠谱的小半部分,在专业知识上拉斯特还是跟安第斯山脉一样稳健靠谱的。在他的协助下,毁灭隆音的工程很快就稳步开展了起来。每天都伴着爵士乐进进出出,听惯了竟然也不像一开始那样觉得吵了,距离毁灭隆音发现自己的鞋跟竟然会跟着一起打拍子只需要一点点时间。
这个老城好像只有夜里才敢装出一副年轻的面孔,提供音乐绝不吝啬,每日缠绕于梁上不去的异国风情大概打算把他们都染透。毁灭隆音出去做勘测时,拉斯特就混迹灯红酒绿之中,可惜出于人类肤浅的看脸主义基本一过晚九点就会被赶出来,还是要跟着返回的毁灭隆音一起回房间作伴。
房间里那张他们都还挺喜欢的好沙发在被改造了一番后,变成了一张天上有地下无级别的好沙发,好到毁灭隆音把枕头都转移了过来,好到他们不论谁经过时总会想要把当时正在使用的人踹下去。比较闲的拉斯特被踹下去的次数自然比较多。但是他身材纤细身轻如燕,还可以躺沙发背,所以两个人一起使用的时候也不少。
《吸血鬼伯爵德古拉》消耗了沙发上的拉斯特半个夜晚,得到了他一句“还不错”的评价。他一看完想剧透毁灭隆音,旁边正在查大辞典的毁灭隆音却懒得听,毕竟他从一开始就觉得的情节很傻。拉斯特打算给他进行一通审美教育:不是只有天才法师轰轰烈烈开无双的情节才叫好。毁灭隆音执拗地对此嗤之以鼻:但还是法师无双最好。
这样的生活竟然让毁灭隆音觉得惬意。完成了每天的任务之后,与在这短暂时间里熟识起来的师兄一起瘫在沙发上,聊一些无趣至极的话题,是在黑塔里体验不到的放松。对他来说这就很能抚慰疲劳了,拉斯特却每天都在劝诱毁灭隆音陪他一起出街,起头句往往是:生活不是只有眼前的苟且。
这句话毁灭隆音每次听到都会胸闷:拉斯特怎么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苟且。
人们能说时间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是因为他们往往在知道时间有多不公平前就没有时间了。
一个酒水混合着些微酸的柑橘味的夜晚,他不小心在闲聊里把这句话讲漏了嘴,出乎他意料的是,拉斯特并没有自觉尴尬也没有拿他打趣。兴许是这个老妖怪太过敏锐,直接把他心中翻腾的酸液看穿到最底一层:埋在那最深最深的地方里的东西名为强欲。
拉斯特非常严肃认真的对待了小师弟的心理疙瘩,当天午夜后他就搬了有他半个人那么高的一堆书到房间里来,端到毁灭隆音面前时还特意用手大声啪啪拍了两下硬皮书封,听起来就是精装本。
毁灭隆音居然从他他脸上看出来了一点得意洋洋:“我混进当地图书馆给你找来的,觉得这些你可以参考一下。”
他在书桌前拼命翻到了破晓时分,终于犁清了结果:这全都是通俗文学中的科幻小说。
这半天就这样被他的师兄废掉了。他很想摔书,但是又觉得没有力气,干脆漠然地把自己的头磕在了书桌上,随后被一种自暴自弃驱使着继续翻看了起来。
这些书里有西班牙语的也有英语的。无聊,他想,无价值,他要痛骂,我才不会觉得有趣呢!结果太阳逐渐高升从地平线以下一直升到东南方正当头,这时他才成功从SF的魔爪中逃出来。
这太可怕了。毁灭隆音惊魂未定。不知不觉间就把整本书都看完了。
不,其实他有知觉,生物钟一直在提醒他该睡了,但是他停不下来,就好像第一次接触真正的魔法时一样。这些瑰丽的啊不奇怪又愚蠢的故事不过是人类的幻想,与他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世界体系完全不同。但是。毁灭隆音感觉自己的脑袋在隐隐发胀。但是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强忍着再来一本的冲动,从书桌边起身打算开始今天的睡眠。结果他回头一看,发现占了他沙发的人不是拉斯特是谁。白色恶魔横躺在沙发上,枕头被垫在了脚踝下,腿上摊开了一本书,双眼紧闭了无呼吸,看起来是跟他一样突然沉迷,连回棺材里睡都忘记了。
幸好有遮光窗帘在,房间仍然昏暗。只有一两束从缝隙里漏出来的光线落在地板上,留下一两粒光斑随着吹动窗帘的微风嬉戏在拉斯特的脚下。那是一幅非常美丽的景象,但要是风再大一点,窗帘被吹开得多一些,拉斯特的皮肤就会开始在白日下灼烧吧。
……仅仅只是在脑海中描述出这样的字句,都不禁会屏息想象那将会有多美丽无匹。
他大概是在短时间内被注入了太多浪漫幻想以至于昏了头。毁灭隆音摁好窗帘角后看了半天,觉得夺回寝床无望,干脆报复了回去:他反睡了拉斯特的床。
