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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语》第十一个记录 红颜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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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个记录 红颜劫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
拱手让江山,低眉怜红颜。
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
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歌曲《红颜劫》 姚贝娜
1
腐草化为萤,凉风未至,土润溽暑。
华洲的天气不比坤口,即使是在这样的月份,依然燥热难耐。
陆林九又去取了两支雪糕,打开冰箱门的那一刻,凉气扑来,每个毛孔都得到了拯救。新房子还没来得及装空调,准确地说,是还没凑够经费。
宇文成都依然日复一日地穿着长袖衫。他从不露出手臂,这古怪的习惯似乎可以用保守来解释,可其真正的缘由,只有他的观众才知晓。
享受够冰箱风的陆林九回到客厅,塞了支雪糕给他。
“多谢。”见到可心的食物,宇文成都露出了笑容。
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纪录片,凶猛的海狮正咬着一只水鸟的脖子,将它猛烈甩动,惨烈的画面和着水鸟的惨叫,看得陆林九后背发寒,瞬间没那么热了。
她对面不改色的宇文成都说道:“我说你换件短袖穿行吗?”
“当初跟随圣上乘舟南下,也体验过类似的天气,那时我还身着厚甲,尚且无事,你不必担忧我。”他淡然平静的语气,仿佛是这闷热的环境里唯一没有沾染上焦躁的东西。
“‘汗捂大帝’。”陆林九忍不住吐槽。她一面扇动手掌一面咬了口雪糕,小声嘀咕:“这是在家,又不是在外面,露个伤算什么。”
细微的话语清楚地落到他的耳朵里,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臂,抬起头看向若无其事吃东西的陆林九。
“你知道?”他问完马上转过了弯,“废话,你当然知道。”
自问自答了一番,宇文成都凝眉长出一口气。
他的手臂的确有道疤。
开皇十八年夏,也是类似的天气。可当时绿荫如华盖,雀跃虫鸣,煞是清爽恬静。
年少的他刚从校场归来,路过一处小院。一名少女正坐在院中秋千上悠荡,粉色的裙摆随之摇曳,薄似彩云。他来不及换下练武时穿的沉重的甲胄,蹑手蹑脚走到少女身后,小心地一推。
少女回头望向他,笑靥娇美,柳眉下一双乌亮的眼睛宛若清潭甘泉。
他说,他为她准备了一样礼物。
于是从身后拿出一把佩剑,手柄镶着金藤叶,煞是好看。
少女眼中闪过惊喜,转而又故意说道:“你以前说过,这是你最喜爱的一把剑,视若珍宝,从不离身。如今却转手赠与我,可见从前所言并非真心。”
他不争辩,只是道:“你若不喜,便扔了咯。”
少女听后立刻扬起了嘴角,一双眼眯起来,形如虹。
对从小被管束着去学针线绣花的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礼物。
她欣喜收下,贴身携带。
这样的暑季周而复始了数载,少年少女皆已成人。那年的长安城出了件大事,太子杨广弑父篡位,隔天登基,国号大业。
协助杨广夺位的一员悍将,便是他宇文成都。
先皇旧臣愤愤不已,其中就包括少女的父亲。
而宇文成都和他的父亲宇文化及,成了新皇的肱股之臣,宇文家族自此崛起。
一朝醒来,朝野如同被画开楚河汉界。他是这一端的棋子,而她在另一端。
他不知道那把他心爱的佩剑,是否还留在少女身边。
一别两载,杳无音讯。
直到那个消息传遍长安——
靠山王杨林义女,闺名紫嫣,与十三太保秦琼喜结连理。一年内,诞一子,名怀玉。
他心如刀绞,去登州寻她,却才听说:秦琼弃官落草,紫嫣已跟随丈夫前去瓦岗山,联络一众江湖人士,在那里成立了一支反隋的军队。
!……?
宇文成都终究是在瓦岗寨下遇到了张紫嫣,再见之时,眼前人变化已翻天覆地。
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如今的紫嫣虽已远离了朝野的尔虞我诈,却也背负了无尽骂名,城中人言:秦家本是忠良后,此女不知是靠山王从何处拾来的妖孽,竟蛊惑丈夫谋逆,目无王法与忠孝。
况且,紫嫣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剿灭她们的大军,随时可能兵临城下。
他央求她跟他走,愿抛下所有荣华富贵,带她远离这些纷争。
她落泪了。
她说,她不是被掳来的。这里有她的儿子和丈夫,有她的家。
她央求他离开,从此再不要来瓦岗。
他不肯。
她怒斥了当朝皇帝乃窃国贼子,怒斥宇文家族助纣为虐,怒斥隋朝上下一片乌烟瘴气,自己留在这儿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
他不肯。
她无言相劝,从腰间拨出了一把尖刀。
精致的金藤盘踞在手柄上,煞是好看。
她用它指着自己的脖子,逼迫他离开。
也许是心存不甘,他伸手欲夺刀,紫嫣用力一扬,刀刃划过了宇文成都的皮肤,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血迹斑斑的手臂,如今只剩下一道褪不去的疤。
沙发上的宇文成都侧过头,隔着衣料触了触那条疤痕。往事心上涌,他的气息有点沉重。
陆林九倚在沙发背上,吃完的冰棍杆被撅得一截一截。“这周末我带你上医院把疤祛了。你要不愿意,就算了。”
“不必了,不碍事。”他的确早已习惯了。
陆林九把折碎的冰棍杆尽数丢进垃圾桶,又补一句:“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有你罪受的。”
宇文成都紧紧攥握着右边的袖口,轻声叹了口气。旧事依稀眼前,昔人却已过世一千余年。
“随你吧。”他轻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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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之余,陆林九都在网上查找着华洲各大医院的信息。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当她看到祛疤手术价目表的时候,忽然有点后悔跟宇文成都开这个口……
陆林九长呼了口气,仰坐在椅上。
“都赖编剧。”她抱怨。
天花板上的灯剔透如辰,居高临下地观望着她的一筹莫展。而她,仿佛透过那酷似星海般的光亮,张望到了一颗闪烁的救星——
编剧?!
