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沉沉，将阿南打发离去，那金乌只余半轮悬在西山处，落日熔金，便连这明宫的白墙绿瓦皆镀了层颜色。观这天色，心有几分不安，恐长兄已然离席，错过了今日，下次又不知何时才能窥上一面。我提着裙，又恐失了仪，只略加快了步子，盼着能同他一叙。）
（入官员席，虽是筹光交错，总归已有三五空席，挨个寻去，总怕他是那三五其一。寻了半晌，原是对此无望，乍一偏首，竟在一僻静处见着一影，立坐独酌，不与旁人作何攀谈。一时间如鲠在喉，垂眸将紧蹙的蛾黛抚平，强拈了抹笑，方上前去唤他一句。）
：长兄——

【我该是崖上孤峻的一片石。曾几何时，觥筹往来间当之无愧的主流，而今唯有清冷寂然作伴。这也很好，世味年来薄似纱，羁旅京华这十数年，至此看的清楚明白，我终是做了神都的孤鸿过客。】
【然而这终究是歌舞升平的富贵场，做的平面子上的协和万邦，携酒寻僻处自酌，细碎的脚步声惊停了草丛中的虫鸣。勾起一点笑，酒盏晃于指尖。】
：尔尔，我怎么看你进宫后，又胖了一点。

（甫闻我唤，他一抬首，眉眼里终是噙了点笑，较我入宫时精神了少许，如是，心中的石头便多少落了地。此处僻静，便不欲太过顾忌宫闱内的规矩礼仪，同他辟一地落座，抬头处，有孤雁南飞。）
：方才遇见二哥哥同二姊姊，皆说我清减了不少，您莫不是看错了。
（他孤影独酌，自也只备了一酒盏，然既是坐到了一起，又岂有不举杯同饮的理。起身，唤奚女送了杯盏前来，垂首执壶，酒汤倾壶而出，其味馥郁，尚未入喉，便已有三分醉意。）
：倒是您，确是丰润了不少，想必近来胃口还算不错，如此甚好。
（端盏相邀。）
：许久未见，你我兄妹该当共饮一杯。

【或许是我盼着她，在这富贵而不得自由的地方，能活的自在，才将丰腴三分的殷切，无声藏进这一句玩笑中。我总是愿意她记忆里的长兄，永远是神采飞扬，清风朗月，至少看起来是。】
：唔，昔日的衣裳，如今穿起来正好了。
【那一场暗无天日的折磨，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随着时间消失不见。抬杯，柔光酿入盏酒】
：还是尽快脱开好久不见的禁锢才好。

（许是太久未尝见他，在观他眉眼时，总觉同记忆中有些许偏差，又好似无甚出入。鼻头无由地一酸，虽对别的兄姊也有几分挂念，可对他却总是不同的，好似要将他所受的苦痛感同身受了，只这又谈何容易。昔日他自囹圄归来，听闻浑身是伤，养了半月之久，我便是连他的房门都不敢近上半分，总怕他的伤痛血淋淋地呈在我跟前，逼迫我接受那傲骨所受的每一分的屈辱——说到底，皆是我太过自私。这般时候，我总不好在他跟前流泪的，连把螓首埋进那浊酒中去，将那不争气的累和着酒酿一同入肚，抬眼时，是故作轻松的一笑。）
：你这酒忒烈了些，争些教我呛着了。
（搁酒盏，再斟一杯，在那漾漾的碧波里瞧见张略带苦涩的脸，纵是在笑靥里也格外的突兀，索性便不笑了，只同他相邻坐着，任凭清风拂面，深一句浅一句地闲谈着。）
：归家虽好，日子却过得过于闲散，整日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不如宫中来得称心。
（抬眼，同他四目相对，极为笃定。）
：我不愿归家。

【她好似总在一重烟雾里，浑没有了当年的透彻。就好像应在我身上的劫数，刻在我骨子里的伤痕，都从对面的一张镜子里，映在了她的身上。可不该如此，这就算是山的重量，血缘的纽带，也不能绑缚她，她生来该有自由。】
：那便少饮些，回头醉了，白白遭罪。
【这话无端催得我的指紧在杯上，我从不知，于他而言，裴家竟不如宫里自由。】
：为什么？

（自学岐黄始，我便跟着酿酒，一坛坛的桃酿埋在院前的梧桐下，春去秋来，便可抱着酒坛去寻他同饮，那是极为清和的时日，好似每日皆能过得极为欢畅，然终归已是过往。闻他一语，唇畔扬了一笑。）
：再烈的酒，三五盏入喉也不在话下，长兄可是忘了我的酒量？况且宴上备了醒酒汤，不会误事。
（以手支颐，斜靠在桌案上，手中杯盏轻轻晃动，不留神便漫了些沾湿了衣袂。）
：若在家中，无非就是烹茶煮酒，待个三两年及笄，阿耶寻个门当户对的便可出嫁，余生便屈居后院，过得大都是些鸡毛蒜皮，争风吃醋的日子。还不如在宫中，虽如履薄冰，亦也真实。

【生在新丰，使我的骨血里，自幼浸润着酒香。好酒，好酒，好好酒，家中唯有尔尔善酿酒，与我最是默契天成。】
：我只怕家中可以肆意醉去，而此处不能尽兴。
【裴家家宅清净，耶娘恩爱甚笃，叔父家亦是夫妻相偕，安定无事。却不知为何尔尔这样忌惮尚且摸不着边的事由。】
：你若不愿意打理后宅，同二娘一般低嫁些，自然由得你做主。不过也罢，低嫁也是委屈了你，你随心便是。

（家中自是万事皆宜，耶娘惯是宽厚，宿醉这般小事多是随我尔心意，便在头十四年间，我皆有庆幸能生在裴家，长在裴家，直至那日苦求无果，才知不过我涉事尚浅，在阿耶心中我兄妹几人又岂有那仕途来得重要。于是，我偏要一条路走到黑了，也想亲眼瞧瞧这光鲜的躯壳下是如何的腐朽。）
：有几分拘束何尝不好，还能留三分清醒能去赏赏宴后的焰火是如何的璀璨。
（他自是替我着想，可我已落定了主意，此事断无回头的道理。）
：是，长兄不必替我担忧，我自有分寸。若改日突然想出宫了，定要再寻长兄宿醉静摄的。
（嗅酒香，环四下无人，借着酒意叹了句。）
：只是翻云覆雨后，又是怎番的景象呢。

【她的心思静极了，全然用不上我自作主张的规劝。吉凶祸福，那是自太极里衍生出的大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她是自裴氏的土壤中养出的一脉，有的是同气连枝相互扶持的血亲。】
：是我忘记了，宴会后面还有烟火。立政正位，圣人，成年了。
【尾音压的极低，连虫鸣风声也能轻易盖过，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风浪将生。】
：尔尔也要千万小心呐。
【求醉不得，且赴一场烟火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