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CC的办公室的。只记得自己一直低垂着头，在9394的引领下，循着原路离开了X大楼。
他背上冒着虚汗，全身有些乏力，脚下的步伐有点沉重，仿佛要集中精神用尽全力才能提起脚步，拖着自己的体重，每步都有点不胜负荷。
和CC第一次正面交锋，少年铩羽而归。
还没有到四十岁，就拥有宇宙这么有规模的王国，金口一开，随时能调配的人力、资金也许比起某些小国国王还要多。这个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确实并不简单。少年居然妄想自己是大卫，可以凭一点小聪明击倒巨人，是否天真了？
原本他走进大楼，一心以为终于可以窥探神秘的X大楼的格局，还可以见见神秘王国的主人。他以为只要他小心行事，细心观察，总可以协助曹叔找到一些蛛丝马，推动最近有点让裹足不前的调查。他没有料到，CC有备而来，还调查过了他！既然连他的身世都查个一清二楚了，那么对灰色地带的秘密调查，他又知悉了多少？但是，刚才的对话，他却全然没有怎样试探过自己对宇宙所知多少，反而字字句句明嘲暗讽都是人身攻击，目的似是要让他自惭形秽，挑拨他和宝英之间的关系？为什么？
自从从香港回来，宝英就病倒了，而且，这些日子以来表现有些反常——有时热情主动，仿佛害怕他会走掉一样依赖着他纠缠着他；有时又冷淡沉默，怔忡不安，一碰就如惊弓之鸟。虽然也曾听说最近CC回国了，但是他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对于她的反常，他单纯的以为她只是工作压力大。女人嘛，总会有些情绪波动。现在回想起来，难道是因为CC？他为难宝英了？抑或，有一些事情，宝英没有告诉他？
想起他的宝英，心头不禁一阵疼痛。
如果CC只是嚣张无理地侮辱他嘲讽他，也许他也不至于如此受打击。他觉得难受，是因为CC的话不无道理。
“别阻碍她的研究她的发展她的人生，在公在私，你对她也毫无帮助。你的存在，只会拖她后腿。”
曾几何时，他摸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却一再躲避，除了因为对自己为着调查宇宙才接近她而问心有愧，更大的原因是他心底里确实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她。自从决定和她一起，每一个日子都那么幸福甜蜜，渐渐，他忘记了他们身份上的悬殊。但是，忘记了的，不代表不存在。他相信今天她确实不介意，但是，一年后呢？五年后呢？十年后呢？他不会是在事业上可以和她互相砥砺，带领她更上一层楼的人，他永远都不会是那个人。她醉心研究的课题他无法参与讨论，她的辛苦他不会了解，她的荣光他又凭什么分享？两个人一起，真的只是在落日下相拥起舞就够了吗？还是，有一天，她会清醒了、厌倦了，就发现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星球的人？
心头一阵闷痛，少年忍不住揪着胸前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从幽暗的大楼走出来，一下子回到阳光下，少年的眼睛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挡，并眯上了眼睛。
当他放下手来的时候，却发现一个穿着白褂的熟悉的身影陡然在路的那端出现，从小而大，迅速接近。因为背光，一下间看不清脸面。但他一眼就知道是她。或者说，就算他闭上眼睛，他的心也能感应出是她...
接近黄昏时分，金色的阳光在她身后洒来，使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条金边。美好的人儿，连剪影都动人...
直到那人停在他面前，他想装作轻松地扬手打个招呼，手才抬起，下一秒，女人便冲前了半步，用力地投进他的怀里。她紧紧地揽住他的腰，揽得这么紧，像是要把自己陷进他的身体里。他有些惊讶... 这双细细的手臂野蛮起来力度还真不小，居然箍得他的心脏也疼痛起来了...
他伸出强壮的双臂回抱着怀中的小人儿，奇怪，为什么他感到她在微微战栗？
他尝试扳开她的手臂，将女人拉开，好让他看清楚她的脸面。可是女人却如一只固执的小树熊，死也不愿意放手。
心头一软，只好叹口气，换个姿势，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扫着她纤瘦的背，像是安抚。
好一会，女人终于舍得放开手。少年这才看清楚她秀丽的脸上那纠结热烈的目光。
斜阳下，她额头满布细细的汗珠，连眉毛睫毛上也是点点晶莹。大汗淋漓的女人看上去有种不一样的性感，可是此刻他关心的当然不是这个。看着女人发鬓零乱、一脸狼狈，少年只觉心疼。这傻瓜，从办公室跑过来时有多赶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伸手想用衬衫袖子替她抹去额上的细汗，女人却紧张地一把握着他的手腕。“我听说你来了，我听说社长找你了！”宝英颤声问：“他…说了什么？”
少年狐疑地看着她。你为什么那么担心？你是不是一早已经知道他对我不会友善？为什么？你和CC之间，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吗？
当然，他一个问题也没有问。挤出一个自信得近乎得瑟的笑容，少年轻松地说：“你觉得呢？还能是什么？你们社长说看了我的专题，做得很出色，所以想跟我见个面交的朋友呢！我就说，你让我做这个专题绝对不会后悔的。”揉揉女人的头顶，他呵呵呵地笑着。
“你的脸色很坏。真的没有事吗？”宝英双手覆了少年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来回摩挲着。
“有事。”少年煞有介事地说。
“啊？”女人大吃一惊。
“我饿了。今天中饭还没有吃。”少年摸摸肚子，笑得有些傻气。
宝英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却无法在他坚定的眼神里找到丝毫破绽。被少年爽朗的笑声感染，女人也渐渐露了笑容。
****还真好骗！看着女人纯真可爱的笑脸，少年一阵心酸，忍不住再次将她拉入怀内。高大的少年把下巴抵在女人的头上轻轻摩挲，双臂强而有力地把那瘦小的身躯圈着。
在少年温暖的怀抱里，嗅着那熟悉的男性气息，宝英这才真正感到安心下来。

回想着，在那个别扭的“约会”后，她就生病了。为了不让少年担心，也为了赶回离开几天的工作进度，宝英一直强撑着不肯回家休息。反正已经吃了药，307也一直监察着她的身体状况，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拒绝了少年的陪伴，她总是一个人待在研究所，熬到夜深才在会客间躺一下。
那天接近凌晨时分，她觉得头痛不堪，就脱下白褂，爬上了会客间的沙发，拉过一张毯子准备歇一下。才刚躺下，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还来不及坐起来穿回鞋子，门便被打开来了。昏暗中一个人影火速靠近，迷糊间她一度以为是钟硕，但是她立刻就知道不是。他的脚步，他的气息，她闭上眼睛也认得。这不是他！
女人立刻警惕起来。几个月前姜在铉的突袭在她心里还是留下了阴影，此刻那可怖的回忆又再偷偷跑出来肆虐，让她心里发毛。
“谁？”她厉声大喊。
啪一声那人开亮顶灯。
“是我。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来人捧着大束鲜花在沙发前蹲下来，伸手在她额上抹了一下，惹得她打了一个冷颤。“米亚奈，我这才知道你病了。看我多粗心大意！刚才碰到朴组长，才知道原来你已经病了两天。”
是CC。
她立刻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衣服。本来已经打算睡下，一头长发也就松松地放了下来，揽着靠垫在沙发里磨磨蹭蹭了一会，胸前衣服也被揉得皱皱的。以这样的模样面对CC，宝英觉得很不恰当。捂住有点发烫的脸，宝英感到一阵羞窘，还有一些私人空间被侵犯的微微的不满。
“社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宝英按耐着不安和微愠，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
“生气了吗？是我不好。你刚刚出差回来我就拉着你陪我吃饭，拼命地话当年，也没有注意你的疲惫。连你生病了也不知道。是我的错。你生气时应该的。”CC叹了口气，放下花束，又想伸手去拉她的手。这一次，她却灵活地避开了。
“社长，你误会了，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都这么晚了…”
CC却摇摇头苦笑着说：“宝英，你明知道，我今天不是以社长的身份来看你的。我们都下班了。我不是社长，我不过是CC。你喊我偶吧也好，喊名字也罢，只是不要喊我社长。这样会让我觉得很生疏，让我很难过。”
不不不不不！不要这样！别说了。
可是，宝英的喉咙却忽然像被堵住了一样，一句话也无法说出来，只能一直低垂着头，甚至不敢迎向他的眼睛。
“宝英，你一直知道我喜欢你的。要不是喜欢你就不会请求你和我一起参加婚姻管理局的伴侣配合度评核。而我们早就通过了。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一辈子的伴侣。”再次伸手抓住她的手。这一次来得强顽有力，不顾她的挣扎反抗，就这样紧紧地捏着她的双手。顿了顿，CC继续说：“宝英，我错了。这些年是我冷落了你。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是以为我们虽然分隔两地，但我们却是共同为了宇宙这个共同梦想而奋斗着，我以为我们的心是在一起。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你那么优秀、那么独立、那么坚强，以致我都忘了，你也会孤独。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研究所里，没有陪伴在你的身边，是我错了。宝英，你能原谅我吗？”
宝英忽然觉得一阵鼻酸。那股酸涩之意，慢慢化成一阵雾气，染上了她的双眼。
CC，如果早两年，早一年，甚至早半年你对我说这些话，也许我也就感动了，我们也就可以相拥痛哭，将错就错下去了。可是，那时候，你没有回来。你总是说，过几个月回来。几个月又是几个月。以致如今你在我面前也就如同一个陌生人，甚至我怎么努力思索，也已经无法记起当初我是如何答应你去参加伴侣评核的。曾几何时，在我青涩幼嫩的日子里，你是第一个对我表示关心的人，当时，大抵我也曾被你打动过吧？
但是，那不是爱情。从前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我以为那一点点温暖的感觉就是了。原来不是。因为，在看不见你的日子，我连心痛都不会。明知道你身边也有美女如云主动纠缠，我连嫉妒都不会。我也曾以为我就是那么淡漠的人。我也曾以为我们的感情就是如此淡然如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没有惊涛骇浪，却也能滋润心田。然而，渐渐地，连那条小溪也干涸了。这些年来，每当我软弱的时候、害怕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我都是自己一个人面对的。于是，我忘记了那个见鬼的伴侣评核了。我以为你也忘记了。我甚至没有觉得惋惜，反而松了一口气。没有期望，也就不会失望。