棺材里空间狭小又密闭。他睡得很不好,大脑因缺氧而仿佛一块磐石般难以转动,多亏他还记得给自己留了条缝,不然大概会窒息。棺材里的梦也是黑漆漆的。凌乱的低语在他耳边震荡,缠络着神经盘旋深入不肯离去。寒冷笼络了他,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寒冷的地方,此刻即使发生火刑都难让他温暖起来。他的膝盖在深深的梦里擅自抽动跳跃,就好像从未经历过的成长期再次到来。第一次,他发现等待苏醒如在拼一副看不到完整希望的拼图。
他能再次睁开眼睛是因为被叫醒了。毫不意外的,睡醒第一眼跟睡前最后一眼一样,都是拉斯特。
棺材盖被移开的声音还挺大,他本来在里面就睡得不怎么好,光线照进来时就找回了点意识,当时少年模样的脸逆着光看不清楚,新的空气涌进鼻腔的感觉又太过舒畅,毁灭隆音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伸起了懒腰,尽管丝毫没有感觉疲劳有所减少。
拉斯特就这么看着他把两条好不容易缩进棺材里的腿往外蹬。地板下传来的爵士乐又缠上了他的脚后跟,他边从棺材里起身边昏昏沉沉地想:那么夜晚已经来临了,他明明才刚从一个夜晚里醒来。每一个这般贴近地板的夜晚,不知缠绕上那银色发梢的会是什么样的音色。
这时一个毫不客气的弹额袭击了他的脑门,拉斯特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他耳边响起:“好玩吗?”
毁灭隆音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他本来想活动一下僵硬的颈椎和腰背,却因为拉斯特脸上再明显不过的恼火而杵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半晌后他才有点不自在地辩解道:“只是试一下而已。”
拉斯特脸上的怒火好像野火般消逝了,虽然少年模样的脸即使板成一块花岗岩也不怎么吓人,可毁灭隆音下意识就察觉到了那之下酝酿着怎样欲雨的乌云,“什么感觉?”
他思考着措辞,一边悄悄窥视着拉斯特的表情一边慢慢地说:
“心情很平静。死了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脑子里,这么想。”
“你就没有考虑过我有在棺里设禁制的可能性?”血族元老咧开了嘴,两颗锋利的虎牙在人工光源下闪着洁白的光,“你真想死我可以现在就喝干你的血。”
这回寒意真的爬上了他的脊梁。毁灭隆音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这回飞快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敬谢不敏。”
飘着柑橘味的酒水还有剩余,已经暴露在空气里挥发了一个白天,口感因密集起来的糖分而变得有点黏黏的。赤着脚出来的毁灭隆音抿下一口,为酒精踩着舌根冲进食道的感觉而吐出了一口苦闷的酒气。空腹酒的刺激性强过了头,让他的满身鸡皮疙瘩里从脚底一路振奋到了头顶。
“你刚才看起来就一幅死相。”他一边一口一口摄取着让他浑身难受却别无选择的液体,一边听身后的拉斯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虽然还有体温有呼吸……”
我却很害怕。拉斯特没有继续说下去,毁灭隆音不知为何却能在心里自行补完,用拉斯特的声音。
空气里应外合地压迫起了他的五脏六腑。就好像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发生过并无差别的事情一样,强烈的既视感在脑海里翻腾起来。他强作冷静地在书桌边坐下,“抱歉。”
拉斯特沉默着落在了沙发上,拿起先前摊开在他自己腿上的书,似乎打算继续看下去。房间里有点乱,大概是拉斯特在棺材里找到他以前闹出了些动静。不收拾不行。毁灭隆音打了个响指让物品们飞去一一归位,目光却始终心不在焉地锁定了那正翻动书页的纤细的手指。
拉斯特搬进来的书不太听他使唤,一个注意力不集中就倒成了一片。沉默的壁垒并没有随之轰然倒塌。毁灭隆音这回小心地把自己才看完的那本捡了出来,拍了拍封面上可能留下的灰尘,注视那书名好一会儿后他抬起头,出声问拉斯特:“你给我看这些,是想给我灌输什么?”