从前追剧的时候每每看到成都被虐,她都会抱怨编剧和导演一通,而那时她不认识编剧,也不认识导演,可如今……
“救星!”陆林九拍案而起。
正午时分的太平洋公司里,大家都刚刚吃过午饭,享受着短暂的休闲惬意。一个愣头愣脑、明显有些迷路的女生走进公司,到处询问李阳在哪儿。
她被工作人员领进一间办公室。
“李阳姐~”
坐在旋转椅上的李阳朝那个名为陆林九的假笑女孩摆了摆手:“要么李阳,要么李姐,不嫌啰嗦?”
“那……李阳。”陆林九嗫嚅道,“能跟你商量个事儿吗?现在天挺热的,可成都还是每天都穿长袖,他胳膊上有伤,这个咱俩都知道。我想……请你帮忙把他的伤疤祛一下。”陆林九往自己的声音里加了十足的蜜,李阳吃了她好几个媚眼。
“这事儿跟我说得着吗?”
“当然跟你有关系了!要不是你安排成都被张紫嫣划伤的情节,他哪儿来的疤呀?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陆林九凑近了继续恳求,“您见多识广,又在华洲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个祛疤技术哪家强,您应该比我了解啊!”
“得得得!”李阳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朝她扬了扬,“那天在医院我不是把他交给你了吗?怎么,反悔了?”
“不是不是!”陆林九一口否决。“我就是觉得……你李阳出马,一个顶俩。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自己想办法了。”
李阳嘁地笑了,“看把你吓的。”说着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不过,帮他祛疤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这周末你俩有空的话,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除了他以外,没人能治好宇文成都的伤。”
陆林九几乎热泪盈眶:“你这是答应了?”
得到李阳的确信,她喜上眉梢。
看着跑跳出门的陆林九,李阳的嘴角绽开一朵耐人寻味的笑容:
既然那个人声称,不怕她知晓灵界的事情。
那就彻底把她也卷进来好了。


IP属地:黑龙江1楼2019-08-12 15:23回复
    2
    星期六早晨,李阳如期而至。
    陆林九和宇文成都搭着她的顺风车。李阳没有告诉他们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而谁都没有多问。宇文成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攥着他的袖子,望向车窗外,脑后勺留给了那两个知晓他手臂上的伤口来历的女人。陆林九一个人坐在后座上,时而看向前面的两个人,时而掏出手机滑弄两下。大家都安静出奇。
    车子驶离他们熟悉的城区,来到了另一片城区,看着陌生的环境,宇文成都低头看了眼手机屏上的时间。
    “还有多远?”他问道。
    “一半。”李阳手不离方向盘,目光不离风挡玻璃。繁华的街道渐渐消失,外面是一片茂盛的银杏林,颠簸的小路上,她驾驶得十分顺手。
    “这人住得还蛮偏的。”陆林九感慨的话音刚落,眼前的世界竟猛然间被黑暗吞噬。
    突发状况让陆林九心里一惊,她把身子缩回到座位正中,远离了车窗。“这……这是怎么回事?是进隧道了吗?”她环顾各个窗口,心底疑窦丛生。即便是隧道,也不应该一点光亮也没有!她能感觉到车子还在继续行驶,畅通无阻,速度极快。驾驶座上的李阳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仍然一往直前。
    陆林九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急急忙忙拍打着前面的座背:“这是哪儿啊?”
    “回去坐好。”李阳镇定的话音从黑暗里飘出。
    副驾驶的宇文成都轻轻咳了几声,听见他的声音,陆林九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乖乖坐回了座位,系上了安全带。
    车子在畅行无碍的道路上越驶越快,周遭依然是黑漆漆一片,这让陆林九更加确定,这不可能是一般的“隧道”。
    除了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陆林九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她忍不住又一次问李阳:“我们到底是要去哪儿?”
    没等到李阳回答,却忽然听见了宇文成都的讲话声:“又是这香气!”
    香气?是之前他说过的从归梦隐出来后闻到的香气吗?
    陆林九四处嗅了嗅,“有吗?我怎么没闻到?”
    “坐过过山车吗?”
    沉默很久的李阳终于开口问。
    “坐过。”陆林九答。
    “没问你,我是问副驾驶那位。”
    陆林九刚想替他回答,却觉得身体一轻,有种脱离宇宙的失重感瞬间使她紧张起来。窗外的世界依旧漆黑,即使有安全带的束缚,身体仍然因失去平衡而在车厢内到处碰撞,陆林九下意识死死抓住黑暗中的座套,仿佛是要跟这仅有的能抓住的东西共存亡。
    世界颠倒,天昏地暗。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像是跟随着李阳的车体,一起被旋转着扔进一个新的空间。
    ……
    ……
    哐。
    重重的跌落感之后,车子平稳落地。
    “啊——!”
    陆林九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碎了。
    终于……着陆了?
    她这时才睁开眼,瞥向了窗外。
    外面的世界不再伸手不见五指,隐隐透出蓝色的光亮。
    陆林九翻身从座位上爬起来,扑向了驾驶座背后:“你不会是把车开到山涧里了吧?!”
    李阳没理会她,从容推开车门。外面的风鼓进车里,陆林九不禁打了个哆嗦。她看了看副驾驶的宇文成都,他虽然也是一脸惊惶,但好在安然无恙。
    “你还好吧?”他回头望向了陆林九。
    “额……好。”
    陆林九搂着肩膀瑟瑟发抖。
    宇文成都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给陆林九递了过去。他里面穿的是一件短袖衫,手臂的伤疤暴露了出来。
    “谢谢。”
    陆林九没有拒绝,把那件带着他体温的衣服三五下挎在了身上。
    他们跟着李阳走下车。
    这里荒无人烟,四周空荡。穹顶之上一片深蓝,万顷之内茫茫死寂。
    周围什么标志物都没有,目所能及的范围内,也只有眼前的这栋建筑——
    陆林九往后撤了几步,视线才刚好能装下它。
    严格地说,这并不能算作建筑,而更像一个洞窟。深蓝的天幕让它表面的砖石泛着黑色的光泽,洞口几丈高,像是给巨人留的。墙体裂纹遍布,只知沧桑老旧,估算不出年龄。
    李阳的红色轿车就停在它的旁边,幽暗的环境里,车灯掠出的两道发光的长线格外耀眼。
    宇文成都循着车灯的光走向那座建筑,门洞前立有一块矮小的石碑,不太醒目。他蹲下用手抚去上面的尘土,念出了刻在石碑上的文字:
    “归梦隐。”
    “这儿就是归梦隐?”陆林九讶异。
    “没错,就是这儿。”他站起身道,“我之前就是被困在这里。”
    陆林九把周遭环视个遍。深蓝色的天,天上没有云、月亮、星辰、甚至太阳,除了这唯一的洞窟看不见任何事物,没有生命的气息,没有其他人……
    “就跟你描述过的一样。”她道。
    李阳叉着腰,站立在洞口的正前方。“归梦隐是灵体的根据地,也就是它们的老巢,非常非常古老。具体存在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但至少,已经上千年了。”
    “你说的能给成都疗伤的人,该不会就是袁老板吧?”
