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先生临走时穿了白衫，神色淡漠。他转过头摸一摸身后稚子的发，道：“我该走了。”
“您要去哪儿呢？”稚子抬头望向他，轻声问道：“是否像书中所说：身体化为大地，长发变作树木，眼睛化作星辰，血液变成河流？”
“是。”先生答道：“从此以后我就是自然，自然就是我。而你——”
他顿了顿，说：“是接替我的下一任天道。很久很久以后，你也会找到你的继任者，那时你也会像我现在一样：身体化为大地，长发变作树木，眼睛化作星辰，血液变成河流。”
稚子点点头，他后退一步，眼眸清明。
先生开始逐渐的消失，先是脚，然后是腰，最后是那张脸，他消失的时候身上萤光点点，那些漂亮的、七彩的粉末随着风的流向或被吹响天空，或被卷入河流，还有的化作天际流苏点缀在宫殿间。
稚子注视着先生的消失，直到一切重归为平静。他转过头，看见宫殿中央端端正正摆放着一盘棋，黑白双子厮杀正酣。凝视着棋盘，稚子没有犹豫，用手夹起其中一子——
啪嗒。
棋子落盘的声音，棋盘上散发出柔和的蓝色光芒，像是在欢迎着新的主人。
先生已故，从今往后，他便是天道。

02.
先生临走时交给了他两样东西，一样是棋盘的归属权，一样是太上无情的功法。
棋盘是天道的象征，黑白两子相杀相守，维护着平衡；太上无情的功法天下仅此完整一份，当视万物苍生如刍狗，便随太上无情任水流。
天道会下棋，却不明白情感因何而起。先生也只叫他先专心下棋练功，再从灵魂中拟一道化身去人间游历，感受万物大悲大喜。
于是天道就守在棋盘前，下棋，练功，直到功力趋于纯熟的那一天，他正欲从魂魄中拟出一道分身——
啪嚓。
啪嚓。
宫殿里传来脚步声，一个眉目俊秀的小男孩，滴溜溜的转着眼睛，三步一摆头的走进了宫殿。
那男孩瞧起来对这纯白的宫殿很是好奇，正转着头打量布置，正好对上天道的眼，便甜甜的朝他一笑。
天道望着他，愣了一瞬，随即便想起先生说过，任何闯入宫殿者，杀无赦。
他聚起功力，正想杀了那个男孩，对方就已经迈着一双小短腿蹭蹭蹭的跑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嘿嘿的笑，道：“你长的真好看。”
“……。”天道被吓的掐灭了手上的功力。
“我叫莫愁。”小男孩接着从怀里变戏法的掏出一颗糖，直接塞进他的嘴里，说：“你呢？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门派的？你这么好看，干脆当我的双修道侣好不好啊？……欸，对了，你觉得这种口味的糖好不好吃？”
天道被这一系列陌生的词汇轰的头晕眼花，最后才茫然的捕捉到其中一个：“——糖？”
“对啊！你也觉得好吃对不对！我们真有缘！”
缘。
先生也曾和他说过缘，万物皆因缘而起，又因缘而灭。
天道想着，慢慢将手上重新又聚起的功力散了，道：“你我为何有缘？”
“我今天在森林里走散了，看见一个阵法，好奇走了进去，被传送进了这座宫殿，这是缘；这座宫殿这么大，我七绕八绕却看见了你，这是缘；我手上这颗糖，原本是留给自己吃的，但最后喂给了你，这也是缘。”莫愁弯着嘴角，眉眼闪过一丝狡黠，道：“看，这些都是缘。”
天道想了想，总结道：“你我很有缘。”
“自然。”
“但先生说了，任何闯入宫殿者，杀无赦。”
“你怎么这么死板？”莫愁扁一扁嘴，说：“闯入宫殿者格杀勿论，可我现在已经和你有缘，是朋友了，那这就不叫闯，叫你邀我来作客。再说了，这儿就你一个吧？你口中的那位先生既然不在，那他怎么知道有没有别人进来过？你可以当做不知道呀。”
天道皱着眉，他觉得对方说的都对，就是听着有点不对劲。
可他左思右想就是不知道哪里不对，干脆将思绪放回了开始的事情——抽离一部分魂魄化作分身。
但他失败了。
其实他大抵也知道自己失败的缘由，无非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技术时偏早，又被莫愁给吓上一跳，短时间内这种秘法是用不了了。
莫愁在一旁歪着脑袋看他鼓弄着法术，却又什么都弄不出来，也知道了有自己几分原因。小孩儿心虚的笑了笑，道：“欸，你要干什么，和我说一说吧，没准我能帮你呢。”
“游历人间，看遍山水。”
“就这些？”莫愁眨眨眼，欢呼一声，道：“这些我可喜欢啦！我帮你吧？看呀，我说了我们很有缘。我还可以给你讲些话本趣事，你这儿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清了，哪有山下热闹？”话毕他顿了顿，又语调轻快的接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总不能喂、喂的叫你吧，多没礼貌。”
“我是天道。”
“天——道——。当真？”莫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你长的这么好看，怎么是个傻的呢？我从话本上都看到过啦，天道可都是胡须飘飘的老头子，你这么小，怎么长的出胡子来？”
“那些都是假的，先生他也没……。”
“成啦成啦，你就是天道吧。”莫愁撇了撇嘴，打断了他的话：“可我偏偏不想叫你这个名字，要不这样吧——”

