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规划局
The Adjustment Bureau
Life never gives anything for nothing,
and that a price is always exacted for what fate bestows.
-StefanZweig
莱姆斯第一次遇到西里斯的那一天,和人生之中的其他时候,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他二十二岁,还在念苏格兰的一间大学,修的是建筑学院的本科。大学第三年,依据课程设置与建筑师协会的规章,自寻实习职位,跑到了伦敦。莱姆斯·卢平其人,从小生长在约克郡山谷之中某间石头垒成的农舍,后来大学去的又是人迹罕至的爱丁堡,性格温和内敛,几乎与嘈杂时代格格不入。从来没有真正在大都市中生活的经历,初到伦敦的时候,险些被那种灯红酒绿吓了一跳。但是只要需要,人确乎是可以适应任何一种环境的。租住的是别人转手的廉价公寓,就在巴比肯艺术中心附近。公司是知名事务所,利德贺楼第十四层,硕大的玻璃窗俯瞰整个伦敦金融城,他在其中有小小一张办公台。每一天走路上班,在公司办公楼对面的星巴克买一只面包囫囵吞下,踏上扶手梯前,整理西装与领带。如果天气晴朗,通勤全程至多只要二十分钟的时间。要是刮风下雨,差不多半个小时。
这样的生活,从一月过到三月,已经成为他的日常。
伦敦是灰蓝色的。玻璃幕墙的灰蓝。钢筋水泥的灰蓝。从办公室落地窗望出去,茫茫雨幕的灰蓝。
电脑屏幕的灰蓝。头顶白炽灯的灰蓝色。
看久了,其实也就都习惯了。
伦敦是这样一座城市,即使你在其中生活,被八百万人包围,还是可以活到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的下落。只要他关起门来,无论白昼时候见过多少客户,多少同事,夜幕之中,还是孤身一人。这样也好,没有人问他来处,也没有人问他要去哪里。成年人的生活,大约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有时候周末,他换下西装领带,穿松软的带破洞的针织衫,去查理十字街的书店找闲书看,又或者自己一个人在巴比肯艺术中心找奇奇怪怪的现代展。坐在雨幕中,巴比肯人造的喷泉池旁,一把大伞遮过头顶,好像就是身在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之中。巴比肯本身,是一整片粗野主义的钢筋水泥建筑。几乎像是反乌托邦的世界,独立于伦敦城区其余部分存在。有时候莱姆斯想,如果真的有朝一日世界末日,不管是病毒也好气象灾害也好,将英伦这座小小岛国覆灭过一遍,再由锤炼过的实用主义至上的幸存者们重建,最终风貌,差不多就应该是巴比肯这个粗枝大叶又灰暗阴郁的样子。
那一天晚上,就是在这样的灰蓝色的钢筋水泥与雨幕笼罩之中。
从街边的速食餐厅走出来,细雨之中的巴比肯是一片夜幕沉沉的灰蓝色。只有高楼窗户与街灯亮起黄光,车辆从雨幕之中穿过,耳边刷刷轻响,是车轮划过柏油路面的声音,过去许久之后好像还有余音。莱姆斯独自走在石板铺就的人行道上,皮鞋一声一声。转过街角,踏上巴比肯中心的水泥台阶。人造的巨大水池边,有夜间营业的小酒馆。黑夜之中,莹莹亮着霓虹招牌,水面之上也就映出那种带着电光的粉色。
他忽然觉得寂寞。
左右无人,只有酒馆之中还有人影攒动。即便回到宿舍之中,也只是孤身一人。索性在夜风之中,坐到了水池边的木质桌椅上。那天是周五,整整一个星期的工作下来,已经累得不知所以。他坐在原地,怔怔看伞外泠泠细雨。黑夜之中,庞大的建筑群,好像是海上悬崖,沉沉笼罩在他的头顶。三月中的这个时候,伦敦夜间气候依旧湿冷,公用伞下点着暖灯。莱姆斯就借着这一点亮光,开始阅读打印出来的一篇建筑理论文献。虽然实习工作辛苦,不能忽略的事实是,他还是个学生,还有课业要交。
至今还记得,那天看的那篇文章,好像是罗伯特·埃当写的全球化对于建筑风格的影响。
之所以这样清楚,是因为下一个瞬间,有人坐到了他的身边。还没有等他抬头看清,那个人就用很轻快的语调,带一点点不辨来历的口音,问他说,“你在看什么?”