    “正是。”
    陆林九裹了裹外套,小心地指了指归梦隐的入口,“他就在这里面?”
    那是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洞口,乌黑的岩石将它垒得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散发出阴冷的气息,叫人不寒而栗。
    “没错。”李阳轻描淡写地道。她的话似乎是有毒,明明不带任何语气的渲染,却让人心生恐惧。陆林九躲闪到宇文成都身后,张望着那洞口颤颤问:“能不能……麻烦袁老板出来一趟?咱们就在车里等他,好不好?”
    “你不用怕。”宇文成都站到她身旁,“我来过这里,没遇到什么危险。况且这儿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聚集在此,不妨进去看看。”
    杵在原地的陆林九默默看着那个深邃的洞口,黑洞洞的暗影像是牵引着她的视线。
    “我真的……可以进去吗?”
    她最后一次弱弱问道。
    “有我在,别怕。”宇文成都走在她前面,跟着李阳朝洞口一步步走去。


    IP属地:黑龙江2楼2019-08-12 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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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陆林九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里。如果此时她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儿童,大概会把这儿比喻成魔王的城堡;而现在的她,觉得这里更像是冒险电影里的藏宝地道;又似乎觉得这些精心雕琢的装饰,使这里如同一个富可敌国的大户人家偷偷修筑的宫殿,家族落寞后就被搁置掉了。
      然而这些比喻,又似乎都不准确。
      归梦隐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透着浓重的历史感,又好像并不完全荒旧。环境既像是自然天成,又像是被人为地整修过,从而被抹杀了一些肆意的成分。
      这里并不只存在着一种风格,而是包罗万象,汇集了诸多风格。一路走来,陆林九留意到了很多似曾相识的布置和摆设,像是在从前看过的哪部电影、哪幅图画里见过,在脑海中留下一个朦胧的印象,却记不清晰。
      耳畔突然响起了悠扬的音乐声,不知从哪里传来,周围的每一块墙砖都像是自动播放器,走到哪儿都是同样的声效。分辨不出是何种乐器,只知道声音空灵婉转,很是动听。
      “这是什么歌?”陆林九好奇。
      “这是袁老板六百年前收集的曲子,叫《江娥啼竹》。”李阳说,“是用东晋时期传入中原的凤首箜篌演奏的。凤首箜篌的实物虽然现今还保存在文物局,但它的奏法却早已失传。袁老板当年把它仅剩的一段乐曲封存了起来,收藏在归梦隐,你们现在所听到的,就是《江娥啼竹》的灵体传达给你们的声音。这种音乐中诞生出来的灵,叫乐灵。”
      “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宇文成都感慨,“我也曾有幸听过乐师演奏这种乐器,可惜这世上再无人能将其弹起。”
      柔润的音色,伴随着细流般叮咚的旋律,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不过它的灵体尚未灭绝,还能时常聆听。”李阳仰起头,仿佛能看见穹顶有一只巨大的凤鸟飞过,双翼一掠散落无数星辉,斑斓遍地。
      跟在后面的陆林九没有发表评论,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摆在旁边的一样东西所吸引。“那是?……”她指着一朵金黄色的、铜制的小花,花朵中心有一根锋利的尖刺。“那好像是电影《功夫》里火云邪神使用的暗器!”
      “没错。那是种非常经典的暗器,类似于铁蒺藜,也叫佛怒唐莲,凶恶无比。”李阳道。
      “可影片的最终,男主角抽去了中间的毒刺,它就变成了一朵美丽的小野菊。杀人于无形的武器,终将转化为美丽之花。也是一件很有寓意的道具。”陆林九回头看向李阳:“这也是袁老板的收藏品吗?”
      “不止它,凡是文艺作品中诞生的物件,它们的灵魂都保留在归梦隐。”
      “这么牛?!”陆林九惊叹,“袁老板肯定不愁吃不愁穿。”
      “归梦隐看起来就像一座巨大的博物馆,它的魅力可不止于此,慢慢了解,你会大开眼界的。”
      李阳说的没错,这儿的一些摆设很明显是上了年头的,据说袁老板活了一千多岁,算一算跟宇文成都的年代也差不多,这么久的时间,世间诞生了多少文艺作品数都数不清,积累了这些收藏品也不足为奇。
      陆林九一面惊叹着这些神奇,一面暗自庆幸走到现在依然没有遇见什么太可怕的怪物。
      前路苔藓遍地,湿哒哒地擦拭着她凉鞋暴露出的皮肤。她的面前出现一张桌子,上面堆积着一些卷轴。
      刚要继续迈步,忽觉脚尖一凉。
      一只巴掌大小的乌龟,正顽皮地把爪子搭在她的鞋上。
      “哇!好可爱。”陆林九附身把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小龟背上纹路花哨,和寻常家养的不太一样,悬空的它挥舞四脚,不知是在欢迎她呢,还是在抗议她们闯入它的领地。
      “放下老段!”
      背后传来了熟悉的苍老的声音。
      陆林九忙转过身,看到那个身披黑袍,面缠绷带的高大男人急急走来。
      “它叫老段?”