04.
莫愁从此便缠上了他，总带些糖和花糕的小玩意找上无忧玩，但偏偏莫愁又不是全来玩的，他还会讲曾许诺过的山水奇景，人间故事，大喜大悲。他讲话挺有技巧的，总是说一两句自己的，又扯一两句的人间的，像在反复试探着自己的底线。但莫愁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生的也好，一双眼眸黑幽幽似含着情，无忧看着这样一双眼睛，本就没有怒气，自是不会再说些什么。
莫愁喜欢吃桂花糖，喜欢吃绿豆糕，喜欢偷桃花酒，喜欢一切甜腻腻的东西。他无父无母，加入了一个普通门派，最大的愿望是自己创立一个门派，成为开山老祖。
这些都是莫愁在聊天时絮絮叨叨和他说的，莫愁喜动，看着自己整天坐在棋盘前就嘴上开炮，一句也不得闲。好不容易静上一会，又拉着他的胳膊，朝那盘棋嚷嚷开了：“无忧无忧，你为什么总在下这盘棋？这是什么意思啊？”
“先生说了，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让我猜猜吧——你总说自己是天道，那这盘棋下的就是天下万物的命运了吧？”莫愁凝视着他，眼神温柔的叹道：“瞧，无忧，你不会撒谎。”
“既然下的是天下苍生的命运，那黑白两子又是何意？怕不是一仙一魔吧。仙为白子，魔为黑子。如今白子略胜黑子，仙家略胜魔家。可不久以后黑子也可能反杀白子，但仙魔二家的将永远制衡。”莫愁面带微笑，说：“人间厮杀无数，这一切却能都由你轻巧的决定，无忧，你真残忍。”
“我不知道。”无忧望着他，莫愁以为他只会沉默，但无忧却回了话：“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样的，我只是看着棋盘，天地万物会告诉我走向趋势，我只是聆听，然后再下棋。”
莫愁一脸讶异的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半晌却摇了摇头，说：“不提这个了，无忧。”
无忧轻声嗯一下，就继续下着棋。莫愁却呆在他的身边，用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注视着他，热烈的，放肆的：“无忧，怎么几十年了，你还是一副孩子模样？”
无忧转头瞧他一眼，发现对方早已不是一副肉嘟嘟的团子模样，而是眉眼风流俊秀的少年，双眸含笑，眉眼带情。
“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变换相貌。”
“因为你一直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变态啊。”莫愁笑了笑，拉着无忧的手吻了一下，道：“你看，像这样，扔大街上我绝对会被抓起来的。”
无忧若有所思瞥他一眼：“只是你被当做变态而已，与我何干？”
莫愁却被他这一句惊的掉下了椅子，半天才回过神，喜气洋洋的嚷着：“无忧无忧，你终于会开玩笑啦！你长的这般好看，天天板着一张脸，纵是有万千风姿，我又天天看着，总会厌的。”话毕他又意味深长的瞧着他笑，道：“我可真好奇了，无忧既然会开玩笑，那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开心？会不会难受？”
无忧皱着眉听对方的胡言乱语，只觉得逻辑混乱，有些词语还像是轻薄人用的花间艳词。当即没再理会，倒是莫愁之前说的变换样貌勾起了他的好奇，他沉吟片刻，问道：“天道本无年龄性别，我既可以是稚子，可以是女人，也可以是世间万物，一花一叶，一树一菩提。你为何要对这些多加在意？”
莫愁笑意盈盈的不做声，只盯着他，哑声道：“看着我，无忧。看着我，你就知道了。”
无忧抬头，对上莫愁那双黑眸，竟觉心中一颤，心脏咚咚锵锵的在胸腔里跳动，难受，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他盯着那双眼睛许久，盯得头晕眼花，呼吸也有些许急促了起来，最后才狼狈的移开视线，喘一口气，道：“……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莫愁循循善诱道：“无忧，你不需要懂。你只要化形便好了。”
无忧低头想一想，终究还是顺了对方的意化了形。莫愁看着少年模样的他笑的一脸不怀好意，努嘴道：“无忧，你转过头去，我有话要说。”
他转过头，却在一瞬感觉到有一个炽热又干燥的物体蜻蜓擦水般划过他的面容。
莫愁却已跑远了，边跑边回头，手卷成喇叭朝他喊着：“无忧——你脸红了——！”
无忧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先生说过，太上忘情，无忧无怒，无喜无悲。
他是天道，既可以是稚子，可以是女人，也可以是世间万物，一花一叶，一树一菩提。
可就在刚刚一瞬，他只是无忧。无忧无虑的无忧，与莫愁正是天生一对。