然后，我遇上了他——李钟硕。我这才明白，原来我的心不是寒冰雕刻出来的，原来我也有一颗炽热的心。原来我也懂得爱，会渴望会牵念会嫉妒会心痛。我甚至无法解释那是怎么开始的。一切来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我们生下来就注定要相遇相知。我爱他。有时候那个深爱他的我那么疯狂那么沉溺，简直让我吃惊了。
在他的温柔呵护之下，独来独往的我，仿佛变回了一个小孩子般，莫名其妙的，就有一种想要撒娇，想被关心的欲望。童年的时候，不曾好好地做一个孩子。在他宠溺的眼神里，失去的童年，却仿佛失而复得。喜欢他背着我走来走去，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会随他去。喜欢埋首在他宽厚的胸膛，让他双臂圈着自己，倾听他的心跳，呼吸他的气息。他的怀里是全世界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那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自己，因他而重生。
所以，你问我，能不能原谅你？那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是我根本没有喜欢过你。没有喜欢过你，又怎能接受你，怎能让你牵着我的手走下去？
看见她热泪盈眶，CC却误会了，以为她动摇了感动了。一个激动地扑前想将她拥入怀里。宝英一惊，连忙伸出双手抵住他的胸前，用力地推开他。
CC一脸错愕，带着点点受伤的表情失声地问：“为什么？宝英，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从来不会对我如此铁石心肠！宝英，你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发生什么事！什么也没有！”宝英掩脸呜咽起来。“CC，米亚奈。是我不好。也许像你所说的，这些年来我们聚少离多，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敬重的前辈，我的老板。你忽然间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接受不了。”然后，抬起头来，终于勇敢地直视着CC的眼睛说：“米亚奈、米亚奈，CC，我想，我们永远只能是同事、朋友的关系。”
下一秒，CC却突然跳起来疯了似的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他握得那么用力，握得她痛楚地低呼出声。有那么一刹，她觉得她的手腕要被捏得粉碎了。然后，他睁着通红的眼睛，把一张狰狞的脸凑近了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李宝英，你敢这样侮辱我嘲弄我？你敢把我当成一个可笑的小丑？什么叫我忽然间跟你说这样的话？我们早在四年半以前就做过了伴侣评核！婚姻局都有记录的！当时通过了，我就跟你说我们交往吧！你当时没有反对！李宝英，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怎么可以如此三心两意摇摆不定？你怎么可以说出我们只能是同事、朋友的话来？你怎么可以？”说罢他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腕，跌坐在地上。弯下身子，他双手捂脸，背部颤抖着，良久没有说话。
一直以来，CC给她的印象也是温文有礼的，工作时严肃起来难免尖刻一些，私底下却轻松幽默。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样发脾气，那布满红筋的眼睛，那仿佛要把她撕碎生吞的愤怒表情，那张扭曲狰狞的脸，让她忍不住自心底冒起一阵寒意，让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半响，CC挣扎着站了起来，用手背抹了一把脸，疲惫地说：“米亚耐。我不是想逼你的。你明明在生病，我却不懂得好好和你说话。是我错了。宝英，求求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明白，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是我会努力破冰。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宝英，请你给我弥补的机会。”
在这样一场愤怒的爆发后，CC忽然又如此低声下气，宝英有点惊讶。堂堂一个宇宙集团的社长，一个社会上的风云人物，居然为她如此委屈求全。她确实是有一下子的心软。毕竟是她理亏在先。可事实是，他们根本已经没有半点可能了。她真的不想再拖泥带水了，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好。
终于，宝英狠下心肠地开了口：“CC，不需要了。真的不需要了。我的心意已决。这样的话，请你以后也不必说了。”然后闭了闭眼睛，她痛苦地加了一句：“如果你觉得不能再与我共事，我的辞职信明天送——”
CC却扬起手来打断了她：“不用。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伴侣，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工作上的好助手！这样优秀的科学家，失去了我还能往哪里找？”
拿起茶几上那束鲜花，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再没有说什么，就转身退了出去。
那天以后，她没有再见过CC。本来应该参加的会议他都缺席了。连她应该给他做的业务报告他也取消了，只派了他的助理9394来跟她说，报告电邮缴上就好了，不用面谈，社长看了有问题会电邮回复。
她甚至怀疑，他又静悄悄地离开本市了。然后，今天午后，忽然听307说有人看到钟硕来了，打探之下发现是CC约他到X大楼见面了。她一听简直三魂掉了七魄，一度以为CC是否知道他们的事了。一个下午忐忑不安，应该做的事一件也没有做好。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便跑了去找他。此刻看到他没有什么事情才安下心来。
少年抱着他心尖上的女人，终于，女人柔软身躯的温暖渐渐传到了他刚刚如堕冰窖的心。此刻，少年的心只有她，满满都是她。所有杂乱的想法，最终只融汇成一个想法：“李宝英，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
或许什么也不是的我真的配不起你，但是我不管了。我就是脸皮厚，我就是无赖！大不了一辈子为你做牛做马，把你宠成公主，把你捧在手里放在心尖，对你加倍的好。我就是缠上你了，我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直到那天你真的厌倦了我再算好了。不，就算真有那天，我还是要继续死缠烂打，你斗不过我的。我一辈子都不要放开你，一辈子都要守护你。
“走吧！不是说饿了吗？”怀中的女人轻轻地蹭了一下。
少年笑了，朗声应了一声，揽着她的腰离开。
* * *

X大楼的顶楼。CC站在窗前，一脸漠然地看着两人相拥离去。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夜刚刚从美国回来，打算给宝英一个惊喜，结果却等着了二人亲密的一幕。他意外、愤怒，却没有伤心。
然而，第二天，在研究所和女人几番针锋相对，CC才惊觉事态严重——　由他一手栽培，曾对他百般崇拜，千依百顺得几乎任由摆布的小女孩，如今居然长大了，性格也变了，变得自信有主见，还首次反抗了他。
当初挑选她出任所长，除了因为她在科研上的确实优秀出色，更多是因为她的性格——这个书呆子只醉心做研究，没有什么个人野心，除了在研究上成绩斐然，根本不通世事，单纯得有点傻气，容易控制。
是因为那个男人吗？所以她的心都野了？
高傲的他，如何能相信那个他千挑万选的女人会翻得出他的掌心？如何能接受他会败在别个男人手里？那个男人是谁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曾那么自信，这个人只会是过眼云烟，他根本不耐烦去管他。他选择了从女人那里入手。于是，浪漫晚餐约会也试了，甚至深宵到她办公室对她声泪俱下地诉衷情。死心不惜要挽回她的忠诚她的心，却只换来她一句“米亚奈，我们只能是同事、朋友”！
这个可恶的女人，居然一点也不念旧情？　就这样要和他划清界线？
终于，他自尊的底线被冒犯了。当夜，他就让人给他调查那个男人。
两天后，助手带回报告：那个和李宝英博士一起的男子叫李钟硕，是灰色地带报社其中一名颇受重用的记者。早前曾经主动接触宇宙研究所建议做一个科学专题，此后经常出入研究所。姜在铉回来袭击李博士的那个晚上刚巧他也在场，还和姜打了起来。
“李钟硕吗？有意思。我想见见他。”他对助手说。
一只黑黝黝的小蚂蚁缓缓地爬过他面前玻璃窗，CC陡然伸出手指在玻璃上重重一捺。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低头看着手指上被捺扁的蚂蚁尸骸，有点厌恶地说：“挡着我，就凭你？”
食指和拇指扣成一圈，他轻轻把蚂蚁弹走。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夹杂其中是那把甜腻的声音：“CC，是我！你回来了吗？不好了！”

十八．我会重新找到你
他和女人手牵手、面对面躺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
由于病床实在小，他们躺得非常贴近，以致他感到空气之中充满着一种让人心里发酥的电流、“滋滋”声的，暧昧而刺激。他听得到彼此灼热的呼吸，感受得到她独有的气息——女人自身的芬芳香甜，夹杂着那场混乱过后的一丝汗气。他贪婪地呼吸着，感觉微醺。
少年从来不懂得说谎，而眼睛更是不会说谎。他想，大抵他的眼神热烈得过了火，因为他看到女人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只是一瞬间，又恢复自然。掩藏不了的柔情万缕、情意绵绵。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少年，不，应该是问修夏：“你妈妈是怎么去世的？”
少年这次没有再犹豫。厉劫生死，他不认为他们之间还需要有任何秘密。于是，他鼓起勇气，把一切深埋心里，曾让他那样痛苦的秘密，对着他此生最最珍重也最最信任的女人说了出来。
说罢，他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总是起了贪念以后，就感到害怕，怕会失去你。”
女人瞟他一眼，仿佛怪他太小看自己般噘着嘴说：“你觉得我会因为那些事情而抛弃你吗？”顿了顿，慧黠精灵的大眼睛一转，嘴角就扬了起来。“我分明说过…”
他立刻知道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于是与她同步说出：“我是超越一般人格的人。”
同一时间完成句子，他俩开心地相视而笑。
