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杰有一棵树着火了。
暮暮默默地看了它一段时间。她随时都可以用魔法把火焰扑灭,但她并不觉得这有多么紧要——这棵树已经受了致命伤。当暮光到达现场时,它的树叶已经全部被烧干净了。有一些树叶在化作灰烬之前便落在了地上,现在还留在那里,这些绿色薄片的边缘变作了棕色,然后化为黑色,最后卷成了紧紧一团。
在它们旁边,在地面上,躺着一些苹果。它们没有烧起来。暮光以为它们会被点燃,会逐渐变黑,直到像是变成一团团圆球状的煤块,但它们含的水分太多了,烧不起来。这些苹果只是被煮沸了。它们像蹄榴弹一样爆了开来,苹果汁朝四面八方飞溅。蒸汽从它们嘶嘶作响,激荡翻腾的尸身上升起。
火焰本身从最高的枝干上还窜起了八英尺高。它从树根跃向树干再跃向树枝,烈度与力量也随之增强,就好像那棵树不是燃料的来源,而只是烈焰的中心。二十英尺开外的小马都会被它散发的热量烤熟。
“暮暮。”有谁说道。她没注意是谁。“做些什么吧。”
所以她把火焰扑灭了。然后她询问了发生的事情。瑞瑞和阿杰是唯二两个目击者,而她们的回答和她意料中的不太一样。
一般来说,瑞瑞都是挺唠叨的。夸张,做作,像是在演戏一样。暮暮以为她会滔滔不绝,用各种各样的词藻加以修饰。然而,她只说了这些话:“星光把一棵树给点着了。然后她跑了。”她的行为举止无比僵硬,她的话语生硬而不稳。她未能再发一言,而是指了指她们身后的那棵树,就好像暮光可能还没注意到一样。
与之相反,阿杰却说了一大通话,这可不像她的作风。“你知不知道小马生气到一定程度就不再会大喊大叫了?”她用不着边际的腔调问道,“本来她们还是叫啊,喊啊,吼啊,但突然一下,就停下来了?然后她们的表情就冷静了,但你还能从她们的眼睛里看出来。就好像是,唔,就发现在那儿叫压根就没啥用处。生气到了这份上就像是说,‘我下定决心了。我要做些什么。’”
“我了解这样的愤怒。”暮暮说道。
“呵,星光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是星光干的,她把一棵树给点了,然后…”阿杰咽了口口水,“我当时还不知道就到此为止了。”
“我明白。”暮暮说,“我明白。”
“她有可能干得出来,暮暮。”
“我明白。”
暮暮问了她们其他一些问题:她们先前谈了些什么,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星光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去哪儿了。她决定不去组织搜索队,因为就算小马镇的卫兵找到了星光,他们对她也是无计可施。再说,星光是小马国里为数不多的几只可以远距离传送的独角兽。如果她想要离开小马镇,她早就已经走了。
但她还没有走。那天晚上,暮暮找到了她。她蜷着身子躺在一座山丘上。她们两个曾经就躺在那里,躺在星空之下。
那晚的月亮是一轮新月。群星美丽万分,但周遭的世界却是漆黑一片,直到暮暮差点踩到了星光,她才看见她。鉴于她先前一直借助角上发出的光芒探路,星光肯定在一英里外就能看见她的踪影了。
但星光没有逃跑。她甚至没有费劲去站起来。她仰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就好像这不过是一次郊游,那种暮暮可能还会带来一台望远镜和几杯茶的那种郊游。
暮暮等着她落荒而逃,等着她奋力一搏,或者只是等着她开口。但上述的事情,星光一样都没有做。最终,寂静拖得过于漫长了。“你在小马镇里惹出了不少麻烦。”
“嗯嗯。”星光说道,她的声音轻柔而恍惚。“你可以就这么用谐律精华把我炸飞。或者,要是你愿意的话,把我关进冥府。我不会反抗的。”
“没必要这样。”暮暮缓缓地呼出了一口长气。星光没有回应,于是她便在她一旁的草地上躺了下来。星光转过了头,看着暮暮努力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她依旧不知道仰卧的时候应该拿自己的翅膀怎么办。扭动,挪动,屈伸肌肉,没有什么动作能让它们老老实实地安顿下来。“阿杰说你当时在说关于钻石狗的事情。”
“他们在从她的果园里偷东西。”星光解释道,“所以她和她的一帮邻居把他们赶走了。我解释说我最近在镇子边上见到的钻石狗大部分都能看见肋骨。他们营养不良。而且对于他们来说,水果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食物,道理跟一般的狗一样。要是他们都开始偷苹果了,那大概就是因为他们饿了吧。饿到孤注一掷了。”
“我可以做些什么来解决这个问题。”
“你是可以。”星光表示同意,“阿杰可以做些什么来解决这个问题。她可以留下一些蛋,一些奶,留下一些他们真的能从中摄取营养的东西。瑞瑞可以做些什么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可以帮他们找宝石,这样他们就能拿宝石去小马镇里换食物了。”
这次轮到暮暮一言不发了,她们看着群星滚滚而逝。夜里这个时间,轸宿高悬在空中。暮暮能用想象将一颗颗星星连成线,在她的脑海中勾勒出星座的形状。天气有些寒冷,暮暮的天马特性能让她远离不适,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却让星光开始哆嗦。
“但她们不愿去做。”星光继续说道,“她们说,这事真是遗憾,得有小马去做些什么。但这不是她们的问题。她们一只钻石狗都不认识。”
“所以你把阿杰的一棵树给点着了,暗示她们两个就会接着遭殃?”