      “从年龄上算,老段可是你的老前辈。”袁老板上前一步将“老段”夺走,护在臂弯里。
      “您这宠物可真别致。”陆林九吐了吐舌头,“夸赞”道。
      “你懂什么?我这可不是在养宠物。”袁老板把“老段”轻轻放在桌案上,“老段”像是受了惊吓,四肢和头全部缩进壳中,就不出来。
      李阳架着胳膊在旁嗤笑:“可不嘛,一千多年,也只有乌龟够你养。一只就能陪你上百年,都可以跟它们称兄道弟了。”
      袁老板似乎这时才注意到站在后面的李阳,他停顿了一下,朝着她走去。他拍着李阳的肩膀,白皙娇嫩的肌肤在粗糙的绷带手下显得更加年轻姣好。
      “很好。很好,很好。”
      那语气并不像在夸赞,更像是被灭了某种威风之后残存的一点点风度。这样的反话听得人心里发渗,而李阳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怯意,她盯着袁老板,脸上挂着得意而玩味的微笑。
      袁老板缓缓将正面转向了宇文成都和陆林九,挪步走向他俩。
      “灵体的伤,只有灵界的药才能医。你们来找我,算是找对了。”他说罢扶起了宇文成都的胳膊,刀疤格外醒目。宇文成都显出了一点点的排斥,自行别过了头。
      陆林九没有杵在那里,她到处走动着参观这间阴暗的居室。四周的墙壁都是岩石,没有窗口,不见天日。没有寻常人家生活起居所用的必需品,家电、家具一无所有,地上全是青苔。穿着时尚艳丽的李阳似乎对这里并没有任何的不适,她此刻正斜倚在石墙上,和她并肩而立的是一杆锈迹斑斑的铁枪。
      陆林九默默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习惯性地想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却发现照出来的图片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波纹,就像对着电子屏照相一样,拍出来全是花的,完全看不清楚。无论站在哪里,对着哪儿拍,都是如此。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手机坏了。
      她又尝试着想定位一下现在的位置,于是点开了网络地图。“没有坐标?!”陆林九举着手机四处走了走,依然没有任何显示。她忽然想起了乘车时那条漆黑的隧道,还有莫名的降落。难不成,李阳是用车把他们拉到了现实次元以外的地方?
      正惊讶间,手肘不小心擦碰到了一旁的桌子,上面摆着的一个圆润的不明物体滚落在地上。
      陆林九以为是玻璃球之类的东西,弯腰捡起,可当看清那物件的模样之后,她立刻大骇着扔掉!
      “我的妈呀!这谁的眼珠子?!”
      那枚球体掉落回地面,骨碌碌滚远了。
      耳后传来袁老板的大笑:“哈哈哈,别怕,那只是个零件。”
      他俯身拾起那只“眼球”,随着一个细微的金属拼接的声音,“眼球”被他安装在了他眼睛的位置。
      “它叫做——次元之眼,能看到所有次元的生物。正因为有了它,我才能看见那些常人看不到的灵体。”
      他把绑着绷带的双手背在身后,一步步朝陆林九逼近。
      “你……你,你干什么?”陆林九吓得连连后退。他脸上缠着的东西让人实在不知道他到底在看哪个位置,更无法根据表情来判断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与之交流,有一种敌暗我明的恐惧。
      “我在看你看不到的东西。”
      他的声音透着蚀骨的阴寒。
      陆林九在他的审视下退到墙根,袁老板这才转身。他朝宇文成都招了招手,说道:“走,我们去书房。”
      书房的所有空间都被白色的挂帘填充满,这里阴风阵阵,他们把门推开后,更像是给这个大房间安了一台鼓风机,悬在他们头顶的帘子被吹得左右摇摆,像是有了灵魂一样款款舞动,有的甚至直接扑在人脸上。
      一张最接近的帘子扫着陆林九的脸颊,她伸手将它掀开,却发现上面画着一个人。还没等她看清画的人是什么模样,又一张帘子扑面而至:一张只有白色眼仁、没有瞳仁的凶恶面孔紧紧贴在了她的脸上。
      她吓得大叫,赶紧将其扯走。
      陆林九这时才看清——
      视线里飘荡着的,是成百上千张白帘子,每一张上面都画着一个人,男女老少,形态各异。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没有黑色的眼仁。
      “这,这是……”陆林九瞠目结舌。
      “这些都是未复活状态的灵,他们被创造出来以后,就将形体封存在这里。虽然他们一直都存在,却并不能被现实次元的人类所看见。”袁老板朝着其中一张走过去,“你瞧,这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一个非常经典的角色。”
      陆林九望向那张画帘,上面的男子戴着黑礼帽,围着白围脖,优雅地叼着烟。那是她很早以前看过的电视剧,大概只有小学三年级。幼小的她第一次对“帅”产生概念,似乎就是从这个角色开始的。
      画上的灵年代各异,风格也各异,凡是陆林九看过的,她都能大致辨识出来。
      “我知道那个!那是程蝶衣。”
      陆林九指向一位眉宇冷秀的戏衣花衫。画中人正对镜为自己添妆,风华绝代。
      “没错,没错。我听李阳说过,《霸王别姬》是内地最经典的电影之一,不疯魔不成活的真虞姬感人肺腑。即便有些灵,它们的创造者已然长逝,可角色却深入人心。这些灵也由此被赋予了相当长久的生命,感动数代人。”
      话音刚落,远处一张帘子忽然自己燃烧了起来。
      大家都朝着火光的方向看过去。距离太远辨认不出面孔,很快,画上的人就连同画帘一起被火焰吞噬了。
      “唉。”
      “这是怎么回事?”宇文成都问。
      袁老板叹息着摇了摇头,说:“又一只灵死了。”
      “灵也会死吗?”陆林九问。
      “会。如果世上没人再记得它,灵的生命就终止了。”
      袁老板的话,让陆林九心内生骇。
      他走向帘群更深处,陆林九和宇文成都紧随。
      他从里面取下一张帘,卷好。
      陆林九没有看清那张帘子上画的是谁,只是跟随着袁老板,走进了另一间屋子。
      他们来到一个空荡的房间,袁老板把画帘挂在墙的中央,在它的正前方燃起三支白蜡烛。
      陆林九仰头看着画上的人——那是一个清代的女子,青翠宽袖,旗头上别着两撮五色流苏,身材消瘦,容颜俏丽。当然,也和其他画上的人一样,眼眶中煞白一片。
      “陆林九,身为《甄传》的忠实观众,即便不画上眼睛,你也认得出这是谁吧?”袁老板忽然问她道。
      “这……这不是陵容嘛?”