少年深深地看着额上受了伤贴着纱布，有点凄惨狼狈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他看得那么仔细那么深刻，仿佛犹有余悸。只差一点，他就失去了她！谢谢天她还活着！他看得那么用力那么专注，仿佛害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对于女人真的就此原谅了他的隐瞒，他惊喜感动，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真的吗？是真的吗？一切担心原来都是多余的！谢谢天她没有生我的气，没有放弃我！
女人大概是看懂了少年的不安，于是主动温柔地抚上他的脸，安慰地说：“不要自责了，不是你的错。”感受着女人柔软掌心传来的温度，他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姐姐，温柔的姐姐，善解人意的姐姐，总是操心他为他好的姐姐，每一次在他彷徨时孤单时都会温柔地捧着他的脸，温言细语地安慰着鼓励着。姐姐，谢谢你，我爱你！
搞不清楚此刻他是朴修夏还是演员李钟硕，反正不管哪一个他，都真真切切地爱着眼前这个女人。很爱很爱。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我有多爱你！因为，那份爱深得连我自己也看不见底。
对上了那温热的、鼓励的眼神，少年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伸手把女人揽入怀里。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温顺地把头轻轻埋进他的颈窝里。缕缕青丝绕在颈上，缠在心上，少年闭上眼睛，专注地感受着怀里温暖柔软的身躯，再也不想说话。
良久良久，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着，深深地相拥着，以彼此的体温安抚着两颗劫后余生失而复得，还在患得患失的心。
好一会，满心幸福的少年轻轻地在女人的耳畔低语：“谢谢你。”唇边忍不住扬起了一个美好的弧度。
直到这一刻，他才对自己终于拥有这个他渴望了一生一世的女人有了实感。
朦朦胧胧间，少年感到即使闭上眼睛，阳光还是有些猛烈刺眼。皱皱眉，下意识地伸手挡在眼前，忽然又感到有些奇怪。咦？刚才他不是紧紧抱着他心爱的女人吗？怎么一晃眼间怀里突然变得空荡荡了？
她去哪儿了？不——
心一惊，少年戛然张开眼睛坐了起来。
原来是做梦。
看看四周环境，哦，原来又是伏在报馆桌上睡了一夜。看看墙上的时钟，都早上八时半了。
揉揉有点胀痛的太阳穴，少年点起一根香烟，怔怔地坐着，回想着刚才的梦。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总是起了贪念以后，就感到害怕，怕会失去你。”梦中修夏终于对女人说出了他最大的秘密。他曾一度如此努力地隐瞒着。他以为，如果他说出来，他们就完了。
没想到，女人反而那么温柔爱宠地安慰他：“你觉得我会因为那些事情而抛弃你吗？我分明说过，我是超越一般人格的人。不要自责了，不是你的错。”
少年苦笑着，却一不小心被烟呛倒了喉咙，剧烈地咳嗽地来，咳得眼泪也飙出来了。
真好。那样真好。
如果有一天，他的宝英知道了他的秘密，可会像修夏的姐姐一样原谅他吗？
如果她知道了他是因为调查宇宙才接近她，提出做这个科学专题…如果她知道了，一开始他勾留在她身边的动机并不单纯…如果她都知道了，她会怎么样？他不求她的温柔安慰，只求她给他机会留在她身边赎罪。
哎一西，怎么又想到那里去了？
随着他和宝英的感情日渐深厚，他已经好久没有想到这件事了。可是，自从那天和CC会面后，他的不安感又回来了。他无法摆脱那种他在明CC在暗的心寒感觉。日日夜夜，如影随形。无论如何也甩不走。加上最近这几天宝英也在忙，没有看到她，不能抱着她的日子，他的心就总是像缺了一角，轻飘飘空荡荡的。
他也曾尝试分析自己的诡异感觉，却连自己也无法具体地理解那份模糊的恐惧。他从来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是，一连两天，他摔破了一个杯子，右边眼眉还不停地跳。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总是觉得，有些他一直担心的事情就快要发生了。但是，那到底会是什么？
“哥！你看你又弄得满地烟灰了！”正信清朗的声音响起。小伙子把身上的背包一甩，立刻拿起桌上的烟灰缸朝他急步走过来。
走到他面前停定，正信弯腰瞧了他一眼，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哥！看你眼里的红筋，还有下巴上胡须渣子！好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的样子！又是没有回家睡觉了？哥，拜托！快到洗手间刮刮胡子洗把脸，然后去休息室躺躺吧！”
少年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没有回应。正信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墙上的投射。彩色的映像看来是一部电视剧，此刻定格在一个动人的画面：水族馆一片无边的湛蓝色下，一个双目载满悲伤的少年，俯身吻上一个身穿粉色裙子的纤细女子。几滴闪烁如星的眼泪，自少年缀着泪痣的细长眼睛里悄然滑落，轻悄悄的，像一串琉璃珠的叹息。
哦，那是《听见你的声音》里的经典场景！正信才看了一眼就认得了。
“哥，你又在看听音？这几天以来，你已经看了多少遍了？还没有看够吗？”正信一脸不解地摇摇头说。
时间倒退到他们从香港回来的第二天，宝英临时取消约会那天。也就是那天，正信意外地翻着旧杂志，无意之中看到《听见你的声音》的演员表，发现了那个演员李钟硕出演的角色叫朴修夏。
那一夜，从研究所被宝英赶出来，少年心里有点不是味儿。
忙了一天，几乎每一个抖气的空档都在想她。想她想她还是想她。以为晚上能好好约会，怎料傍晚时又被临时取消掉了。以为晚点可以给她一个惊喜，把她这个工作狂拖出去吃宵夜。多久没有吃过辣年糕了？怎料居然发现她偷偷生病了，而且死也不让他陪！
少年拗不过他，只得离开，却又是担心又是痛心。
他也明白，有307在，严密地监察着她的状况，他留下来其实也没有意思，反而可能妨碍她休息。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难过了。这个女人太要强了吧？一百个女人生病了，一百个也会想恋人陪在身边吧？不是说多强的强人生病了也会脆弱起来吗？偏偏他却爱上了第一百零一个。报应！真是报应！
他不想回家，面对四面墙壁。寂寞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家里寂静得连墙壁都仿似会叹息。尤其是，刚刚从香港回来，腻腻歪歪的一起过了几天，他更难忍受看不到她的分分秒秒。
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子，在这个不夜天的大都会兜着圈子。他也曾想过到俱乐部喝一杯。这个时候，他知道他旧时的玩伴总会在。像往时般，和旧友说说笑笑，让酒精**他的大脑，也许就能忘记寂寞了。可是最终车子停下来时，他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灰色地带的大楼。
走进报社，敞大的办公室几个角落零零星星地开着台灯，三五个记者在伏案工作，似乎打算彻夜奋斗了。回报社的好处是这里二十四小时都总有人在赶死线，虽然各自奋斗，可能连一句话都不会交谈，却总有几盏灯几个人的陪伴，不会觉得孤军作战。所以，尽管很多工作其实都可以拿回家做，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个大本营就算第二个家一样。就像今夜的李钟硕，明明没有死线要赶，还是想回来看看，坐一下。
“哟！李钟硕，这么晚？” 一位前辈抬头想他招手。
“啊，郑前辈... 你也辛苦啊!” 少年微微鞠躬，转身退入会议室。此刻他心里有点郁闷，不想说话。
走进会议室，开亮了灯，他开始无意识地收拾着满地的旧杂志。然后，他拿起了一本摊开在地上的杂志——那本对《听见你的声音》作出了简单介绍的杂志。差点就彻底地忘记了，原本兴冲冲跑去找宝英，就是很想告诉她：原来真的，上个世纪还真有个演员叫李钟硕，而且他还真的和演员李宝英合演过一部电视剧，叫《听见你的声音》！跟我来，我们一起看！一定很有趣！
怎料看到女人生病的凄惨模样，顿时三魂掉了七魄，什么也不记得了。
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视线落在手上的杂志：除了一小段文字介绍和主要演员表，杂志只放了一张大图。那是主演李钟硕的半身照，标题是“能听见心声的超能力美少年”。噗！少年笑了出声。李钟硕居然饰演超能力少年！
照片里的年轻演员梳着应该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发型，长长的刘海盖着眉毛，皮肤白皙的少年垂下眼睛，双手扶在那副挂在耳边上笨重的耳机上，嘴边挂着一个恬然的微笑。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影，星星点点洒落在他棕色的头发上，还有那棱角分明线条优美的脸上，使漂亮的少年更加像一个误堕凡尘的精灵。
缓缓走到会议桌前启动了放映器，他在正信之前预载的影视作品中搜索着《听见你的声音》。一百年的影视作品，电影和电视剧加起来是过万部的作品，接近二十万小时的视频，可是少年三两下动作就找到了他要的电视剧资源。
伸出手指按下播放的那刻，他的心情有点好奇、有点忐忑、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可能吗？可能是巧合吗？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梦里喜欢着一个温柔地喊他修夏的姐姐。随着梦境展开，他发现他们的身份是演员。然后，在梦外，他竟遇上了长着几乎相同的脸的李宝英博士！再然后，他竟发现，上一个世纪，还真有两个演员李钟硕和李宝英！
到底这部由李宝英李钟硕主演电视剧，和纠缠了他半辈子的梦魅有什么神秘关系吗？到底，在梦里对他温馨呢喃，让他自孩童时代就依恋了半辈子的宝英奴纳，和他将要在电视剧里见到的女主角，是不是真有关连？让他困惑多年的秘密，谜底难道居然藏在一部八十三年前的电视剧？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以致他居然觉得微微的晕眩。
漆黑中，墙壁上的投射有点刺眼。少年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跳过片头，他直接进入正片。

故事的开始是在一所学校里。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三两成群穿着白色制服的孩子、一排排桌椅的教室…现在的孩子早已经不用在这种教室上学了！只有那远古的年代才有那样的学校，而据说，那个年代，流行青葱校园偶像剧。
看到教室里一群坏学生正忙碌地布局，准备要作弄哪位同学，少年已经在皱眉。唉，这剧情有点幼稚呢！当身穿校服，长手长脚却真的单薄如十多岁少年的李演员缓缓走上楼梯，缓缓走向课室时，少年心里不禁一沉... 呀西，还期望李钟硕能演个很男人的角色，怎料居然是青春校园剧的高中生！那... 到底哪一位是女主李宝英？不会是那眼睛虽大却无灵气，长发染得像稻草，一副不良少年模样的高成彬吧？还是，那个弱质纤纤、楚楚可怜，被欺负的文东姬？不管哪一个，都是气质欠奉；不管哪一个，都不是他心中梦里的宝英奴纳...
