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离丧
上峰的援军随即也到了,带着一个医疗救护队。
医师给张立宪敷药动过手术后,终于说了句让虞啸卿轻松一点的话:“生命不会有危险。”接着感叹:“年轻人生命力就是强啊。”
我微笑。他的生命力来自于两部分,一是回家,二是营座。家还没回,营座还在,他哪能就这么去了呢。
虞啸卿看着张立宪,突然问了句:“那边怎么样?”
他指的是我们的难兄难弟,三十里外的那座县城。医疗队的军官有些黯然:“他们面对的敌军太多,在日军总部下达撤军命令的前几个小时,被攻破了。”
那应该是我和那边最后一次通完话不久。我想起了那个柔和如流水的声音,那个永远回不去的江南。
军官:“日本人已经撤走了。处理完这边,我们就赶过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兄弟。”
虞啸卿:“我跟你们一起去。”
李冰在后面有点急:“营座,您应该休息才对。十几天没睡了。”
虞啸卿闷声说:“就是去看看。”他望了望我渴望的眼神:“周非跟我一起去。”
说是和医疗队一块走,可没多长时间,我们的车就把医疗队甩得踪影不见。
这是援军开过来的一辆威利斯,虞啸卿最爱的车。坚硬的线条,疯狂的冲劲,好像他自己。
我不会开车,虞啸卿亲自担任司机。我怀疑他是否正规学过,抑或别人教他的时候忘了传授刹车的使用方法。整个车就是脱缰的野马,生猛至极。
冲到目的地,我狂吐一堆。
虞啸卿轻轻拍拍我背:“晕车?”我头一次在心里诋毁自家营座:“废话,这么开神仙都得晕。”
当我带着一张惨白的脸跟他迈步在城中时,发现晕车真不是最让人难受的事情。
各处巷子都被尸体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姿势,大多数是同归于尽的死法。有掐着日军脖子的,有握着刀而刀末端还捅在对方身体里的,还有被手榴弹炸得血肉模糊敌我不分的……
我心惊胆战。我们曾经离这样的时刻只差一步,这不是人间,是修罗地狱。
救护队赶到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安放电台的那间屋子。屋里倒着三四个日军,一个我军服饰的年轻人趴在桌子边上,刺刀当胸穿过。
“这就是一直和我们通话的人。”我轻声说。
虞啸卿端端正正地敬了个礼。然后伸出手,极温柔地将尸身翻转过来。那是一张清秀而干净的脸。我不知道在这种战况下他怎么还能如此整洁。江南士子自古闻名,此人五官温婉,颇有书卷气,一看就是那个灵秀之地走出来的人物。他并没有死去的痛苦,唇边挂着一丝微笑。如果是对回家的遐想让他忘却了死前的痛苦,那么,我现在真想跪下来感激上苍让我们有了那么一次对话。
军医走进来,检查尸身。其实没什么可检查,致命伤,而且已经死透了。
这时两个人扶着一个伤兵走进来。他的左腿没了,刚经过简单的包扎,嘴里不断嚷嚷着:“让我看看他,让我看看他。”当他看到被刺刀穿透的尸身时,号啕大哭起来:“小范,小范!当初一起出来……你让我怎么一个人回去阿……”
为首的医官拿着花名册核对:“范思慎,浙江杭州人。”
这八个字如五雷轰顶一般炸进我心里。
我脸色惨白,摇摇欲倒。虞啸卿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我:“怎么了?”
我顾不得营座担忧的神色,喃喃地问:“他成家了吗?”
他的战友泣不成声:“他有未婚妻陷落在东北……他说打过去……他说……胡虏不灭,何以家为……”
我的最后一根神经终于绷断,软软地倒在众人面前。
范思慎,家父至交之子,十二岁时和我曾有短暂一晤,后来父母代订终身之约,奈何国破家亡,生前未得与妻再见一面,终年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