      袁老板转头面朝着那画帘的方向,言道:“陵容小主,想朝你借一样东西。”
      “可以。”
      画里飘出了淡幽幽的话音。
      “不过作为条件,我想‘复活’几天出去舒活舒活筋骨,您可答应?”
      袁老板呵呵笑答:“好。”
      于是他从供桌上取了一支笔,蘸好墨,扬起胳膊,对着一旁的两个人道:
      “睁眼看好了,这场面可难得一见呐。”
      陆林九屏住呼吸,看着他举起笔,在陵容的眼眶中落下一轮圆润透亮的黑墨。方才看起来诡异的画面,因为有了灵动的眼睛,瞬间变得传神起来。
      袁老板口中徐徐念叨:
      “龙睛不可点,点睛则得生。去粉墙,破壁而飞天。”
      听起来像是画龙点睛的典故,陆林九不敢眨眼,继续瞧着。
      “上下五千年,流传百万卷,有生动传神者,与龙兽相类。呼之而欲出,栩栩且如生,活灵亦活现,宛若在目前。落点睛一笔,莫问幽冥与人间。”
      徐徐两笔落下,转眼袁老板已经将陵容的第二只眼睛也画好了。
      簇——
      一排的蜡烛全部熄灭,黑洞洞的房间里,三个人鸦雀无声。
      陆林九不知道这究竟预示着什么,召唤成功与否也一概不晓。蜡烛燃烧过的气味在幽暗的屋子里回环,只有那张挂在墙上的画帘,依旧白得发亮。


      IP属地:黑龙江3楼2019-08-12 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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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ici的嘟


        IP属地:黑龙江4楼2019-08-12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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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画上的墨迹像是被化学药品侵蚀了一般迅速干裂,化成了成千上万的细小碎末,从画帘上飘落下来,如同一缕烟,又好像飞舞着的无数萤虫。陆林九难以置信地想揉眼睛,又生怕错过了这瑰奇的一幕。
          眼前的一切极不真实,而荒诞却又往往归咎于神奇。
          闪着光芒的粉末在三个人面前堆砌成一个人形,随后一点一点消失光泽,直到彻底显露出那青翠的衣衫,垂角的旗头。美人面赛芙蓉,身形娇美,婉转的女音如同幼蚕破茧,那是从地狱里觉醒过来的声音——
          “陵容见过各位。”
          还真是陵容!活脱脱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陵容!
          陆林九惊诧得合不拢嘴。
          宇文成都没看过这部剧,也不曾看过有关清朝的书籍,眼前的女子风姿绰约、气质如兰,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和他那个时代的女子相差无几,甚至更加温婉可亲。
          袁老板点了点他的手臂,“你们有什么请求,直接跟她说就是了。”
          “既如此……”宇文成都迟疑问:“此伤已千年有余,不知女医者当如何医治?”
          女医者……陆林九在旁嗤地一笑。
          “可否叫陵容先瞧瞧将军的伤?”她的声音像松间泉流一样好听。宇文成都原本觉得不妥,可又想医者不忌,把手抬到陵容眼前。白皙坚实的手臂上是一道红褐色的、约有半拃长的伤疤,格外突兀显眼。陵容拿了条绢帕扶着他的胳膊,左右查看了一下,甚是仔细。陆林九在旁目不转睛瞧着他们,两个真正的古人相见,正有几丝“他乡遇故知”的意味。
          袁老板用手肘碰了碰陆林九肩膀,戏谑问:“才子佳人是不是?”
          陆林九厌烦地使劲儿耸了耸肩,埋怨道:“我想要我女神年世兰娘娘。”
          袁老板呵呵冷笑:“哪轮得到你挑三拣四?要不是你为难阳儿,我断不会行此举。”
          陵容轻放下宇文成都的胳膊,柔声细语:“不妨事,我自有办法能医好。只是需要些时日,烦劳将军帮陵容安置一下住处。”
          “这……”
          “他可不像从前有一座府,他现在就剩一间房,你直接问他愿不愿意留宿你就行了。”袁老板多嘴说。陆林九急得直跳脚,恨不得再给他嘴上多缠几层纱布。
          “女医者为我医治,留你住下本是我分内之事,只是……”没等宇文成都说完,陆林九在旁清咳了两声。陵容马上朝陆林九施礼:“这位姑娘可愿接纳陵容?”
          陆林九冲那颗绷带脑袋瞪了一眼,又瞄了瞄宇文成都,朝陵容丢去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欢迎你啊~陵容小主。”
          归程,还是搭李阳的车。
          “真想不到,袁老板是用这种方法复活艺灵的。”陆林九一路上喃喃自语。
          李阳从后视镜向后瞟了一眼:“那你以为如何?挥挥魔棒,念两句咒语?”
          “差不多吧。”陆林九看向副驾驶的陵容,她安静地坐在前面,眼睛只是盯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深蓝色的天。就像希腊神话中,被奥尔弗斯带出冥界的妻子一样,不言不语。
          车子在陆林九家楼下落了脚。
          环望着室内一尘不染的白墙、一个挨一个整齐贴着的瓷砖、透亮结实的玻璃窗,还有那没有呛鼻味道的明亮灯光,陵容举目叹息:“总说人人都想入宫,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依我看,莫不如晚生个几百年,连王孙公子都没见过的东西,如今也都用上了。”
          “阿九,你陪女医者稍坐,我得回餐厅了。”
          “今儿不是周六吗?”
          “周六人也得吃饭啊。”宇文成都说着披了件外套就要走。
          陵容上前拦道:“我看也快中午了,不如让宇文将军先吃点东西再走吧。陵容手脚粗笨,若不嫌弃,陵容这就去小备一桌饭菜。”
          说着去了厨房。
          见她盛情相邀,宇文成都也不好回绝了。陆林九靠着沙发,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宇文成都坐过去。
          “那位女医者,是清朝人?”