拿起杂志翻一下，居然只有李钟硕的单人剧照，一张女主角的剧照都没有！那小编是硕饭啊！他轻笑一下，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看来，八十三年前的演员李宝英，不过是一个名字上的巧合而已。
趴在桌上，少年开始睡意上涌，正打算关机的时候，忽然眼前画风一转，画面变得黑沉沉——私家车上，小孩叨叨的跟爸爸说着要去海洋馆… 他的脑筋还没有来得及转过来，理解到故事的转折，画面中一辆大货车就突然高速驶来，拦腰撞向私家车！
突如其来的撞击带来巨响，画面里四溅的碎玻璃，车里血流披面的一大一小... 霎时间少年惊愕得坐直了身子张大了嘴巴，顿时全醒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震撼的画面...货车的司机走近，受伤的父亲挣扎着说：“救救我的孩子！”孩子看了看那货车司机，血迹斑斑的小脸上却现出无限惊怖。“阿爸，躲开...” 孩子艰难地扭头对重伤得不能动弹的父亲说：“那个人要把我们杀了！” 下一秒，一个面目狰狞的大叔大步踏上车头，拿着锤子狠狠地敲碎了车头的玻璃窗，然后，对着哀求来人拯救自己孩子的男人的头，用力地一把砸下去... 再一下... 再一下...
小孩子流着血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直到身旁的男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那孩子还是凄厉地尖叫着嚎啕大哭着...
漆黑的会议室，整面墙的巨大投映，逼真的画面和音效，一下子就震撼了少年。
在那位恐怖的大叔举起锤子转向孩子的时候，画面又切换回阳光普照的校园。当然，谁都知道，那孩子没有死。要是他出事了还哪有后面的故事？
少年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看来，这也并不是一般老套的青春校园剧吧... 或者...再看一下吧？
低头点了一根烟，打火机滚落地上，他俯身拾起。冷不防再抬起头，那个女子就出现在投影画面里——
身穿职业正装，踏着高跟鞋的冷都成熟女子，脚步轻盈地走在路上。及肩微卷的秀发随意地披着、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美丽的眼睛冷冽而骄傲，那神情冷冷淡淡、懒洋洋，仿佛对身边一切都毫不在乎似的。然而，她不想和世界打交道，麻烦却主动找上了她。几个学生打篮球时不小心把球扔到她脚边的小水洼里，污水溅上了她线条优美的小腿上。孩子们不识好歹地喊着：“大婶，把球扔回来！”
女子朝他们一看，一脸冰霜、似笑非笑。弯身抹抹腿上的污水，一语不发地捞起篮球，然后，女子姿态潇洒地手腕一甩，把球扔到身后斜路。
好帅气的女子！正常的情况下，他应该吹一下口哨喝一声彩。但那时指正常的情况。
在看清楚女子的脸的一瞬间，他已经无暇欣赏剧情。
那双慧黠的眼睛！那秀丽小嘴傲娇的弧度！明明应该到了成熟的年龄，却依旧带着少女娇憨的神情！那张清晰地刻在他心上的精致小巧的脸！那个他分明已经认识了一辈子的人！
“奴纳... ”他不自觉地喊出声来。本能地站了起来，激烈的动作带翻了椅子，撞倒了桌子...桌上的放映器、通讯器、杂志、文具、杯子等杂物纷纷自倾侧的桌上滑落...想伸手接住又晚了半拍，东西落在地上一连串的乒乒乓乓…
放映机落地的一刻，画面声音戛然而止。
少年茫然地抬头看着回复空白的墙壁，冷不防手中的烟蒂已烧到手指。痛。手一抖，烟蒂又落在地上，差点烧着了地上的那堆草稿纸。狼狈地疾步踩熄烟蒂，少年这才重新坐了下来，抖一口气、摸一把汗，几乎虚脱。
毫无疑问... 这才是女主角！毫无疑问，这个秀丽傲娇的女子就是李宝英... 刚才出场的女子全是浮云！在她走出来的时候，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刻，他就知道，她——就是李钟硕的女主角！只能是她！必须是她！而她，也就是他梦里的宝英... 奴纳...
少年托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梦里如女神一般存在的宝英奴纳，竟不是一个长得像李博士幻影，而是真有其人，是…《听见你的声音》里的女主角！这已经超越了合理的巧合！他忽然觉得有一点毛骨悚然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蹲下来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拾起来，还好杯子是摔不碎的物料，而且里面已经没有水。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放映器捧起来，反复检查，似乎没有摔坏。重新接驳好电源，按下启动。
画面重新出现在墙上。少年这才松一口气。
很快地，少年就完全投入了在故事当中。
当那“漂亮、很漂亮，不只漂亮，还很善良，非常聪明，世上最美的女人”托着腮、翻着眼，一边转动笔杆一边敷衍了事地替被告“辩护”时，他不禁失笑了！看到她投考国选律师时的种种行为更是啧啧连声嗤之以鼻。这样自毁形象的女神！
当演到那个小彗星原来曾如此冒险还修夏爸爸一个公道时，他又感动了，原谅了这个荒谬的女人一切冷漠傲娇的行为。这些年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看着身穿跆拳道服的修夏写着日记，回忆着过去，说着“我没有忘记你”，当中插叙着小修夏抱着小彗星说“我要守护你”，他笑了。这么老套的一句话，老套的要死了！守护你！为了一个失散了十年的女人，为了一个她根本不会记得的承诺。而且那个女人貌似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善良吧？
画面中的少年挥着大汗疯狂地在大街小巷里飞奔着，追寻着一个一个熟悉的背影。每一次他兴奋地追上、拉住，每一次对上一张有一张陌生受惊的脸，又失望地放手、道歉。重复的希望、重复的失望，叫人心疼。
他忽然想起这些年来他的梦。在无数的梦里他何尝不是为了那温柔的呢喃、那迷人的背影一直追逐着，从梦里追到梦外？他想起了他那长得像梦中伊人的小女人，说得自己那么潇洒，当她有危险时，自己又何尝不是拼了命也要守护她？感觉她现在身处宇宙，天天和那个不可知的阴谋擦肩，反复思量，他最后还不是屈服了，要协助曹叔找出真相，守护她的心血？也许他不会对她说这样狗血的话，但是他心里知道，说不说都一样。他会守护她。
第一集结束时的画面是修夏抱着练跆拳道沙包。心里的OS是：“想念你”。简单而真挚，最荡气回肠的三个字。少年觉得非常感动，感动得心里酸酸涩涩的。
才看了一集，他已经决定了，他喜欢这个故事。
期待故事里朴修夏和张彗星的相遇，更期待亲眼见证演员李钟硕和李宝英在那个年代的相遇。到底，这些年来，他梦里零零散散的片段，对梦中女子那些无法解释却深刻而真实的感觉，是否都能在这部电视剧里找到答案？想着太不可思议，但是他已经不能自拔。
通讯器的小屏幕显示着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少年走到茶水间冲了一大杯热咖啡，回到会议室，迫不及待的继续看。
才看了两三集，他就被魔怔了。
张慧星的屋塔房、房子外他背着她走过的阶梯、他和她牵手走过的街道，一切都那么熟悉，俨然跟他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不，应该是他的梦里曾出现过这部电视剧的场景！第一次出现相同的场景，是成彬案电脑室搜证那幕—— 相同的电脑室，相同的人物，少年修夏教学生打扮的张慧星用那笨重的电脑翻查浏览记录，却腹黑地环人家牢牢地圈在臂弯里。
他坐直身子看着眼前的映像，那种感觉好不诡异，仿佛自己做过的事被拍下来了，用另一个角度播放出来。 只是，剧中的少年，却并没有像他梦里般俯身把下巴抵在女子头上，还乘她没注意，轻轻地嗅了女子头顶的馨香。
继续看下去，他愈来愈惊讶。修夏背着醉酒的彗星上楼回家、彗星给修夏包札伤口、熟睡中的手心吻、修夏无罪优先的背后抱... 一切加起来，嘴里说着太巧合，心中却清楚，早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这一切！
年年月月重复出现的梦境，那些没有顺序、没有背景、只有零零碎碎画面的点，在这夜终于连成线。

那天起，一切又仿佛回复了正常。白天，他要赶上工作进度，忙得没有时间再胡思乱想。而他的怀疑，也没有和谁提起过。
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个疑惑。他努力地回忆着每一个关于那个年代的梦，渴望记起更多。
偏偏愈是着紧，愈想不到什么，甚至连经常做的梦都没有再出现了。一切线索完全断掉。
直到几天前，在他和CC那可算是极不愉快的会面后，他又再做梦了。
那个晚上，他梦到他和她从片场走出来。宝英姐姐却走得很快，没有像平常那样等他，手牵手地去吃宵夜。
“他来接我。”宝英背着他说，声音平淡，无喜也无悲。只是，最后的一声轻叹，透露了太多倦意。是心累了吧。
前面路边停着一台白色Hyundai Santa Fe。看不清楚司机的样子，只见他带着一顶鸭舌帽和太阳眼镜。
“宝英奴纳！”他哑声喊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再讲不出一句话。