条件反射地抬头,他最先看见的,是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The Adjustment Bureau
Life never gives anything for nothing,
and that a price is always exacted for what fate bestows.
-StefanZweig
莱姆斯第一次遇到西里斯的那一天,和人生之中的其他时候,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他二十二岁,还在念苏格兰的一间大学,修的是建筑学院的本科。大学第三年,依据课程设置与建筑师协会的规章,自寻实习职位,跑到了伦敦。莱姆斯·卢平其人,从小生长在约克郡山谷之中某间石头垒成的农舍,后来大学去的又是人迹罕至的爱丁堡,性格温和内敛,几乎与嘈杂时代格格不入。从来没有真正在大都市中生活的经历,初到伦敦的时候,险些被那种灯红酒绿吓了一跳。但是只要需要,人确乎是可以适应任何一种环境的。租住的是别人转手的廉价公寓,就在巴比肯艺术中心附近。公司是知名事务所,利德贺楼第十四层,硕大的玻璃窗俯瞰整个伦敦金融城,他在其中有小小一张办公台。每一天走路上班,在公司办公楼对面的星巴克买一只面包囫囵吞下,踏上扶手梯前,整理西装与领带。如果天气晴朗,通勤全程至多只要二十分钟的时间。要是刮风下雨,差不多半个小时。
这样的生活,从一月过到三月,已经成为他的日常。
伦敦是灰蓝色的。玻璃幕墙的灰蓝。钢筋水泥的灰蓝。从办公室落地窗望出去,茫茫雨幕的灰蓝。
电脑屏幕的灰蓝。头顶白炽灯的灰蓝色。
看久了,其实也就都习惯了。
伦敦是这样一座城市,即使你在其中生活,被八百万人包围,还是可以活到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的下落。只要他关起门来,无论白昼时候见过多少客户,多少同事,夜幕之中,还是孤身一人。这样也好,没有人问他来处,也没有人问他要去哪里。成年人的生活,大约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有时候周末,他换下西装领带,穿松软的带破洞的针织衫,去查理十字街的书店找闲书看,又或者自己一个人在巴比肯艺术中心找奇奇怪怪的现代展。坐在雨幕中,巴比肯人造的喷泉池旁,一把大伞遮过头顶,好像就是身在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之中。巴比肯本身,是一整片粗野主义的钢筋水泥建筑。几乎像是反乌托邦的世界,独立于伦敦城区其余部分存在。有时候莱姆斯想,如果真的有朝一日世界末日,不管是病毒也好气象灾害也好,将英伦这座小小岛国覆灭过一遍,再由锤炼过的实用主义至上的幸存者们重建,最终风貌,差不多就应该是巴比肯这个粗枝大叶又灰暗阴郁的样子。
那一天晚上,就是在这样的灰蓝色的钢筋水泥与雨幕笼罩之中。
从街边的速食餐厅走出来,细雨之中的巴比肯是一片夜幕沉沉的灰蓝色。只有高楼窗户与街灯亮起黄光,车辆从雨幕之中穿过,耳边刷刷轻响,是车轮划过柏油路面的声音,过去许久之后好像还有余音。莱姆斯独自走在石板铺就的人行道上,皮鞋一声一声。转过街角,踏上巴比肯中心的水泥台阶。人造的巨大水池边,有夜间营业的小酒馆。黑夜之中,莹莹亮着霓虹招牌,水面之上也就映出那种带着电光的粉色。
他忽然觉得寂寞。
左右无人,只有酒馆之中还有人影攒动。即便回到宿舍之中,也只是孤身一人。索性在夜风之中,坐到了水池边的木质桌椅上。那天是周五,整整一个星期的工作下来,已经累得不知所以。他坐在原地,怔怔看伞外泠泠细雨。黑夜之中,庞大的建筑群,好像是海上悬崖,沉沉笼罩在他的头顶。三月中的这个时候,伦敦夜间气候依旧湿冷,公用伞下点着暖灯。莱姆斯就借着这一点亮光,开始阅读打印出来的一篇建筑理论文献。虽然实习工作辛苦,不能忽略的事实是,他还是个学生,还有课业要交。
至今还记得,那天看的那篇文章,好像是罗伯特·埃当写的全球化对于建筑风格的影响。
之所以这样清楚,是因为下一个瞬间,有人坐到了他的身边。还没有等他抬头看清,那个人就用很轻快的语调,带一点点不辨来历的口音,问他说,“你在看什么?”
条件反射地抬头,他最先看见的,是一双银灰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