          “你别‘女医者’、‘女医者’地叫啦!人家是清朝娘娘。”
          “按照年轮餐厅的布局来看,清朝在最外层,也就是跟大隋间隔了四个朝代!这么说来,她所属的年代应该与你们更接近,可她看起来,似乎更像我们那时候的人。”
          “没错,隋朝跟清朝差出了一千多年,而清朝灭亡到现在也就一百多年。按道理,她的确应该跟我们更接近。但你可别小看这一百多年,期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陆林九毫不夸张地比划着,“至于具体的……我书架上有本《晚晴七十年》,还有本《中国近代史》,我可以借给你看。”
          “当真?”瞧宇文成都的样子,有点不敢相信似的。陆林九觉得他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当不当真的呀。”
          “没什么,只是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书架上的那些,都是你视若珍宝的,我……”
          陆林九大笑起来。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这话。“我说的那两本都不是我买的,只有我爸才爱看。相对于历史嘛,我还是对‘假人’更感兴趣。”
          “假人?”宇文成都费解,“什么假人?”
          “就是影视剧或者小说里的人物喽。像你、陵容,还有刚才在归梦隐里看到的那些。历史上的人,虽然都是‘真人’,但他们的一言一行或多或少都会出于各种原因被修饰,传到我们的眼睛里,未必就是他们本真样子。但‘假人’就不会了,他们都是作者塑造出来的,看到的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虽然称作‘假人’,却真实得多。”
          说着她打开了电视。
          无巧不成书,陆林九刚调了几个台,就播到了《甄传》
          “呵,可真应景啊!”虽说这部剧当年十分火爆,碰上重播也是常事,可瞄着厨房里认认真真切菜的陵容,陆林九还是叹息道:“这电视怕不是成精了,盯上我了。”
          “你看!那不就是……”
          宇文成都指着屏幕里的陵容。那纤巧的身影,跪在大殿之前,可不正是陵容吗。
          “毒害妃嫔,谋害皇嗣,使用秽乱之物……”
          电视里的声音传到了厨房,估计是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陵容放下菜刀跑到客厅里来了。看到电视上的一幕,她瞬间神色大变。
          那段剧情,正是她临终的前一幕,皇上叫她跪在殿上,一条一条数列着她的罪名。听着那些罪行,连宇文成都都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后宫女子争宠罢了,没……没什么好看的。”陵容话音迟钝,见他们两人都盯着电视,趁机去拿茶几上的遥控器。
          茶几“嘭”地一响。遥控器被一只手用力按住,陵容一怔。
          “陵容小主眉清目秀,没什么比这更好看了。”陆林九抢先一步,把遥控器夺走了。
          陆林九心想,毕竟陵容要在家里住上一段日子,提早让宇文成都了解她是什么人,不被她楚楚可怜的外表所骗,总不是件坏事。
          没想到柔柔弱弱的陵容居然急了,直接上手来抢,陆林九赶紧把遥控器藏在背后。
          瞧她急得脸色煞白,陆林九坏笑两声,便松了手。
          陵容捧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了好多下,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狠狠朝遥控器拍了两下,把所有按钮都按了个遍,依然不灵。这个在他们俩手里都十分听话的玩意,到自己这儿竟成了个毫无用处的塑料匣子。
          陆林九暗暗一笑,背在身后的手玩弄着两节电池。
          陵容无计可施,急得额前全是汗。还是宇文成都先动了恻隐之心:“阿九,你何苦戏弄她。”
          想想马上就要演到陵容毙命的那段,陆林九心软下来,谁也不愿看到自己最痛苦的一幕,将心比心。她把电池装回遥控器里,帮陵容调换了台。
          伴着调转的电视画面,风波也算是过去了。很快,午饭好了。
          “京酱肉丝,我跟宫里的小厨房学的;还有桂花糖藕,江淮一带的小吃,我从小就会做;这是干贝蒸蛋、这是芙蓉竹荪汤……”最后,陵容颤巍巍端上来一碗,“还有这个——酸菜鱼。”
          这位清朝娘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金贵,反而很热情,她把做好的菜肴一样样摞上桌。陆林九平时在饭店里都没见过这样好的菜色,问着这香味,加上一上午忙碌得连口饭都没吃上,这会儿肚子开始捧场地咕咕叫了。
          “女医……姑娘厨艺了得。”
          “将军谬赞,都是些家常便饭而已。”
          “多谢!”宇文成都接过筷子,比了个“请”的手势。
          “将军是主人,您先请用。”
          看着两个人不停地你谦我让,瞧着这一桌美餐,陆林九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句话:想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要通过他的食道……
          自古多少英雄好汉闯不过红颜关,但愿他宇文成都不吃这套。
          “最好的感谢应该就是多吃了吧?我先动筷咯!”陆林九说着夹起来一块莲藕,刚送到嘴边,却突然吐了出来。
          她猛然间想起,陵容最擅制香,各种香料的功效、利弊她都了如指掌,在剧中她甚至曾用香料毒害过一个妃嫔以至其流产……虽然陆林九心里知道,大家才刚认识,陵容没理由给他们下毒,即便是刚才自己故意用遥控器戏弄她,她也不至于睚眦必报。可陆林九还是有点不敢继续吃了。
          见陆林九举止奇怪,宇文成都也撂下了筷子:“怎么了?”
          “没……没什么,有点烫。”
          “烫?”
          陆林九真想抽自己一嘴巴。她夹的这道桂花糖藕原本就是凉的。
          她眨了眨眼,又瞄了瞄陵容,最终放下筷子,对陵容说道:“还是小主您先请吧。”
          陵容瞧着陆林九奇怪的神色,拿起筷子,夹了那道酸菜鱼。
          陆林九仔仔细细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看见她的喉咙微微起伏,于是也夹了块鱼肉,一边瞄着她一边慢慢咀嚼起来。
          宇文成都也准备开动了,却被陆林九用筷子挡住。她从陵容刚动过的鱼身附近剜下来一块鱼肉,递到了宇文成都碗里。
          陵容一言不发,又夹了一筷子肉丝,陆林九紧随其后,自己吃一口,给宇文成都夹一口。宇文成都一脸迷茫,数次想发问,却都被陆林九凶狠的眼神“杀”了回去。就这样三个人轮流尝遍了桌上的每一盘菜,最后,陵容舀了勺汤,慢慢喝掉。陆林九暗暗舒了口气,开始放心大吃起来。
          “没想到,陆姑娘用餐还有这等‘癖好’?”