“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暮暮转过头,看着星光。“你的眼睛告诉我了。”
星光猛地吸了口气,暮暮明白她说中了。星光笑了起来,绷紧了身子。她咬住嘴唇。“我当时生气了。”她的声音生硬,尖厉,刺耳,就好像她随时可能又会开始大笑。“我当时生气了,暮暮。我还能怎么办呢?”
她没有等待,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他们也是有智慧的生灵,就跟你我一样,但不知怎么的,在阿杰的眼里,他们就低马一等了。在瑞瑞的眼里,他们就低马一等了。噢,当然啦,她们不是对钻石狗有什么意见。她们不是什么偏狭的小马。但爱并不等同于没有恨。所以她们不肯帮忙。她们不觉得这有多重要。不像小马的生命那样重要。不像真正有智慧的生灵的生命那样重要。因为钻石狗又奇怪又陌生又遥远,没有谁去强迫她们看着他们受苦。所以那不算数。”
她咬紧了牙关,盯着草地。“我又读了一遍我的宣言。我在我们镇写的宣言。我一直在重新读它,因为我能看出来它哪里有问题,我在哪里犯下了数不清的错误,但它还有很多很多的地方是对的,而我不知道该如何区分对错。有一个对的地方是在第四十页,第二段。”
的确,她又笑了一次。接着她复述了自己的话。“最重要的是,永远都能深切感受到这世间针对所有生灵的不公。这是小马身上最为美好的品格。”
“事情不是这样运作的,星光。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不公的。天道如此。”
“不,不是这样。”星光说道,“那些钻石狗就在镇子边上。那些挨饿的钻石狗。他们在受苦,而这并不是因为天道如此。他们在受苦,因为就有那么一群小马决定不去帮助他们。事情都是这个样子。我们说,这个世界天生就是不平等的,但我们的意思其实是我们没准备去谴责那些要为之负责的小马。”
“你是觉得我应该去谴责阿杰和瑞瑞吗?谴责她们什么?”暮暮嗤笑了一声,“谴责她们是坏小马吗?”
“她们在让无辜的生灵挨饿,因为她们不愿去费这个工夫。这怎么就不算是坏小马了?”
“那要是她们帮了钻石狗,然后呢?你会去怪她们没有帮牦牛吗?还是怪她们没去帮幻形灵?没去帮忙改造风暴守卫,没去重建哥布林国?什么时候才算个头?”
“唔,如果她们真的帮了钻石狗,”星光的语气多了几分尖刻,“帮了牦牛,帮了幻形灵,如果她们真帮忙改造了风暴守卫,重建了哥布林国,给狮鹫岩送去了援助,教了处在弱势地位的陆马怎么读书,做了所有那些她们能做的事情,那么我觉得,”她咆哮道,“这个世界就不会有***这么糟糕了!”
她急促地喘息着,在草地上哆嗦了一阵。“或许这个世界之所以这么糟糕,是因为我们让它变得这么糟糕。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或许世界就是这么终结的。”
“你又要生气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星光抽泣了一声,她滚了滚身子,远离了暮暮,抱起了腿。“对不起。”
暮暮轻轻地“嗯”了一声,好让星光知道她听见了。接着,她花了些时间来想该怎么回复。又一道冷风刮过山丘,她问道:“你知道她们不是坏小马,对吧?”