她停下脚步，一动不动的站着。半响，她的右脚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脚尖微微指向外。仿佛想转身，提起了的脚步终究却又停了下来。只是很细微的幅度，很缓慢的动作，却看得出那脚步多么沉重，那个戛然而止的动作有多艰难。仿佛她的腿正和她的脑袋激烈地拔河——要转身回头？还是继续迈步走？
终于，她的头脑战胜了她渴望停留的腿。因为，她又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而且，愈走愈快，几乎是踉跄地跑着上的车子。
那只是一场没有对白的独幕戏，只有一个渐渐走远的背影，甚至看不到她的脸。但是他的心却那么疼痛，那么那么疼痛，仿佛要裂开了。
他在心里不停大声呼喊：“宝英奴纳，不要走！奴纳，不要跟他走，求求你，不要走！求求你，回过头来！李宝英，你站住！”可是，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喊了出来。
只是当白色车子开走后，他捂住嘴巴低头咽哽了。
然后，他就醒过来了。
明明才和宝英吃过晚饭才送回家的，一切都好好的，但他却有种如芒刺在背的不安感觉。
和CC见过面后，感觉到CC的来意不善，也清楚感到他有意挑拨打击自己和宝英的关系，男人的直觉告诉他——他觊觎着宝英，不是作为一个人才，而是作为一个女人！
这才发现，原来就算不为灰色地带对宇宙的调查，这两个男人也是天生的宿敌，注定做不成朋友的。
当然，他对宝英有百份百的信心，就算CC对他的女人有非分之想，他也深信这是单方面的想法。要介入他和宝英的夙世情缘，门都没有！你认识了宝英几年？我和她都相爱百年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但是，当CC总是有意无意地卖弄自己和宝英相识于微，暗示他们关系颇为亲昵时，他还是有点难受。听他的说话，像听到不小心用汤匙刮到碗底、刀片刮到玻璃窗那叫人毛管直竖的声音，叫人浑身都不好受了…
估计CC大概也是一厢情愿地夸大其辞了吧，但他其实也很想知道CC作为一个老板、作为一个男人，在宝英心目中的分量到底有多少。毕竟，此人到底也是国内、甚至亚洲区内其中一个颇有地位的企业家。但是，他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就跑去问宝英和CC的关系？
还有一个最大的隐忧——如果CC能调查到他的背景，他对灰色地带的计划又知道了多少？撇开如果他们的隐形敌人竟是CC，他的处境会有多危险。如果CC告诉宝英，自己原来是有任务在身来宇宙结识她的…如果CC告诉宝英，机械人专题只是个幌子，他要调查的，其实是宇宙的商业秘密！如果宝英从CC那里听到这样的事，她能原谅他么？到目前为止，CC大概还没有说。但是他感觉有把柄被抓着，像背了个计时炸弹在身上，自己却无力拆解！
不能问，却不能不想。总是觉得那个梦的出现，是和CC有关的。虽然，在梦里他甚至没有见到CC。这么多天都不曾做过一个梦了，才见了CC，同一天晚上，就立刻做了那样的梦，会是巧合吗？
那夜开始，梦又回来了，有时，甚至一个晚上能做上几个梦，叫他睡了等于没有睡般疲劳。奇怪的梦愈来愈琐碎，很多都是无声独幕剧。然而，共同点是，每次梦醒，带来的不安感觉越发强烈。
活该有事要发生了吗？
不睡难受，睡了更难受。他没有办法，他一定要弄清楚那些梦到底要告诉他什么。梦里那些宝英姐姐离他而去的片段，到底又是什么一回事？
没有办法控制梦境，没有办法延续梦境的内容，发现更多端倪。于是，他又开始重看听音，希望从电视剧里会勾起一些新的记忆，又或者，多看几次，可以释放记忆的盲点里一些新的梦境？
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看着，有空就看，试图搞清楚那种不安感觉的根源。可是，愈看，心就愈痛；愈看，就愈多事情愈想不通。
这就是为什么章节开头时我们钟硕又在报社看了一夜电视剧的原因。
* * *

看着少年的背影，又看看墙上的投影，正信有点心痒难耐，终于忍不住没有等少年出来，便继续播放着剩下的视频——
一黑一白的金童玉女亲亲密密地手挽手，走到台上接受访问。
主持人像开场白般随便问了几句两人出席颁奖礼的感受，然后，主持人转向白衣女子：“结婚了感觉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正信天真地以为，那个年代的李钟硕和李宝英结婚了。两人那么恩爱，那么甜蜜…时而旁若无人地相视而笑，时而撒娇卖萌地互相比二…少年的目光，时时刻刻都跟随着她包围着她。他绯红的脸上，满是醉意。女人的神情，分分秒秒洋溢着幸福满足。望着他的双眼，闪着星星。随便挑一个画面定格，看到的都只会是二人眉目之间对彼此宠溺和热爱…
如此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不是一对？没有可能！
然而，不对！
才一秒，正信就知道不对劲了。
因为，紧紧贴在白衣女子身旁，本来笑开了花的李钟硕，听到主持人的问题，笑容顿时凝住了，迅速隐没了。他静静地垂下头来，挺拔的身子忽然像是矮了半截，整个人在刹那间显得黯然憔悴。女人仿佛偷偷瞄了他一眼，沉吟着纠结着，终于生硬地开腔。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没有底气：“哦，还没有实感...”明显地不想在他面前多说。
“啊！”正信心里一沉，不自觉地喊了出声。他们，如此相爱，又如此相配的二人，居然没有一起？她居然嫁给别人了？
前辈一直要他找李钟硕和李宝英的资料，他要找的答案，难道就是这个？
忽然，他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动作——他按下了删除。
* * *

少年才踏进曹叔的办公室，曹叔便紧张地反锁了门。
“钟硕，你的怀疑没有错。那个CC，确实很有可疑。”曹叔叹了口气。示意他坐下来，开始把资料投影出来。
自从那次少年和CC不愉快的会面后，少年回去就对曹叔汇报了他的观察和感觉。撇开CC对他态度的不友善，这次会面也实在有太多地方值得怀疑。
比如说：书桌下发现的机械人，型号刚好就是导致姜在铉被开除的那个。当日，姜在生产线上拿下机械人，发现被动过手脚，拿去给韩组长看，却被夺走证据，并遭诬陷开除！
比如说：JS Han区区一个组长，竟可以在X大楼来去自如，还能进出CC社长的办公室！朴海镇同样是组长，却连大楼的大门也没有进去过。而在她径自开门进来的那刻，没有看见少年之时，她第一句喊的居然是CC！一个组长，居然可以对社长直呼其名，可见关系非比寻常！
又比如说：JS Han居然有项目直接可以绕过研究所所长，直接汇报给集团社长CC！那天以后，他也曾借机向宝英打听过。由于宝英除了是所长，还兼任研发部主管，所以在组织架构上，全部组长都是由她直接管理的。而她似乎并不知道CC有在幕后支持一些项目，也全不知道她手下的组长会直接和社长有联系。
“当然不可能，社长根本不参与研究所的研究工作。就算他直接参加的，也不过是投资相关的，或者和其他机构合作的项目。为什么这么问？”她曾这么告诉他。
于是，抓着这几点，曹叔开始调整调查方向，集中研究CC的背景。起初，他完全查不出什么。CC这个人，背景一直带着浓重的神秘色彩。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财富从哪里来，他到底在哪里发迹的。只知道某年某月他回国时，已经是亚太区内一个颇有地位的企业家。
后来，曹叔找到国际知名的郭氏侦探社协助，才能逆转乾坤。中韩混血的郭氏是侦探世家，几代都是非常出色的侦探。据说，郭氏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探险家卫君的好朋友！物以类聚，他们身边也围绕着各种出色的人物，因此，郭氏拥有这个世界上可以拥有的最优秀的头脑，最精良的仪器，最广大的人际脉络。传闻他祖上，连外星人都认识一大堆！因此，世界上没有难得倒郭氏的难题！只是，郭氏不在乎钱财，所以不是谁都请得动他。曹叔算是和他家里有点渊源，才能劳驾到郭氏亲自出山。
果然，郭氏出马，一调查之下，就发现这个神秘人物确实非常古怪。首先，他的背景身份就是是伪造的。一般对外的资料都说他是在英国著名学府帝国学院毕业的，而帝国学院的确在对应的年份，曾有一名韩裔学生CC。但是郭氏却发现，原来帝国学院毕业的CC，一早已因病过世。因此，他们现在认识的企业家CC，决不可能是同一个人。然后，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郭氏还发现了CC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就是他回国之前，竟曾经在某颇为封闭的军事强国Ｙ国待过数年。可是到目前为止，他为什么出现在Y国，那几年他在Y国做过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同时，在调查CC身边人物的时候，发现他基本上没有朋友。他的社交网络，几乎是经过彻底消毒的。这些年来，根本没有什么人能接近他身边。不断转换居住城市，独来独往，仿佛是他刻意保持身份神秘的方法。他的一切，没有人知道。就连宇宙集团的管理层也对他并不了解。除了两个人：一个是宇宙研究所的所长李宝英，和他相识多年，由CC亲手提携。在公在私，CC也似乎对她另眼相看。另一个，竟然就是JS Han。