05.
莫愁这次来时带了他常念叨的桃花酒，还有一盘围棋。
他解释是天天看着自己下棋，心痒痒，却偏偏动不了天道之棋，便从人间抱来了普通围棋，欲与自己一决胜负。
结果很明显。
莫愁盯一眼棋盘，白子被黑子厮杀殆尽，他挑挑眉，说：“无忧，你原来真的不会下棋。”
白子是无忧，黑子是莫愁。
无忧看了眼棋局，只道：“天地会告诉我下棋的走向，我本不需要自己下棋。”
莫愁唇角轻挑，说：“这样啊。”
莫愁又拿出一壶壶的桃花酒，酒是淡金色的，上面飘了几朵桃花花瓣，花瓣已经褪色了，桃红色变成了白色，只有中间的小小的花蕊，还是淡黄的。酒闻起来有甜甜的桃花香，尝起来也是甜的。
莫愁边自己喝酒边耍赖般的将酒递给他喝，他已经醉了，神采飞扬，双颊生晕，却还在死缠着无忧叫他喝：“无忧，酒是个好东西。喝了以后，不开心的开心的，你什么都能忘掉。”
“太上无情，我本无感情。”
“哦——这样啊。”莫愁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突然凑上前去亲了他一口：“这样呢，无忧？”他又抱住了无忧的身躯，手臂一点点的缩紧，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与皮肤紧紧贴合，炽热的，躁动的，让人不禁口干舌燥。无忧一脸茫然的倚靠在莫愁身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下身涌去，呼吸完全紊乱，他紧紧抓住莫愁的手臂，大口喘息着，像一尾快要溺死的鱼。
莫愁却松开了手臂，躺在地板上，头一歪，睡过去了。
他是真的醉了。
无忧愣住，心脏一点点的平复，心里却残留了点不明不白的滋味，陌生又痛苦，快乐又茫然。他最终犹豫片刻，鬼使神差的将手轻轻覆在莫愁的脸上。
莫愁却突然睁了眼，朝他就那么笑了一下。
他说：“无忧，我醉了。你呢？”
无忧想一板一眼的回答他没有，却觉得喉咙里像卡了一口气，什么都答不上来。莫愁没有等他，只絮絮叨叨的接了下去：“无忧，我和你说过，我想自己成立一个门派，成为开山老祖。你既说过你是天道，能下天下棋，能观天上星，那我问你，你能不能透过星星看到我的命运？”
无忧默然。他既能看天下星辰，自也能参透莫愁的命运。
莫愁他努力，有天赋，擅长交友，可偏偏没有气运，注定一生颠沛流离，不得所欲。
可他不能说，他是天道，先生和他说过，气运顺其自然，变动不了。
莫愁抱着一壶酒，含糊的笑着，他说：“无忧，你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开心？会不会难受？……无忧，你醉了吗？我醉了。”
无忧觉得自己没醉，天道哪里会醉酒呢，可他只是看着莫愁，声音已先于理智发出：“我醉了。”
莫愁轻轻笑了一声，道：“恩，我也是。”

