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听附近的老人说，那条青石巷是很早很早以前就在的了，是民国抗日前的老街。
巷子尽头住着老人家，她白发苍苍，面容上满是被岁月摧残过的风桑。
母亲常叫我去陪陪那孤单的老人家，小孩子心性我自是没有多少耐心，但好在的是那老人有着数不清的故事。
每个故事主人公都相同，女主角是才情绝艳的青梅，男主角是机智果敢的竹马，两人相爱而不得，故事激烈又缠绵。
我还曾几猜想过，这老人怕不就是那美颜无双的青梅吧，但当看见她一张连容貌都已经辨不清的脸时，我便摇摇头甩掉这个想法。
就算是，怕也只是个小姐旁边端茶送水的丫头吧。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在很远的地方。
临行前，母亲又让我来跟那老人告别，我只好拖着行李箱穿过痕迹斑驳的青石板街，走到青石巷的尽头。
“老人家，我要走了，上大学去。”
那老人正在煮茶，我透过飘渺的白气看见她浑浊的目光中似乎闪烁着什么。
她站起身来，我这才看见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茶杯：“这是你平日喝茶用的，也一并带去吧，做个念想。”
她目光盯着我，透露出些许温柔，些许不舍，但不知怎的，我竟觉得她似乎是在透过我看着另外一个人，一个流在时光的夹缝里，只能一辈子活在记忆里的人。
我接过茶杯，放在兜里，挥挥手便走了。

001.
这一走，便是整整四年。
因为学校离家里实在远，北方到南方的距离，家里并不富裕，又哪里来的钱让我三天两头往家跑呢。
后来，待我学成归家，踏上故乡的小路时，竟想起了那个青石巷子尽头的老人家。
“妈，那老人家现在还在吗？”我斟酌了片刻，问道。
“在啊，还在啊，有故人未归，她又怎么舍得离开啊。”母亲话里几分怀念几分调侃几分惆怅。
“既然提起了，你便去看看她吧。”母亲如是说着，我点点头，从衣兜里摸出那个小茶杯，一路往那老人住的小屋子走去。
“你回来了啊。”老人轻轻说着，声音嘶哑，她站在屋子外边，浅浅笑着，脚边的矮几上还放着一壶冒着白气的茶。
“老人家，你很高兴吗？”我看着她眉眼弯弯，唇角高扬，好奇地问着。
“是啊，是啊，要回来了，回来了呢。”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些许水珠跳到外面。
“茶杯你带来了吗？”我点点头，从兜里摸出茶杯递给她。
她接过我手上的茶杯，用帕子为我擦了擦，斟上一杯清茶。
那帕子是我从幼时就看见她用的，帕子上绣着一朵兰花，栩栩如生。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她忽然说到，我见她兴致勃勃，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便点点头。
她轻抿了一口茶，开始讲道，“顾姑娘听说了她的兰少爷参加了共产党，便心一横，追寻着他的脚步，顾姑娘不远千里来到北方，找到共产党征兵的地方，她以军医的身份加入了共产党，却并没有找到她的兰少爷。”
“顾姑娘没有放弃的念头，她辗转反折，几个根据地的跑，但最后见到她的兰少爷的地方你知道是哪吗？”她牵着唇笑了笑。
“是烽火连天，死伤不断的战场，她是占地救护人员，而他则是冲锋陷阵的战士，顾姑娘见到他时，他领着一个受重伤的兵，第一眼顾姑娘就认出了这是她心心念念许久的兰少爷啊，她激动，她兴奋，但是此时却不是他们相认的好时机，顾姑娘抿着唇，带着泪为那个战士上药，包扎。”

“顾姑娘再见她的兰少爷是一周以后了，她坐在房间里看着书，听见屋外他的声音：‘请问顾医生是住这里吗？’他的声音不同以往干净，带着嘶哑和低沉，但顾姑娘还是一耳听了出来，她急急忙忙打开房门，看到了站在小院里的他。”
“她的少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眉眼俊朗，面如刀削，顾姑娘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月光打在她一头青丝上，隐隐约约有几分白，她笑着，眼睛里像装下了整个星空，璀璨无比，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倒他怀里。兰少爷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暖透了顾姑娘一颗寒风下瑟瑟发抖的心，眼中的泪带着她的思念与心酸流了出来。”
“但是短暂的重逢后又是长久的别离，兰少爷告诉顾姑娘，明天又有一场恶仗要打，而他有其他的任务，他让她等他，顾姑娘答应了，她却不知这一等，又是多少个年头，后来，顾姑娘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兰少爷，除了在梦里。”
“顾姑娘找遍了所有地方，无论战场还是故乡，都没有他的身影，他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又一个的十年过去了，顾姑娘放弃了找他，独自来到曾经的家。那里早就没有人住了，那条曾经繁华无比的街道也因为日本人的侵袭，暴虐，变得痕迹斑驳。”
“顾姑娘走到巷子尽头，那里原是个花圃，是他们儿时最爱去的地方。她便在那里安置了风尘仆仆的自己和心，从此一杯清茶一段往事，来来往往的过路人总喜欢在这里听她讲故事。后来改革了，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搬了出去，只留了顾姑娘一个人，来听她讲故事的人没了，顾姑娘没了事儿做，只能时时刻刻地盼着，她总望着遥遥无尽的巷子，泪水模糊了眼。”
我听完，也明白故事到这里便结尾了，不知怎的，心下几分惆怅。
老人站了起来，如故事里的顾姑娘一般望着青石巷的尽头，眼里的思念化成了海，沧桑的面庞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浑浊的目光里都是希冀。
我心里涨涨的，说不出的感觉，我想告诉她别等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担当触及她眼底浓稠的思念时，话到嘴边又怎么都开不了口。
风吹风停，老人忽然看见了什么似的，兴奋，开心，一并从眼里涌了出来。
“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啊。”她轻轻呢喃着，嘶哑的声音此刻却如少女般婉转，“我等你好久了。”

她缓缓伸出手，似乎在触摸着岁月里他的面庞，“你一点都没变。”我却老的白发苍苍。
“回来了就好。”
她笑了，眼睛都眯了起来。
我看着她面前一片空荡荡，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孩子，再见，他让我跟他一起走。”她转过头，笑得很开心，眼睛眯成月牙样儿，她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挽着她记忆里的兰少爷，一步一步走远了。
我在原地怔愣了好久，回过神走出巷子时，她正躺在巷子口，脸上都是温柔。
我抱起她，她的身体还是温暖的，忽的，一滴水滴到手上，我以为是下雨了，而后才发现，自己的眼眶竟不知什么时候湿了。
这是我第一次为这个故事流泪。
当笔尖画出一个完美的句号时，我才恍惚意识到已经写完了，这个流在记忆里许多年的悲伤的故事，距离奶奶去世已有两个十年了。
我从字里行间中，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才情绝艳的顾姑娘，她带着笑，笑的张扬又热烈。
画面一转，是儿时她为我讲故事时的场景，那时我从未注意她眼睛里穿越时光的思念和温柔。
再转，是她在夜晚见到她的兰少爷的情景，两人对视间，甜蜜似乎溢了出来。
最后留在纸上的，是她挽着她记忆里的人一步步走出青石巷的背影，心里的惆怅随着她的走远也渐渐化开。
一个回眸一段情，一段往事一杯茶。
爱情里最不缺的就是等待，但最艰难的也是等待。
好在她在最后的时间里，见到了她的兰少爷，挽着他，踏着记忆铺成的路，一步步离开囚禁了她多少个十年的青石巷。
我想，那兰少爷肯定是爱她的，只是他的爱情还未说出口，便成了记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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