原来，CC和JS Han是一早认识的。表面上，JS Han并不是他亲自聘请回来，而是经常正常途径面试考进来的。但是，原来CC竟曾是她的赞助人！JS Han的博士学位，是在CC的私人基金的资助下完成的。只是，在研究所，他们却隐瞒了互相认识的关系。说起JS Han这人的背景本身也有点奇怪。调查发现，她拥有数个学位却虚报学历，掠过自己的部分学历。从来只有人多报，哪里有人故意隐瞒自己的高学历，屈居一个组长？以她这样一流的资历，在其他研究所都可以担任所长了。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宇宙的阴谋到底是什么，严重得要让证人失踪、意外出事，但他们相信，只要继续集中调查他们两人，一定会有进展。
那夜，离开报社的时候，少年回想着和曹叔的讨论，不禁开始替与狼共舞的宝英担心。到底CC在利用研究所干着什么不见得光的勾当？宝英被蒙在鼓里，会不会遭受到牵连？不过，CC既然有心于宝英，如果他对她真有一点情分，会否就放她一马，不致让她成为阴谋的受害者？但是，这样的人，能相信他会对谁有真情吗？
他李钟硕的女人，难道还能指望CC这样的伪君子放过？罢罢罢！他的女人他自己保护！宇宙的秘密，必须尽快查出来吧？
正想得入神之时，冷不防一个戴着帽子的瘦子突然一拐一拐地冲出马路。高速之中，眼看就要将他卷入车底了！少年急忙刹车，在黑夜的公路上发出刺耳的巨响，并留下几条黑色的刹车痕。瘦子好像还是被绊倒了，身子一矮，消失在少年的视线中。
少年的呼吸停顿了。撞倒了吗？撞倒人了吗？
然后，那个瘦子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少年还来不及下车查看，那男人已经在他的车前掠过。虽然一拐一跳，脚步有点踉跄，但是动作却竟然出奇地快，瞬间就没入一条黑暗的巷子。
少年长大嘴巴吐出一口气，然后伸手抹一把冷汗。
为什么他好像觉得那个瘦子站起来的时候，仿佛是因为看到车内的自己，吃了一惊，才开步逃走的？由于瘦子的帽子边沿遮着眼睛，脖子上又围了一条围巾，盖着了口鼻，少年根本看不到那人的脸面。但是，那个人却肯定看到他。
为什么他见到自己那样害怕？那个瘦子认识他？
等一下！那个身影，那么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啊！他记得了！是陈世民！宇宙研究所的前研究员陈世民！他在丽水采访过的陈世民！错不了！他还记得，他的左腿是比右腿短两公分的，因此走路时一拐一拐的。
但是，陈世民，他不是在丽水交通意外死了吗？怎么可能看到一个死了的人？
他纳闷地闭了闭眼睛，又甩了甩头。是他睡不好眼花了吗？
正考虑着要不要下车追上前看看之际，后面积聚了一连串的车子已经拼命对他响号，催促他尽快开车离去。
少年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扶在车门上。下去，还是不下去？
终于，再看了一眼那条黑暗的窄巷，少年咬咬牙，开车离去。

他曾以为他和宝英之间是夙世情缘。他们从那个年代已经开始相爱。他们的命运一直互相羁绊着，从那个年代到这个年代，他们相遇相爱，一切都是命定的。没有人能够把他们拆开，就算强大如CC也不能够！
这一刻，他才乍然明白，原来从那个年代羁绊到这个年代的，不只是他们二人，还包含了第三个人！
他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细想，却无法自欺欺人。他清楚明白，在那个年代，李宝英的男朋友并不是他，并不是李钟硕。而是CC。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第一次和CC面对面的时候，就会产生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和不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有那种直觉，觉得他们是天敌。原来是真的。原来，他们之间的恩怨，竟然可以追溯到那个年代！
到底，上一次是谁欠了谁一瓢清泪？这一次他们再次相遇，又是谁要向谁讨还那一生情债？
到底，上一次他们的三角关系里面，宝英最终的选择是谁？这一次，他们三人再次相遇，两个男人再次为了她针锋相对，最后的结局又会是怎样？
他不知道自己在楼下站了多久，才看见CC一个人再次下来。心机重重的男人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仿佛刻意地四处张望着，找寻着少年的身影。看了一会，终于作罢。仰头冷笑一下，又再次开步。终于，那人走出小区，消失在夜色中。
少年按耐着心寒的感觉，从树下走出来。看着腕上通讯器显示的时间为一点三十四分，犹豫片刻，顾不了深夜造访有多唐突，少年咬咬牙走向宝英那平房。
宝英打开大门，看到少年，有些讶异，却又有一点点惊喜。
都一点半了，他还真是来了！
这男人，本来不是挺潇洒高冷的吗？怎么愈来愈像个孩子，说要见面就立刻要见面，说要来就多晚也一定要来！这么粘人，该说他任性还是疯狂？
轻轻地投入他的怀里，她紧紧地揽着他的腰，闭上眼睛，就这样静静地靠着他。她侧耳倾听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像是为她一个人而奏的摇篮曲，那么沉稳却又温柔地安抚着她。
这几天她实在很累了，疲累得身体散开来了，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头也痛胃也痛，眼睛也干涩得看不清楚了。虽然嘴里说太晚了叫他不要来，可是几天没有见面了，她还是想他的。
仿佛心有灵犀，正在想他的时候，他就出现在眼前了！多神奇！
疲惫得有些迟钝的女人没有发现少年的脸色并不好看，对于他垂着双臂迟迟没有伸手回抱也没有细想。单纯地沉醉在自己编织的温馨的女子，犹自庆幸自己有个如此体贴的男朋友。
直到少年轻轻地掰开了她的手，哑声问：“怎么这么晚回来？研究所真的这么忙吗？”女人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嗯，忙得不得了。”宝英不以为然，毫不犹豫地回答。
“最近有新项目开始吗？还是什么项目要结束了？是海镇那边的项目？你们两个工作狂碰在一起就不用回家不用睡觉了啊！”少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问。感觉有些卑鄙，不够光明正大。她又不是他调查的对象，怎么自己会这样试探她呢？但是，如果她心里没有鬼，他怎样问又有什么分别？
等待她回答的那一秒，仿如一个世纪。少年蹙着眉，用力地看着她，仿佛要用眼光透视她的内心。宝英，告诉我真话。告诉我，不是海镇。告诉我，刚才你和CC一起。
在他强烈的注视下，她有些不安，却又不解。
“嗯。”终于她开了口。仿佛随口回应，然后转身走回屋子，似是有意无意在回避他的目光。
事实是，这几天让她疲于奔命的不是海镇那边的项目，而是涉及整个研究所一些对外合作的事情。在一些投资事务上，她和CC看法有些分歧。不过，一来涉及机密，不能对外讨论；二来，她根本不想在少年面前提起CC。尽管心里光明磊落，想起CC上次和钟硕的会面，她还是觉得心境胆跳。反正钟硕又不是真的要了解她的工作细节，所以也就随口应付，不想解释了。
以为是无关痛痒的“白色谎言”却让他心里的不安像病毒一样迅速蔓延，泛滥成灾。
为什么她要这样说？他明明跟海镇通过话，得知他那边最近没有什么特别事情需要加班。为什么她要对他说谎？如果没有秘密，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刚刚其实跟CC在一起？今天之前那些加班的夜晚，她也是和CC一起吗？CC是否已经对她展开了行动？他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为什么刚才他们在楼下一副熟不拘礼的样子？为什么她下车时他会有默契地按着她的头防止她碰到？他常常接送她的吗？为什么她由得他拥着她的肩头走进平房？为什么要送到家里？为什么没有立刻下来？他在上面停留了十多分钟，他们在家里做什么？他是可以随便进出她家里的人吗？为什么她的眼神闪躲，说完那句立刻转身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到她的眼睛？她心虚吗？她还隐瞒着什么？
千百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却一个也问不出口... 看着她的背影，他忽然觉得心如刀绞。
不，他不是不想相信他的宝英。他怎么会不相信她？他只是不能相信CC！不相信他会善罢甘休，不相信他会对宝英放手。尤其是，刚才他那得瑟阴冷的眼神，根本就是对他宣战！
本来，他不应该担心。宝英喜欢的是他李钟硕不是吗？她喜欢他，谁能抢得走？可是，真的吗？肯定抢不走吗？
上一次…在那个年代，他的宝英奴纳不也是喜欢他的吗？可是后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竟硬生生被CC带走了？梦里的片段，脑中突然冒出来的回忆，从来没有顺序。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哪些事情发生在先，哪些在后，到底什么才是结局。他只是觉得，CC这次的出现并不简单。他只是觉得，最近噩梦连场，似有所指...