“你写了什么？”
“成为一个好神。”
“噗。”莫愁笑出了声，随机哀怨道:“怎的不想想我？”
“我都说过我爱你了。”
“那我可是贪心了啊，写了两条，一条是想当掌门。”他沉默片刻，握紧了无忧的手，说:“一条是和你在一起。”
两只孔明灯在空中晃晃悠悠的飘着，最后却还是不堪重负重负坠落在地。九儿正拿着糖葫芦吃的爽快，远远却看见两朵灯火在黑暗中忽闪忽现，他轻咦一声，走上前去翻看了上面的字。
——“我想成为一个好神，然后和莫愁在一起。”
他眨眨眼，又翻开另一只孔明灯。
……却什么都没写。

07.
莫愁自那以后还经常来找他，总带着一壶桃花酒，一盘棋。
他们喝酒，边喝边下棋，喝到后面总是问他一句“无忧，你醉了吗？我醉了。”
“我醉了。”
莫愁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就会放肆的大笑，有时还抱着他亲上一口，道：“你当真醉了？你可想好了呀，醉了就忘了，我现在对你做了什么，你醒了以后可就都不记得了。”
“我醉了。”
莫愁摇摇头，只抱着他，或继续与他下棋，累了倦了，就在地上沉沉睡去。
今天却有些不同，莫愁醉了，眼睛还亮晶晶的盯着他，说：“无忧，看，这里有一盘棋，你不会下没关系，听我的，只下这一步，好不好？”
无忧昏昏沉沉的看看莫愁，又看一眼棋盘，只吐出一个字：“好。”
无忧将手抚上棋子，那一刻，他不仅听到莫愁的声音，他仿佛还听到天地万物的声音，但那些都太吵了，他听不清，他只听到莫愁温柔的语调。他说：“无忧，你只下这一步，好不好？”
无忧将白子挪了一步，他听见棋子落盘的声音，棋盘上散发出柔和的蓝色光芒。
莫愁笑了，笑起来像是天上的星辰，他紧紧抱着无忧，身体却很凉。他说：“无忧，你等我，等我，我会回来的。”
无忧有些困了，他茫然的抬头，听不懂莫愁话中的意思。
莫愁不解释，只是抱住他，抱住了，又搂紧了一点，又怕太紧了，松开了一点点。
无忧被他抱着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中只有两个人的声音。
“无忧，你醉了吗？我醉了。”
“我醉了。”

07.
第二天无忧醒时，莫愁已经离开了。
他用手抵住太阳穴，只觉得脑子昏沉。挣扎的从地上爬起，棋盘还端端正正的摆在那里，他却觉得不对，心慌胸闷，头晕脑胀。他费力的吸了一口气，凝神望向棋盘。
棋盘被动过了。
他忆起昨晚，他仿佛还听到天地万物的声音，但那些都太吵了，他听不清，他只听到莫愁温柔的语调。他挪动白子，棋盘散发出温柔的蓝色光芒。
他擅自动了天地的棋局，偷走了黑白二子。
天地万物在发怒，他却无法再撤回了。
无忧觉得心里像缺了一块，又像多了一块，缺的那块空荡荡的冷，多的那块咯人咯的慌。他摇了摇头，想否认些什么，但那又能怎样呢，他那双眼在睁开时早就透过厚厚的云层看到了星星，代表莫愁的那颗，闪闪的发着光。
莫愁他努力，有天赋，擅长交友，如今也有了气运，注定得一生之所欲。
他只能坐在棋盘前，一声不吭的承担着天地间的怒火，他一刻都不得闲了，聆听着万物的心意，继续下着棋。
莫愁和自己说过，等着，他会回来的。
可无忧下了那么久的棋，莫愁却一次，都没有再来过。

