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是个源远流长的古老行当，对于懂的人，这是瑰宝。而不懂的人，便只剩下昏昏欲睡。基于尊重使然，虽然台上的唱词一句也听不懂，却至少还可欣赏这出贵妃醉酒里，那一眼便知不凡的行头与头面。这两种词，也是相熟的小姐妹教的，在自己的认知里，不过是好看的衣服与点缀的首饰。）
（打小的好友明明是个女儿身，却学足了纨绔子弟追捧戏子的派头，整日泡在剧院梨园，这一日更是说有难得的人物出山表演，压了人陪她一起去瞧。不懂这些道道，但剧末那一个个阔太太贵小姐争先往台上抛珍宝的模样，自己虽颇有见识，却也吃了一惊。嘉媛的父亲派人来捉她回去，她舍不下戏台上的美旦，又惧怕父亲，便将签名本和笔留给我，殷殷切切的嘱咐我定要去后台替她要来贵妃娘娘的签名——俨然是追电影明星的架势。）
（对小姐妹这不中不洋的做派暗自摇头，却还是应了。后台极是热闹，显然方才台上的人，是个出名的人物。站在后台门口等走了最后一拨崇拜者，方才小心翼翼进了后台，问道。）
：请问，原老板，还在么？
（嘉媛说了，一定要称对方老板，显得尊重。可心里却并不明白，好好的姑娘家，为何要叫老板。）

美人四绝，西施浣纱，貂蝉拜月，昭君出塞，贵妃醉酒。惯用水磨调唱丽娘莺莺，陡换了腔唱贵妃，不免还是有几处回转不合心意，所幸没有倒了台子。台下一水儿掷的珠玉玲珑巧件儿自有看台的收拢起来，偶有昧下几件的，不稀得计较。

拥来后台的尽有人挡下，不过拥闹一会儿就是了。

慢吞吞摘了点翠冠，却还有个小姑娘伫着，怯生生地问我可在。

乜一眼，两侧阻客的背了手。招一招她近前来，又拢袖拆繁琐的钗环。
“找我有事儿？”

（后台之中与幕前的热闹是两个世界。拥挤杂乱，唯一有序的，是那一件件戏服，收的极妥帖。配乐的乐器，也都收的有规矩，显然吃饭的家伙，会比旁的待遇好些。闻着人音，兜兜转转到了人跟前，贵妃除了钗环华冠，依旧是贵妃。烟云袅袅的凤眼，为就着戏文，看人都似是有情的。）
（奇也怪哉。那些太太小姐们不觉着自惭形秽的嫉妒，反倒巴巴凑过来。）
（自觉久看失礼，双手将嘉媛留给自己的东西递上前。）
：您的演出很精彩。朋友有事被家中叫回，托我来向先生，求一份笔墨。

小姑娘是个生面孔。她的眼里是冷的，不合学戏，合看戏。冷静，冷淡，是这样的一双眼，却长了一张娇俏的脸。
任人双眼细细量过，裁断了刻意画的凤眼里半开半阖藏的一线媚气，透出原有的清明透彻来，垂眸拂过递来眼底的薄簿，纸料干净，不透光，不是寻常印厂里敷衍人的劣品。笔是舶来货，不合写国字儿。接了来，旋出笔盖，捏在手里。
“成啊，写什么？”

：写……
（后话却没了音儿。一贯灵慧，少有叫人问住的时候。然而这些追逐大明星的事项，从前见过母亲应对自己的狂热观众。可那些终究不同。追捧母亲的男人们，别有所求者多，知音竟也唯渡部叔叔一个。父亲从来都不是母亲的知音，但母亲却爱他。嘉媛是女子，又懂戏，追这位贵妃娘娘，显然不能是与那些男人们一个心思的。）
（可想了想嘉媛和我学舌了三遍必要写上的名属，又实在不敢认她当真是个知己。）
：便签先生您的艺名吧。在下边再写……
（微微咬唇，嘉媛教了三遍的话到了当真要说的时候还是难以启齿。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两眼一阖，是慷慨赴死般的神情，一串小鞭炮响过一般干脆的囫囵说完了话词。）
：致我最可爱的嘉媛小公主。
（话尽口干，面上发烧，当真不好过，真不知晓她如何坦然而诉的。）

听见她脱口出来炮仗似的话，登时乐了，少有人向我求这样一句话。一面接了，依言在薄簿上工整地写下“原岁”，一面又笑。
“我还是第一次写这样亲昵的赠言。”
“你确实可爱。”
于那一行字，也写得很工整。写罢，递归时才见她面上未褪的绯色，想来，她对这样的话，也觉羞赧。于是又朝她伸出一只手。
“再给我一下吧。”
这样的签字簿子见过不少，多是要私藏起来或是与人炫耀的。她既羞赧那样的言辞，不如再添一页能公然示人的予她。在簿上掀过一页，又写“平安喜乐”、“原岁”才递回去。
拿了笔墨，她自会离去。并不再顾她，兀自转身，拆下发片，取湿布，一点一点擦去脸上油彩。

：我也是头一遭……
（低低应了如此一句，余话倒按下未表。自然，也是头一遭见识，嘉媛还能如此更不在意矜持颜面。多遭他觑了几眼，总觉，他似是多想了些什么。）
（直至接回那签名本，本上平白多了几行体贴的字，此时方觉，到底是何处差了几分意思。薄有懊恼两三分，却也只微微一叹。）
：先生心肠好，原主心疯着呢，旁人眼光言语全不介怀的。不过也罢，您再多签些什么，她也只抱着乐去了。

墨缎似的发片拆下来，脸上油彩洗净，露出本来的颜容与短发。身后那一把嗓音又起——她还没走呢？侧首眄去，自她站的那地儿曳出一道虚虚的影子来。止住解戏服的手，一揽广袖，下了台，也不是亭亭袅袅的莲花步子，又近她跟前，似笑非笑。
“小姑娘，接下来的戏份，不合你看。”

（自管说自个儿的，她也只管忙她的。虽嘉媛的狂热犹不能解，这一番而来，却也觉得，原老板招人迷恋，也非异事。恰一个恍惚，有人拨云雾来，非是那台上的贵妃娘娘。本不是女娇娥，却是个男儿郎。除却油彩的脸上，清秀逸朗。半开的衣衫，内里平平无它……）
（好啊，我还道是她转性了……原来……？心有薄恼，面却微粉，匆匆道一句。）
：失礼了，告辞。
（随后，便夹着那冤家要的签名，匆匆离开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