疑心是一条寄生在心里的虫，平日静静沉睡着，当你疲惫脆弱之时，就会出来狠狠肆虐。那小小的虫子，只会轻轻的，却顽固地噬咬着你的心…就这样，一下、一下的噬咬着，伤口却像抹了毒药，绵绵无止地麻痒着、疼痛着... 虽不致命，却足够让你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李钟硕你这个傻瓜，你这样还不明白？这就是宿命！让你梦到前生，让你看到听音，就是为了让你知道，这一切在那个年代已经发生过了！所以不要一头栽进去了！所谓宿命，就是改变不了的命运！不管你如何努力，如何挣扎，如何改变了事情中间的发展，却不能改变事情最终的结局。上一次是这样，这一次也会是这样！不管你有多爱她多喜欢她，最后她却会离你而去，宿命是不能打破的！CC会再一次从你的手上抢走她！所以，你怕他。你根本一早就知道了。你的第六感一早就告诉你了。他，是你的天敌。你斗不过他。
然而，同一时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李钟硕，你什么时候居然相信起命运了？你是一个在胚胎时期就被遗弃的细胞，可是却遇上奇迹，被朴医生救了。你从生命开始的那刻起，就注定是会和命运大神作战的！作为一个孤儿，你本来什么都不是！你有今天的成绩，全凭自己的一双手！你流过多少血泪多少汗水，为了生活好几次几乎命都没有了！一天一天熬过来的日子，你什么时候依靠过命运？又什么时候被命运打倒过？李钟硕从来都是一个挑战者！即使残酷的命运雷霆万钧的在你面前展开，你难道又会害怕么？难道又会不战而退吗？不可能！所以，去你的命运！去你的前世今生！我管你上辈子的结局如何，这辈子李宝英就是不能给你！放马过来吧！
再者，你有问过李宝英的想法吗？这样猜对她也不公平，不是至少应该给她说清楚的机会吗？她是一个人不是一件货物，岂是CC说抢就能抢到的？只要她的心够坚定，其余的，只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就让他李钟硕去解决好了。
少年轻轻靠近站在窗前的女子，从背后抱着她。女人起初因为没有心里准备，身子轻轻一颤，随即又放松地往他的怀里靠进去。
感受到怀里柔软的温暖，少年的心里仿佛又踏实了一些。吸了一口大气，终于慢慢开口：“刚才我在楼下等你。看到你的车子开进来。我…看到他了…”
宝英大吃一惊。所以，刚才，钟硕看到了CC送她上来了？她还心存侥幸，以为这么巧，CC走了他才到！慢着，要是他一直在楼下，为什么CC走了好些时候他才上来？难道... 刚刚在楼下，他们两人碰面了？那，CC认出他了吗？他们说话了吗？还有，刚才，少年到底看到了什么？她努力地回想着，却因为太累太累，什么都想不起了！
少年轻轻放开了她，将她的身子慢慢板过来，平静地问：“为什么CC会送你回来？”
“哦…刚才我在研究所有点不舒服，而且那么晚了，他就送我回来了…”宝英呐呐地说。
她没有说谎。早前，她确实突然胃痛难当，几乎要去医院了。后来307及时替她打了针，才让她的胃抽筋得以纾缓。只是因为用了药会有倦意，307建议她不要自己开车，她才接受CC开她的车送她回来。她轻描淡写，其实是不想让少年担心。她明知道，这段时间，少年自己也忙透了累透了。好几次都睡在报社了，有时候又几乎天亮才回家。她也心疼他，她不想再加重他的负担。
“哪里不舒服？”少年立刻伸手抚上她的额头，却觉触手冰凉，又想起刚才看到他们二人在楼下有说有笑，哪里像生病，不禁又有点狐疑。“很不舒服？要去医院吗？”
“没有什么，现在好些了。”女人握着他放在自己额上的手，有些不安地下意识摩挲着。别再问了，钟硕，那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问了。
少年看着女人有些阴晴不定的表情，实在不知道还能相信多少。总是感觉她有很多事情隐瞒，却不明白为什么要隐瞒。
自从他们相恋，这些日子以来，每次他们见面总是说不尽的甜蜜，不能见面的日子都是数不清的相思。他们的感情，完美得不像真实！
当然，他们也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有时候，这女人傲娇，又固执得要命，可是啊，她一瞪眼，他就投降。是是是，他承认，在他女人面前，他没有原则。当然，也有时候，是他爱闹，疯疯癫癫没有底线，惹她生气了。可是他一撒娇，她就融化，再也气不下去。在她少年面前，她毫无办法。
他们亲密无间，彼此依恋，互相信任。他们之间，不用推拉，没有秘密（或许，除了灰色地带对宇宙的追查…）。当然，也从来没有试过有任何争执。
他想不出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她要对他吞吞吐吐，有所隐瞒。让他更难以接受的，是他傻傻的直肠子的宝英，第一次对他撒谎，原因竟是CC！
他觉得很难过，却尽量叫自己冷静，不要鲁莽、不要冲动、不要发火。好好跟她谈…
牵着她的手，领她到沙发前让她坐下，细心地拿个靠垫给她垫腰。绕到沙发后，他站在她身后开始替她按摩着疲劳的肩背。
宝英、宝英，我们不要这样吧！不要对我说谎，不要让我们之间夹着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谎话。在那个年代，我好像来晚了，当他在我面前带走你的时候，我连说一句话让你留下来的资格也没有。我连上前拉你的手恳求你不要走的资格也没有。可是，这一次，你不是我的女朋友吗？这一次，你是我的。我不能让那个人夹缠不清，不能让那个人靠近你身边，不能给他机会再一次从我身边带走你。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你明白吗？宝英，我很害怕，你明白吗？

当然，她不可能明白。他的心路历程那么漫长，漫长的也许已经绕过地球掠过月球再回来了。但是，这一切，她怎么可能瞭解？
只见宝英唔唔连声，舒服地闭上眼睛。
她以为他已经说完了，冷不防他却突然开口：“宝英呐，我知道我这样说有些奇怪。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要求过分，但是，今后你可不可以尽量远离CC？”
“啊？可是，他是我的老板啊。”她回头看着他：“就因为他今晚送我回家了么？硕啊，这会不会太敏感了？”
“是吗？是我敏感吗？”少年轻笑一声，又道：“可是，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到三更半夜呢？你不是告诉过我，社长不直接参与研究所事务吗？”
“那是指一般研究工作…等一下，上一次你问我关于CC是否参与研究工作的时候，就已经在怀疑什么吗？你…试探我？”她惊异地问，声调开始不自觉地提高。
“不是！”少年毫不犹豫是说，态度近乎粗鲁。她尖刻的语气陡然惹毛了他，刚才不断叫自己克制，此刻已经忘个彻底。他语带讽刺地问：“倒是你来说一下，你们一起，是公事还是私事？只有你们两个人么？他约会你么？”
“硕啊！你想到哪里去了？”宝英想站起来，却被少年一手按回去。
“他也不过是觉得太晚了所以送我回家，就这样而已！”女人心有不甘，再次辩解，声音已经僵硬。
“以前不也是这样吗？你不是一直很独立的吗？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工作到夜深然后自己开车回去吗？为什么现在却需要有人陪？如果要人陪，你不是应该找我吗？我才是你的男朋友啊！”少年忍不住冲口而出，然后立刻后悔了，觉得自己这样说太过不近人情。要人陪就找他？想起有时候他工作时也会关掉通讯器，错失了许多女人给他的讯息，但她却从来没有怪责过他，而他竟然问她为什么不找他！
他有点失措，有点内疚，懊恼地揉揉脸面，又开口说：“对不起，宝英，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这样说太坏了。”他有点丧气地在她身前跪下来，拉着她的双手说：“你打我吧！我是嫉妒了，嫉妒疯了！对不起！”
看着可怜兮兮的模样，本来宝英已经有些软化。可是，接下来少年的话却又让她觉得他那么莫名其妙不讲道理！
“宝英啊，答应我离他远远的好吗？他要是约你吃饭，不要跟他去！他要送你回家，不要跟他去！”
“硕啊，我说了，我跟CC是公事的关系，我怎么离得他远远的？你怎么会觉得我们有出去约会？你把去我看成什么了？”天地良心！从CC回国以后，他们的约会，从头到尾就只有那么一次！她没有做过任何不见得人的事情！宝英愈想愈委屈，愈想愈气恼。他怎么可以这么想她？
“公事也好私事也罢，总之，答应我，不要跟他单独见面好吗？他对你真的——”
宝英却没有等他说完，便急急反驳：“硕啊！怎么你说来说去还是不明白？我们单独开会当然有单独开会的理由，有些公事上的讨论是高度机密，怎么能夹着其它人在中间呢？”
“不是，宝英，你不明白… CC他——”少年说到一半戛然住口。不，还不能跟她说。现阶段，宇宙的阴谋，一切只是怀疑，他没有真凭实据。
“硕，是你不明白！”宝英也着急了。自从上次她跟CC说清楚了，他们只能是公事关系。他们之间，曾有一段时间非常尴尬难堪，几乎不能见面。她以为，她在宇宙快待不下去了。后来，过了好一段时间，CC主动找回她，跟她道歉了，说他不会再给她任何压力，他尊重她的一切。只要她不要离开宇宙，他一切都愿意听她的。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他喜欢的女人，不想连他的好战友都一并失去。于是，他们握手言和了。
说到底，CC是她的老板，也是她的恩师。他对她，有知遇之恩。弄到这个田地，她也有错，是她不够坚决，自己没有拿定主意，表明立场，才让这个误会这样深。虽然她觉得，他们的感情没有很深，但终究是她负他在先。她对他有愧疚。
能获得他的谅解，她深觉幸运！如果要她在钟硕和宇宙之间做出取舍，她知道她不会放弃钟硕。她心爱的少年，抵得过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但是，她会很难过、很难过。她会像被砍掉左臂一样痛。左右手臂也许确有轻重，但是你能轻易割舍其一吗？她很庆幸，CC很有风度，对她很君子。她没有需要作出这个痛苦的取舍。
为了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予钟硕，为了断了CC对她的念头，她做的一切，中间又曾经历了多少内心煎熬，这一切，少年根本不知道。
现在她和CC光明磊落，根本什么也没有，而少年居然说出这种话？他还怀疑什么？他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公事以外不可告人的事么？为什么她可以百分百理解他信任他而他不可以？他的反应，叫她失望。
“硕？我认识CC这么多年了，我是他一手提携的。为什么你却要这样，不能体谅我？”女人有些难过地问：“我从来没有过问过你工作上的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一句你身边跟着那些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少年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不要把这些事情混为一谈，你说我的工作怎么样了？你现在是不满我的工作时间不稳定，还是不满我工作上会跟其他女人打交道？你倒是说说清楚？”