08.
无忧下了这么久的棋，他终究是累了。
他从灵魂中拟出一道分身，唤作白钰。他对白钰说：“你是个凡人，替我去看看人间吧。”
他说完，就陷入了沉睡。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光影陆离，怪诞奇生。他不害怕，却一直在跑，直到尽头。
直到尽头，无忧看见那里站了一个人，像是先生。
先生转过头，说：“你来了啊。”
无忧说：“我来了。”说完他却觉得难受，泪水被挤压在眼眶里，挣扎着想落下。他却想起先生曾赐予他太上无情的功法，又硬生生的把眼泪吞了回去，无忧听到自己牙齿控制不住的咯咯在响，他还听到无比寂静的天地里传来一声声小兽般的呜咽，世界都在颤抖着，只有自己，是静止的。
先生就那样悲悯的注视着他，轻轻的，揉了揉他的头顶。
无忧终究忍不住了，泪水顺着脸庞汹涌的滑下，他有很多问题，可他控制不住的呜咽，他边呜咽边死死的拽住自己的衣角，前路光影陆离，怪诞奇生，他以为自己不害怕的，可他害怕，害怕到全身打抖，害怕到连出口的声音都是沙哑的。大道无情，他曾只倾心一人，只愿与他为伴终老。他摇了摇头，呜咽道：“先生，我不明白。”
“您给我太上无情的功法，为什么还是这样，我不明白。”
“傻孩子。”先生叹了一口气，道：“太上无情，并非真正无情，先有情，再放下，才是真正无情。他不过你尚为人时的一场劫难，放下他，你就能成为神。”
“……那他呢？”
先生摸摸他的头，道：“说到底，这不过是他选择的。他选择了掌门，抛弃了你，物物交换，从此以后就不会再有交集。”他顿一顿，轻声说：“不过若你真的如此爱他，你也大可以抛弃神的身份，我可以留你一缕灵魂。待你转世，再牵一世姻缘。但是——”
“值得吗？”
“他值得让你为他如此吗？”
先生道：“你可以走，现在，去找他。而我去找另一个孩子。”
先生站在原地等他，高高在上望着他沉默的脸孔，良久没有得到回应，最后温柔的，轻轻的笑了。先生开始逐渐的消失，化作七彩的粉末，被风一吹，就散了。
而他在梦中下棋。
梦中也有棋，黑白分明。
他下了很久，直到梦醒的那一天。
梦醒时他的分身——那个叫白钰的男人站在身旁，轻声说道：“您醒了。”
“是，我醒了。”
无忧揉了揉有些凌乱的长发，沉声问道： “过去了多久？”
“三千多年。”
无忧抬头，看向了天空，透过厚厚的云层，莫愁那颗星，早已经陨落了。
他转头望向宫殿，还是那么大，只有自己，却也不觉得空荡荡了。
“您还要什么吩咐？”
无忧摇了摇头，笑了，然后又沉默下来。他盯着那颗本该存在的星星，盯的眼睛痛，快要流出泪来了。却只答道：“没事啊。”
这一声极低，像在说给白钰，又像在说给自己。

09.
无忧继续在天界下着棋，偶尔也观观星象，一直一个人。
原本还是有的，只是他的一缕分身——白钰，在去过人界后却有了自己的灵魂，白钰爱上了一个女人，和她相守，诞生一子。
“你可知错？”这次换成了他高高在上的在殿上，白钰被那女人打的浑身是血，跪坐在底。
“是，知错，但改不了。”
“你很好。”无忧笑道：“你是个好孩子，虽然好，但再培养一个这样的孩子却也不难。现在你可以走出去，我留你一缕灵魂，待你投胎转世，替你牵线。但是——”
“值得吗？”
白钰沉默了，无忧望着他笑，正待抬手抹去他的记忆。白钰却已起了身，轻，却坚定的答道：“值得。”
白钰死了。
无忧却突然觉得茫然了起来，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莫愁，少年微笑的眉眼。他开始觉得难受了，却没有泪。
“说到底，他不过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喜欢我。而我也不过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喜欢他而已。”
他不再怨了，也不会爱了。
从此以后，天下再无无忧，只有天道。

10.
自己分给白钰的那份力量也没了。自己缺少了力量，就会提早像先生一样陨落，化作七彩的粉末，洒落大地。
天道却不急不缓，他有办法。
白钰的孩子——白瑾，如今尚在人界。
他找到了那个孩子，白瑾归属于莫愁门派，如今门派濒临堕落，他只能答应。
“什么是太上无情？”白瑾睁大了眼望向他，稚子眼角旁生了颗小痣，这样看上去柔美又严肃：“您的意思是，我回去后，得断绝和一切人的联系吗？”
“不，不用。”天道答道：“太上无情，并非真正无情，先有情，再放下，才是真正无情。”
稚子沉思片刻，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明白。”
“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知道了。还有……虽然稍有冒犯，但我好像曾在师祖的画像上见过您。您的名字，是无忧吗？”
天道摇了摇头，神色平静。