“我不太清楚我知不知道。不。”星光的声音绷得紧紧的,“我错了吗?我觉得她们应该去关心,我错了吗?”
“仁爱始于家庭。”暮暮说道,“或许,如果我能和全世界的每一个生灵交上朋友,那会是极好的。但我做不到。没有小马做得到。这就意味着这世上总会有我更关心的一些生灵。而这又意味着瑞瑞,阿杰,萍琪,银甲还有…还有你,会得到我的特殊照顾。因为这就是关心的含义。我关心你,是因为我想去帮助你,比起帮助陌生小马,我更愿意帮助你。”
暮暮用一只蹄子指了指天空,尽管她知道星光看不见。“我应不应该去交更多的朋友?当然应该。我应不应该花时间对那些不是我朋友的小马更亲善友好一些?当然应该。我应不应该对那些我并不熟识的受苦生灵感到同情?应该。是的,星光。我应该。但有些时候,我对你就是会比我对其他小马好一些,因为你是我的朋友。那对于其他那些小马来说,要是你的特殊待遇看上去不公平呢?”
她耸了耸肩。“生活就是这样。”
“这叫做自私。”星光冷笑一声,“你对那些小马施以援蹄是因为给她们施以援蹄能让你自我感觉良好,而真正需要你的善意的生灵却被你抛之脑后。”
“我给那些小马施以援蹄是因为对于他们,我的善意是有意义的。法官可以说,鉴于你的案例,你的心理特征,以及当今的法律最佳实践,你更应该接受改造,而不是受到惩罚。或者我也可以花些时间来这里跟你聊天,而不是用激光把你射死。从实用的角度来说,它们是一回事,但我敢打赌,第二种方案对你来说更有意义。”
星光抽了抽鼻子。“是这样的。”
“它更有意义,是因为我爱你。”暮暮顿住了,“我是说,柏拉图式的那种爱。”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好吧。”暮暮的翅膀又发出了一阵轻轻的沙沙声。“对于所有小马来说都是同样的道理,星光。仁爱并不仅仅是把东西给其他小马,并不仅仅是做了那么一件事。它是善良,是友谊,是团体的精神。我可以去中心城的一家汤店做志愿者,烧出成百上千顿饭,我也可以把我的三明治分一半给萍琪派,因为我看得出来她伤心了。第二种要更好一些。它更有意义。”
暮暮把一只蹄子举过头顶,遮住了轸宿的一部分。战车本身被挡住了,只留下了塞拉斯蒂娅的那一部分还看得见。“我宁愿从真正关心的我小马那里得到有限的帮助,也不愿意从一台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社会机器那里得到无限的帮助。”
“你说,”星光嘟囔道,“在萍琪派伤心的时候给她一个三明治要比给你不认识的生灵做千百顿饭更有意义。但我们聊这么多就是因为有些生灵在挨饿。要是那千百顿饭是给那些正在死于饥饿的生灵准备的呢?难道萍琪的微笑比他们的生命还要更宝贵吗?”
“你的结论来得太草率了。你知道的不过是有几只钻石狗看上去有点瘦。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在挨饿。”
“的确。”星光说道,“但你同样也不知道。因为你不够关心,连问都没有去问。我很抱歉,暮暮,但现在,我觉得我因为这事恨你。”
她又笑了起来,然后开口了。“对不起。我做了那么多坏事,但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你是要为你的行为承担责任的。巨大的责任。”暮暮轻轻呼了口气,“但是,那是一只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的强大的独角兽要承担的责任。不是一名罪犯要承担的责任。你没有恶意。”
于是星光轻声说道:“谢谢你。”
“呵。”暮暮轻轻呼了口气,一时间,她没再说话,而是看着一颗流星掠过上方的夜空,“其实我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关心他们。你关心所有的小马,有时你会关心到无法自已。你太关心了,以至于你控制不了自己。”她朝星光扫了一眼,“你有没有试过稍微少关心一点?”
“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了事物的重要程度。”
“唔,我觉得瑞瑞和阿杰也控制不了。”
有那么一刻,星光僵住了,然后她抬起了脑袋,回头看着暮暮。但暮暮还在凝视着星空。
“趁我们回小马镇之前,”暮暮说道,“我们在这里多呆一会吧。”
她们一起看着流星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