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月一直坐在那里,坐到太阳落山,直到岚儿大呼小叫地从殿内冲出来给她披一件衣服,责怪道:“一直坐在这里干嘛?会受凉的!到时候你又不肯喝药……”
沧月猛地抱住了岚儿,把自己眼中隐隐约约的水泽抹在她的衣服上。
岚儿呆了呆,小心翼翼地伸手揉了揉沧月的额发,问:“怎么了?”
语调温柔,就像面对着自己的孩子。
沧月死命摇了摇头,把自己的脸埋得更深。岚儿打沧月记事起便跟在她母妃身边掌事,二人虽有主仆之分,却是毫无主仆之阂,素日里开玩笑也是毫无禁忌的,倒像极了一对好姐妹。母妃走了,岚儿便跟了自己。她在母妃还在时就对自己极好,母妃离世之后更是愈加照顾沧月,简直是把沧月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来疼。相应的,沧月也不仅仅是把她当做掌事大宫女,而是把她当成了亲人来依赖。有的时候沧月甚至会想,倘若母妃还在,那么自己便会有一个很爱自己的母亲,一个很疼自己的姨姨,一个很宠自己的哥哥……那该多好。
但此刻,母妃早已成了一抔黄土;玄月看出了她的心思,恐怕很快就会与她形同陌路;只有岚儿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可她的这些心思,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也只能瞒起来不告诉岚儿,因为她担心岚儿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她,然后讨厌她,然后离开她。所以她也只能在岚儿问她发生了什么时,摇摇头,再把岚儿抱得更紧些。好像这样,就可以蒸发掉所有的悲伤和软弱。好像这样,就可以再也不被那些烦心事困扰。
岚儿满心疑惑,但还是任她抱着。突然瞟见石桌上的剑,道:“这不是太子的剑吗?他落在这里了吗?”
沧月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嗯。”
岚儿看她这反应,心下明白了几分:恐怕是两人吵架,公主在生太子殿下的气了。于是便故意问:“那怎么办?等太子殿下来取吗?”
“你把它送归东宫吧,就说是他们的太子殿下落下的。”
岚儿揉了揉沧月的头发:“我可不去啊,太子的佩剑乃是重要的随身之物,万一我去送了却被摁在那里审问怎么办?”
沧月微微蹙眉,心知岚儿虽有意夸大,但也不是无稽之谈。太子佩剑这类物什,还是自己去送比较合适,于是只得直起腰来,无奈道:“好吧,明日我去送。”
岚儿满意地点点头,拉着她往殿里走了:“这才对嘛,快跟我回去,外边好冷,注意身体。”
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公主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气,总和太子殿下置气。得赶紧让她与太子重归于好,维持着比较亲密的关系才行。万一以后自己……公主孤身一人在宫里,也好多个人依仗,她也好安心。
自然,她是不知道沧月那点情愫的。不然她绝对会以下犯上地直接找把大锁把沧月锁在宫里,断绝一切她与玄月接触的渠道,哪怕是拼上性命都会阻止沧月在这条危险的路上走下去。
这便是造化弄人了吧——她不但不知道沧月的情,还一心把她往玄月那边推。
沧月则垂眸望着手里的剑,轻轻叹了叹气。
她一边躲着玄月,一边却又可耻地希望见到他……算不算是,对自己刚刚所说的话的背叛呢?
翌日。
莫府。
玄月刚从莫相的屋中出来,一番长谈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莫莉安适时出现在他身边,笑意盈盈:“玄,和父亲聊得怎么样?”
玄月保持着该有的礼节:“很好,莫相实在是有当代大儒之风范,和他聊天我很开心。”
莫莉安的笑意从眼中蔓延开来:“那……不如和莫相的女儿也聊聊?想着你也倦了,我命人在亭子中备了茶点,不知太子殿下可否赏脸?”
说着还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
玄月微微犹豫,但想着自己接下来也无要紧事可做,再兼之被另一件烦心事困扰……于是点了点头,道:“麻烦你了。”
坐在亭中,四周的风景果然很是不错。流水潺潺,枫叶尽红,透着秋日最后的张扬与热烈。莫莉安正在向玄月的茶杯中注水,纤手雪白娇嫩,手腕盈盈一握。按说这等双重美景,玄月是该静下心来好好享受的。可他的思绪却有些乱,甚至不大受自己的控制。他眼神飘在枫叶上,就想起来火红秋叶间冰蓝长发的女孩儿;他身在亭子中,就想起来她昨日在岚烟殿后的亭子里对他说的一番话。
他不确定她喜欢的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人,但他早该知道的,小沧注定会和他渐行渐远,不管她喜欢的是谁,该喜欢还是不该喜欢。可这叫嚣着的不甘心又是怎么回事?
“玄……玄?”莫莉安轻轻柔柔的嗓音里带了点委屈,“你在想什么啊,这么出神?”
“我在想小沧。”玄月脱口而出。
说出口后他才发现这句没头没尾的回答的不合时宜,于是有些慌乱地补上:“……她的婚事。”
莫莉安有些紧绷的神色瞬间放松下来,带着微笑道:“也不用那么急,小沧她长得清秀俏丽,出身又好,皇上定会为她择一门好亲事的。”
玄月带了点奇异的神色,却什么都没说。
他想,原来在别人眼里的小沧是这样的,只有长相上佳和身份高贵的标签……可她明明不是这样的,她不只是这样。普通女子所仰仗的容貌或是身份她都不在意,那些强加给她的标签她也都不在意。在他眼里,她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小姑娘,有着冷漠傲然这样厚厚的保护层,带着点乖僻,却又懂事得让人心疼。她很聪明,不争不抢却又能够在宫里活得很自在;她很上进,那些佶屈聱牙的文章她一点一点地啃着读;她很自律,每日的练剑从未间断过……他眼中的她是特别的,是不同于别人眼里看到的表象的,是带有独特的色彩的。
莫莉安已经兴致勃勃地聊起来最近发生的趣事了,玄月依旧有些魂不守舍,只是带些机械地应着,不做任何的反应和评论。
“……说起来,我最近对这本书很感兴趣呢。”莫莉安说了一个书名。
玄月随口应声:“这本书我宫里倒是搁了一本。”
莫莉安的眼睛亮了:“玄,我可以借你的书看看吗?我总也找不到这本书。”
“那……我该日送到府上?”
“不用这么麻烦啦,我跟你过去取一下就好。”莫莉安笑颜温碗。
玄月不好推脱,于是站起身来,道:“那就辛苦你了。”
莫莉安连忙跟上:“怎么会呢?你把书借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玄月勾了勾嘴角。他今日兴致缺缺,因而没再说话,只是带着莫莉安一同坐上了回宫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