          陵容笑意吟吟,看着大快朵颐的陆林九,她柔声道:“你那碗饭是我特意为你盛的,分量最多。”
          陆林九险些没噎着。


          IP属地:黑龙江5楼2019-08-13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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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陵容穿好了陆林九为她准备的睡衣。她一整晚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像是反复思忖着,出奇地安静。
            倒是陆林九在外面逛游了一天,这会儿又累又乏。把擦完脸的毛巾往衣架上一甩,回到卧室准备睡觉。看见陵容一动不动地斜倚在床头,把身体缩在被子里纤纤一绺,既不躺下,也不开灯。
            “怎么?睡不惯我的席梦思?”
            “没有。”她回过神来,往边上凑了凑,给陆林九腾出更多的位置。
            陆林九一头栽倒在床上,拖鞋甩出老远。已经不是第一次跟电视剧里的人接触,恐惧感、兴奋感统统淡化,此刻她的意识完全被困倦感独占。
            “晚安。”陆林九打了个哈欠。
            想起白天的境遇,陵容开口道:“今天多谢你了。”
            “嗯?……嗯。小意思,好歹我也是你的观众,你又住在我家,我当然不能眼看着你受欺负。快睡吧。”
            陆林九眼睛都不睁地说着。
            陵容侧头瞧着躺在自己旁边的人,此刻陆林九像个不拘小节的豪放女侠,被子四敞大列着,掀开的头发在她的头顶像一把巨大的黑蒲扇,半条腿当啷在床沿上,仿佛整张床都装不下她似的。
            “你爱慕宇文将军?”
            一句话,像丢入湖水的石头,震碎了陆林九即将浮现的梦境。
            蓦然睁眼,睡意全无。
            “可他是灵,你是人,想修成正果是不绝可能的。”瞟了一眼陆林九那双明亮的、在黑暗中打转的眼睛,陵容接着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灵和你们有什么不同吗?”
            “不想知道。”陆林九翻了个身,背朝着她。
            “你越是不想知道,我就越想告诉你。”她把身后的靠枕往陆林九这边挪了挪,“其实,灵是不会老的。”
            也许真正让陆林九清醒过来的是这句话。
            “灵体和现实中的人类存在于两条完全不同的轨道上,人会生老病死,而灵不同,灵只会保持在创造者给他们设定好的年龄。宇文将军现在是什么样子,再过二十年,五十年,还会是什么样子。”
            “不可能吧?他现在完全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他已经是现实次元的人了。”
            “位置变了,但原有的轨道是不会变的。他还是一个灵。”
            陆林九从床上直身起来。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滴在纱窗,滴在窗台。她缓缓道来的声音在雨天安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温柔,格外好听,但每个字落在心里,都能泛起一阵涟漪。
            “想想看,你小时候看的《哪吒传奇》,总喜欢跟着片尾曲一起唱‘他的个头跟我一般高,他的年纪跟我一般大’,如今你比哪吒高多少?又比他大几岁?你儿时看过上美厂的《大闹天宫》,你父母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看过,如今一代代人成长起来,孙大圣却还是那个孙大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老了,宇文成都,他该怎么办?”
            夜晚的风和着雨,吹来了阵阵寒意。清冷的月光照映出陵容面容的轮廓,陆林九一动不动地坐立在她旁边,望着黑暗中的那扇门。此刻,她们在谈论的那个人大概已经睡着了。宇文将军英年早逝,他的年华永远停在了杨花落尽的时节。
            陆林九颤颤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打哆嗦般,“我记得,今天袁老板跟我说,灵,会死。”
            “是。但如果运气好的话,灵可以活得很久。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我可活不了那么久。”
            她把脸埋进膝盖里,暗暗叹了口气。“其实,够好了。”
            陵容不解:“什么够好了?”
            “你大概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过的。以前我只能隔着屏幕看一看他,他受欺负了我也不能冲进去帮他,就哪怕他死了,我也只能在屏幕外面哭一哭。再就是我换水桶的时候,或者学校大扫除需要搬东西的时候,心里总是默默期盼,如果他在就好了,他力气那么大。不光是他,我还有好多好多喜欢的‘人’。我想跟他们一起生活一阵子,一天,哪怕只有一个下午呢。从前我也知道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荒谬,就像小孩子缠着大人指着天说要星星一样。但我没想到,‘星星’真的能降落,降落到我的世界里来。真的,够好了。”
            她从床上走下来,关掉了那扇漏雨的窗户。
            “我不怕我不能陪他走完这一生,因为至少在那之前的十年、二十年里,我是最最幸福的,我觉得那比让我完完整整地过一辈子更有意义。所以,我不怕,而且我相信他也不怕。”
            她的眼睛,在月光里莹莹闪烁。
            陵容许久没有回答,看着黑夜中屹立着的女孩,她的唇角颤抖了一下。
            没错,至少现在的陆林九,是无比幸运的。相比她自己,十六岁被选入宫,所有人都以为做了娘娘就可保得后半生富贵荣华。可谁知道,对她们来说,那其实就是一个修罗场。软弱可欺者一入宫门便是踏进了坟墓,机关算尽者,也未必能求得善终。她们从来都不是为了争夺宠爱,而是在为自己争一条活路。真心?情爱?那都是囚笼里的鸟儿永远奢望不得的东西……
            所以当她飞出牢笼的那一刻,才觉得大梦初醒。
            如果能够让她选择,她绝不会选择重来,而是要在这囚笼以外的世界,把从前那些失掉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找回来。
            再次躺回床上,身上已经不再觉得疲乏,陆林九伏枕而卧,恍惚入梦。
            隐约觉得眼前有人影晃动,陆林九抬眼一看,窗口那里似乎站着一人。仔细看那张脸,好像鼻梁中间带着一条刀疤。
            刀疤脸不知怎么跟到这儿来,他用手轻轻推着纱窗,纱窗开始摇晃。陆林九大惊失色,赶紧跑出了房间。
            背后一直脚步匆匆,陆林九跑得腿脚酸痛,可后面的人却越跟越紧,她只能躲进了一家杂货店。从杂货店的后门,她跑到了街上。
            看到街上人来人往,陆林九才松了口气。这下那个刀疤脸应该追不上来了吧?陆林九尝试着把自己混入人流,可那些人就像是故意避着她一样,不论她站到哪儿,周围的行人都会一哄而散。
            刀疤脸带人从小杂货店的后门走了出来。
            不好。陆林九不敢一直盯着他们看,她赶紧低下头。余光发现旁边有个公交站台,她坐到了站台的长椅上,压低了帽遮。
            狭窄的视线里,好几条黑色的腿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她一动也不敢动,脸越沉越低。
            经过站台时,那几条腿停了下来。
            陆林九感受到一个沉重的力量从头顶灌来,那是一只手用力地拍了拍她的帽檐。她忽然想起来,那顶她一直想用来遮掩的帽子,上面棕色的条纹非常显眼。那群人,就是跟着这顶帽子找来的啊!无论她躲到哪儿,都能一目了然。
            “断了老子的财路,还掰断了老子一条胳膊!这笔账,老子只能找你算了!”