10.
“哪有什么无忧？我只是天道罢了。”
——————END——————

番外
01.
“为什么你放河灯都不许愿？”苏酒摘了颗果子，咬上一口，被酸的皱起眉，帅气人设崩塌一秒。他吐吐舌头，一脸嫌弃的将果子一扔，嚷嚷道：“真难吃。”
“浪费。”旁边那人轻哼一声，拿出风水扇敲敲小孩的头，道：“这些果子寻常人哪里吃的到？被你这死小子挑嘴，左咬一口右咬一口，不得气的长老们直跳脚？到时候可别指望我护你。”
苏酒道：“少转移话题，我可是知道的，那年你灯上什么都没写，无忧哥哥还说了要和你在一起，你这没心没肺的，是不是气走了他？”
莫愁无奈的笑了，说：“我只是不写注定会实现的愿望，也不写根本不可能的愿望。”
苏酒，不，是曾经的九儿，他转一转眼睛，笑嘻嘻的凑上道：“喂，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自己注定会当上掌门？怎么算的，也帮我算上一卦吧。”
“臭小子，怎么和师父说话的？”
“哼，要是没我，你现在不还呆在那个森里里失魂一样等人？收我做徒弟可是理所应当的。”
“……。”莫愁被呛的哑然，片刻后缓缓道：“我小时候，曾经和人做过一个交易。”
“交易？”
莫愁却只微笑着，怎么都不肯说了。

02.
苏酒原本叫苏九，小名九儿，说是他娘亲刚生他时，窗外刚好开了九朵桃花，他娘说，孩子就叫九儿吧，名贱好养活。不过苏酒其实挺庆幸的，好歹他娘没有出门看见只大黄狗，否则他要被叫做狗蛋，可得被莫愁这个无赖笑死。
他认识莫愁挺偶然的，是在一个灯会上。之后他去山上砍柴，又见到这个家伙在一个深林里不停的逛，怕不是要魔怔。苏酒喊住了他，没想到对方是新起门派的大掌门，还收了自己做徒弟。
莫愁像是什么都不缺，但他又好像什么都不想要。
苏酒这么想着，觉得对方可真奇怪。
“喂，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得了吧，之前是谁要死要活？”
“我爱他。”
苏酒哑然，他抖抖肩膀，道：“大人真恶心。”
“但他现在不爱我了。”莫愁接着说下去，笑了：“挺好的。”
苏酒没再说话。
莫愁的样子有点奇怪。
“我以为他爱我，我不爱他。”莫愁轻声道：“真可笑，恰好反了。”
“喂，小九儿。”
“干嘛？”
“别陪一个人演戏，省的伤心。”
苏酒不懂，也懒得去懂。

03.
莫愁喝醉了，边说自己没醉边要再来一杯。
“我想喝桃花酒。”
“你又不是我大爷，想喝自己去打，吐到的衣服也自己去洗。”苏酒翻个白眼，沉默一会，
拿手指戳戳莫愁，道：“喂，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小时候，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带孩子，带完孩子离开他，就给我掌门之位。我答应了他，后来后悔了。”莫愁闷闷的说：“小九儿，你说我能带他走……带他走该多好啊。”
昏沉夜色，有轻微的抽泣声。
苏酒道：“那你为什么现在不带他走？”
“我找不到！我绕着林子里找了一圈又一圈……我找不到！那个人把他封住了！”
苏酒抿了抿唇，道：“那你后悔吗？你不想当掌门吗？”
“……。”
沉默像酒酿一样，在房间里发酵，散发的却并不是甜蜜的气息。
苏酒在黑夜里看清了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的，却依旧很理智的眼睛。他吐出一口气，笑了，道：“莫愁，其实你都知道吧。”
“你依旧会选择掌门。你没有爱他到连你的未来都能舍弃，依赖和利用，连你们的喜欢都不纯粹。说到底，你也没有那么爱他，就像，他也没有那么爱你一样。不过你们两个都以为自己爱对方，而对方却不爱自己而已。”
苏酒笑了，他的眸子在星光下熠熠生辉，肌肤剔透的像玉。
“看天上的星星的轨迹，你终将成为掌门，迎娶娇妻。而他也永远是天道。”
“不过情未至深。”
一阵风吹过，世上本无苏酒，也并无九儿，只有莫愁从天上偷来的棋子，一黑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