“你猜?”
拉斯特看起来并没有彻底消气,但还是向他转过了头。毁灭隆音从他脸上看到一种怃然,就好像在说“你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一片闪着光的拼图落在了他手掌上。苏醒得到了完整。他突然能够拼出这个人心绪的半貌了。
一股无名怒火随之蹿上了他的神经。被挤压到极限的内脏要求着反弹。
“我不知道你打算往我脑袋里还空着的地方填上什么,好让我看起来能更接近什么。”毁灭隆音头脑中的弹仓嗡嗡作响,话语的飞弹不受控制地向着拉斯特连发而去:“那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一个有趣的、可以打发时间的交流者?我现在还不够格是吗?相当于说即使是现在,你也一样在打发时间?”
拉斯特好像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了。立场逆转了。他不自在地眨了眨眼,但是也没有把目光从毁灭隆音身上移开,傻着眼地看了好一会儿后才找回了自己的言语,试图用玩笑般的语气缓和气氛:“你这样就不可爱了。”
“我没有必要可爱。”毁灭隆音态度很强硬,“要找可爱就去找你女儿啊老妖怪。”
房间中陷入了沉默,只有悉悉索索的爵士乐在地板之下轻快滑动。
毁灭隆音转身唰的一下拉开了窗帘,夜雨后的清新空气悄悄溜进了房间,窗外的夜空月明星稀,一切都突然安静得像在把他们的闹剧暗中窥视。他抬头向月,迎着夜风高声对身后的吸血鬼说:“那本书很有趣。”
嘶嘶啦啦的夜风把他的声音继续带到拉斯特耳边:“所以我不懂,我判断不出这是否正确。”
“世间也不是只有正确和不正确的事之分……”
这微弱的尝试立刻被毁灭隆音的声音所击散:“我们明明素昧平生。可你为什么好像什么都知道,偏偏又什么都不说。”
啊。拉斯特闭上眼。踏错了。
黑暗中青年的声音仿佛向天空伸出无数求索之腕的海浪一般翻腾,用力地迎上所有阻挡物并迸溅开来:“我知道,我们是不能期待会有人告诉你答案的,那是耻辱,是作弊——但是你这又要我怎么去研究呢!”
——根本无从下手啊。
只剩毁灭隆音的低喘在房间里回响。拉斯特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挣扎的背影,好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扶着此时成为了救生舷的窗台,拼命地大口大口呼吸。他无从得知那张脸上是否也是一副溺水了般的表情。
一瞬间,居然对唯独能知晓答案的月光生出了些许嫉妒。
“我从来没有要打发现在的意思。”
明明并不需要呼吸,却感觉自己也难以喘气。
拉斯特起身,后退以避让开被毁灭隆音的影子割成两瓣的月光,他说:“我想申明,或者说,更正一下因为我的语焉不详而产生在我们之间的误解: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是打发时间。”
说完他展开了翅膀,转身推开房门,只留下一句“我出去散个步”。
房门自动落了锁。最后的鸟儿也拍拍翅膀飞走了。毁灭隆音急促的呼吸却还是难以遏制,他从窗边退了几步,主动离开了月光的范围,紧接着就好像断了线一样地向后倒在了沙发上。他于柔软的沙发上蜷缩起关节一一失去控制的身体,在空空无也的脑壳中漠然地想道:他本来只是想讨论一下剧情的。就当如此吧,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