            ……
            像是被谁猛然一推,陆林九惊坐醒来。
            原来已是翌日清晨。
            她看了看还在她左边安静熟睡的陵容,本以为她会比自己早醒呢。昨晚应该是做了噩梦,一觉醒来浑身酸痛。陆林九轻步轻挪地勾到拖鞋,走下床。
            “嗒啦、嗒啦”的拖鞋声从客厅一直延伸到洗漱间。陆林九扶着洗手池,看着镜子里倒映着的面孔——那是一张年轻稚嫩的脸,白皙红润,两道细密的眉毛如同水乡湾桥,底下的眼仁透亮得像两口清泉。
            可是再过十年、二十年,这张脸就不再是此刻的模样,会变得褶皱、苍老,变成不得不依赖浓厚的粉底才能苟延残喘的一张皮。她想起了昨晚陵容说过的话,想起了自己对未来的许诺。刚刚过去几个小时而已,那份信誓旦旦的语气,她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对着镜子,审视着镜子里的人。
            昨晚那一番豪言壮语,如今想来只不过是好听的漂亮话而已。
            扳开龙头,水簇簇地流出来。
            陆林九了解自己。每早醒来后,在还没把洗脸水扑到脸上之前,是她一天之中,最为清醒和理智的时间段。而那之后开启的,将是无休无止、日复一日的浑噩。
            她痛痛快快掬起一捧,扬在脸上。
            连早饭都没吃,夹上画板加班去了。
            一只鸟落在了魔音公司的窗台,窗户里面就是画室。
            陆林九正在打磨着铅笔,有意没意地瞟了眼窗台上落脚的小动物,原以为是只喜鹊,结果灰不溜秋,倒像是乌鸦,大白天的真是晦气。
            冥思了良久,用铅笔敲了半天下巴,也想不出到底要如何构图。不知不觉的,竟开始划拉起了一个人的名字。
            宇,文,成……
            她趁最后一个字还没写完时回过神来,赶紧擦掉。
            那些“冻龄”明星是怎么做到的?本来女人就比男人老得快,估计自己四十多岁之后……就没眼看了!
            如果这样,就算真有一天和他在一起了又有什么用啊?!
            陆林九甚至脑补出了这样的场景:三十年后跟宇文成都一起手拉手走在小区里,一个小伙子过来打招呼:“嘿,大娘!和您儿子出来散步啊?”
            她把橡皮屑统统用力拍打掉,好不解气。
            紧接着,又赶快落笔。一面絮叨一面笔算着:
            “我今年18;杨广登基那年他17,隋亡是公元618年……他死的时候大概31。他是从四明山那场战役复活过来的,四明山之战……应该是隋亡的前几年。且算他27吧。”
            陆林九粗略地列着算式,每一笔落得都很重,重得恨不能把纸戳破。
            “……所以再过九年,就成姐弟恋了?!”
            她再一次狠狠地擦着,把碎屑全都用袖子扫进了垃圾桶。
            门外忽然进来一个人,每天这屋子要进进出出许多的人,所以陆林九压根也没抬头。可这一次似乎不大一样,大家都安静地看向了门口,甚至有人迎了上去。
            陆林九抬头看见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太太,衣着朴实得还像上个世纪的老人。她手里拎着一个紫色的保温饭盒,眼角的皱纹堆叠着笑意。
            “师母,您来啦!”
            听到雷诺的话,陆林九才意识到,这位原来是纪老板的妻子。
            “我来给老纪送点吃的。”
            坐在最里面的纪连城扶着眼睛瞧了瞧,忽然唉声叹气:“哎呀你看你,大老远的怎么又给我送吃的,这么热的天。”
            纪太太不听他埋怨,把饭盒搁在桌上,打开盖子,把吃的一格一格取出来,“上面是酱油醋,下面是我给你包的饺子,可热乎了。最底下那层,还有汤呢!趁热喝,我放了点盐和香油调味,好喝着呢!”
            远远地看着热气,陆林九的肚子都跟着叫唤了。
            “纪老师,您这么有口福啊!”此刻的纪连城被大家满脸羡慕地盯着,仿佛成了人生赢家。
            “想吃饺子我就叫外卖了呀,你说你还自己包,又费时又费事。”
            “外面卖的哪有我包的好?总听他们说什么‘水饺里面有个大虾仁’,我这才称得上是大虾仁哩!而且还是鲜虾,我在早市买的,还是活的呢!”
            纪连城撇撇嘴,一面连连摇头,一面拿出筷子。
            老两口被一群年轻人围在了中间,纪太太拆开几个塑料碗,给大家伙每人都夹了几只饺子。这样的爱情真让人羡慕,正如同影视剧里的结婚誓词: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都彼此相爱,白头偕老。
            陆林九远远地看着他们,似有根刺哽咽在喉。
            雷诺端着碗走到她旁边,“阿九,你怎么不去吃呢?师母的手艺堪比厨师呢!”
            “没事,我不饿。”
            陆林九轻轻蹭了蹭鼻翼,转过脸去。


            IP属地:黑龙江7楼2019-08-13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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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黑龙江9楼2019-08-13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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