“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介意的，是跟在我身边的女孩子吗？你有见过吗？还是都是听海镇说的？我的过去，早已经跟你交代清楚。你不满意，我也无法改变历史。但是我们开始了以后，我根本没有跟她们再见面了！为了你，我可以和任何人断绝来往，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女人被他怒气冲冲的模样吓呆了，可是，她不是一般女子。她的倔强，遇强愈强。面对少年愈来愈横蛮的态度，她也光火了。转身站了起来，仰着头不服输的看着少年：“我对你身边的女子没有兴趣，从前现在将来也没有。我没有打算要干涉你的生活，所以也拜托你不要干涉我的。CC是我的老板，你要我不见他？和他断绝来往吗？”女人有些不敢置信：“为什么？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李钟硕，为什么？就因为你是个多疑小器的人？”
“李宝英，是我多疑小器，还是你天真无知？拜托你不要这么天真好不好？我也是个男人，这样献殷勤，他的动机我难道还看不明白？”他伸手想抓她手腕，却被她敏捷地躲开了。
“你不要把所有男人当成是你！不是每个男人都有你的辉煌历史！也不是每个男人都是看到所有平头整脸的女人就会献殷勤的！”
“你就这样看我？”少年退后一步，竟有些受伤了。
“你不是吗？”宝英叹了口气，又说：“我是宇宙研究所的所长，他是宇宙集团的社长。从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是这个身份。你也明知道我的工作是这样的。现在你忽然无缘无故叫我不要和CC见面，你觉得你这个要求合理吗？可行吗？还是，你其实根本想要我辞职，只做李钟硕的附属品？”女人愈说愈激动：“李钟硕，你要的理想女伴就是这样？像你从前身边那些女孩子一样，把你看成太阳，围绕着你转，没有性格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没有自己？”
“不要把其他人扯进来——”
“算了。”宝英摆摆手，走向大门，打开，回头。“我累了，不想跟你吵。晚安。”
少年对她很失望。
半秒也没有停留，再没有说一句话，就如一阵闪电般掠过她身边，匆匆离去。
那一刻，对CC的妒忌、被瞒骗的愤怒、被误解的不忿…种种情绪交织起来，如一把熊熊烈火，蒙蔽了他的双眼，烧痛了他的心。
走出平房，踏进深夜冰冷的的空气中时，一阵无名寒风袭来，他却陡然清醒过来了。
啊！怎么会弄成这样？他不是来找她吵架的。是鬼迷了心窍，他才会说出那些不合理不体贴的话吧！
可是，他的宝英，怎能这样误会他，曲解他的意思？他哪里有想过要她辞职做他的附属品？一开始被她吸引，正正就是因为这个女子不同于平常他认识的洋娃娃，她有灵魂！敬慕谈及研究时有一种异样光彩的她，心疼忘我工作时疲惫不已的她。她就是她，他爱她的一切，以她为荣。就算他多么不忍心她工作太辛劳生活太清苦，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她改变。他只想守护这样的她。
她不明白，他恳求她远离CC，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他心痛难过的是：难道在她心里，他是如此自私不堪、如此横蛮无理的人？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也搞不清他们的对话怎么就失控了，变成这样了！却明白，有些话，说了，就如泼了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他们从不争吵的完美记录，在这夜因为他做了个噩梦发了疯头脑不清醒而残酷告终。

他懊恼极了。默默地开着电单车回家，心如铅垂。
回到家里，直接冲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最烈的烧酒。
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一遍，忽然想起CC回头看他那不怀好意的冷笑。他脑中灵光一闪，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CC的陷阱。他就是故意要他误会吧？他就是想他自己先犯错再乘虚而入吧？
我是个**！我是蠢材！
他重重地一拳打在墙上。打得拳头生痛。
想找她道歉，但宝英却已经关掉通讯器。她一定伤心极了。也罢，今晚先不打扰她，大家也冷静一下吧。
坐在地上，少年直接对着瓶嘴，咕噜咕哩地大口灌着烈酒，试着麻醉他剧痛的心。浓烈的酒精像一团火球般直冲喉咙，烧着了他的胸口。辛辣呛喉的滋味并不好受，他却似从熟悉的感觉中寻获到一丝麻木的安全感。
酒精曾是他多么忠诚的好朋友。多少个寂寞难熬的晚上，只有烈酒和香烟不离不弃地陪伴着他。当然，对于一个失落的人而言，酒入愁肠，还是无法寻到开心。但是喝酒也有一个十分可靠，永不会让你失望的好处——当酒精慢慢融入血液时，人就会神志迷糊，大脑迟钝，渐渐失去思考能力，连疼痛的触觉都**了。
当地上滚落着三三两两的空酒瓶时，他终于啪一声倒在地上，睡着了。
迷糊间他被喧闹沸腾的人声吵得头痛。张开眼睛，立时被四方八面的镁光灯闪得他晕眩。他被人群推撞着前进。
这是什么地方，机场吗？
架着墨镜的他，看出去的世界都是灰暗的。可不是？自她离去，带走所有阳光，他的世界只余灰暗。他笑了...
一队摄制队冲过来挡着他的去路。他却没有打算接受访问，只是职业性地向人群挥手微笑。
快乐时落泪，悲苦时大笑。这是每个演员都会的基本技能。就像现在，他心如刀绞，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忽然，一个大大的摄影机无礼地塞到他面前，一个年轻记者排众而出，粗暴直接地在他面前投下一颗原子弹：“宝英奴纳要结婚了！”
“呐。”他戛然停下脚步。鼻梁上像是中了一拳，笑容陡然变得十分勉强。
年轻的小姑娘见已成功地博取他的注意，当然继续穷追不舍：“你还给她做过脚部按摩了呢！”
这…什么意思？是挖苦他脚都给她捏过了，还是留不住那个女人？
“嘿嘿嘿——”一个干涩的声音笑起来，很刺耳、难听得很。谁？那么残忍？那么讽刺？那么虚伪？抬头四看，发现大家都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却没有看到谁在笑。这才发现，原来那叫人毛骨悚然的干笑，来自他自己。
他吓了一跳，觉得丢人了。有点狼狈，想要逃跑，小姑娘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对宝英奴纳转达祝贺了吗？”
沸腾的人声戛然沉寂下来。他感到全个机场千万对眼睛都在看他。全世界都想问这个问题，全世界都要等着他出丑。
在一根针掉落地上也能清楚听见的寂静中，他忽然听到自己的胸口噗一声。啊，原来是他的左胸上被捅了一刀。无形的洞口，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鲜血正汩汩流下。他觉得冷，脚下渐渐虚浮。还好经纪人及时赶过来在他身后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出丑...
奋力抬头看看小姑娘这张年轻拼搏的脸。他不怪她残忍，真的不怪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不是呢？宝英奴纳不也是这样屈服的吗？只能默然承受结果的他，又何尝不是？
“有…当然。结婚的礼物还没有想好，过些时候会送的。”吸了口气，他对着镜头说：“宝英奴纳，这段时间养育了个孩子辛苦了。就算结婚了过得很幸福，偶尔也要见见我！希望你得幸福…”就算你要嫁给别人，也不要走得太远，不要让我看不见你。偶尔，如果你极其偶尔想起我时，我们就见个面吧，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我根本就不要你结婚！我不要，我不允许你结婚！
你根本不爱他，如何能幸福？
如果你爱他，为什么你告诉我那个秘密时，没有像别的新娘那样甜蜜幸福，却像世界末日般无奈凄凉？如果你爱他，为什么杀青宴上在人前强颜欢笑，却又不时躲着喝酒、失魂落魄？如果你爱他，为什么决定了结婚还发短信给我，问我是否想你？如果你爱他，那我们又算什么？
李宝英，你在骗谁？你这个笨蛋，大笨蛋，大大大笨蛋！你犯下弥天大错了，你知道吗？你错了！所以，我不祝福，我不能祝福！
奴纳... 奴纳...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就算你对我的感情还有疑虑，就不能给我一点点时间去证明我不是只不过心头一热吗？我是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我也可以立刻和你结婚，我也会长成大树，一生一世守护你！为什么你不相信？为什么要急着把我们推到死角？一句话，让我们万劫不复；一步棋，让我们全军覆没！难道把我推落悬崖，把我彻底地从你的世界里剔除，你也没有一点点可惜吗？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挣扎着离开的。只知道当他终于可以一个人静静独处时，他哭了。摘下墨镜，他狼狈地拼命用手背擦着眼睛...
然后，一阵风吹来，眼前一切全部消失。他满身大汗地从地上爬起来，犹有余悸。不可以再一次失去她！深夜再次仓惶离家，找上宝英，近乎野蛮地把她抢入怀内。他伏在她肩上呜咽：“米亚、米亚奈...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管CC说什么，不要相信，不要跟他走！我爱你，宝英，我爱你！”
然而宝英却只是面容冰冷地推开他：“钟硕，我们到此为止，我们... 算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抓着她的肩头疯狂地摇撼着她。
“放开！”一声凌厉的暴喝让他陡然松手。浓雾中最不想看见的身影迅速掩至。一手抓住宝英的胳膊，示意她跟他走。
少年发急了，也慌忙伸手抓住了宝英的另一边手臂。女人像个小小破布偶般被两个男人拉扯着，面容痛苦。
眼看她要被撕成碎片了…终于，他不忍心，松开了手。女人便被另一个男人推着离开。
“不要走！切拜！不要走！我不许你走！不要！”他哭喊着。
她回头看了一眼，似有有千言万语，终究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他发足狂奔，雾色却愈来愈浓。终于在浓雾中丢失了二人的身影。
“回来！李宝英你给我回来！”少年伸出双臂，撕心裂肺地叫喊。
然后，被自己可怖的叫声吓醒了。
这才真正惊醒，原来刚才梦中有梦。
突然迅速坐起来，少年感到一阵晕眩。宿醉也令他的头疼欲裂，太阳穴的位置像脉搏般一跳一跳地生痛。此刻他喉头干涸得像被火烧，胃也郁闷非常。挣扎着爬起来，少年打开冰箱拼命给自己灌着冰水。
冰凉的感觉像一把锋利的刀刺穿体内，让他从心底打了一个寒颤。放下水瓶，他揪着胸前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冷静。冷静。冷静。李钟硕，冷静。
是梦而已，你醒过来了。不过是个噩梦而已。
可是，结局竟是这样？
宝英离开了他，和CC结婚了吗？难道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结局了吗？
如果他不过是李宝英的一个小玩意，一段小插曲，何苦要他记起前生的痛，一再苦苦追寻？在那个年代把他凌迟一遍还不够？这种血淋淋的伤害，为什么要他重新经历一次？
往事历历在目，前生恩怨未了，今生又该何去何从？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我记起这些？难道一切噩梦真是警告？早已对我预示着将会发生的不幸？
不，我不相信。一天没有看到她走进教堂我也不会相信。她喜欢的是我，她不可能对我如此狠心的。这个婚可能根本就没有结得成！而且，就是结了又如何？结了也可以离！我这么爱她，怎么可能放她走！我就天天去缠她，缠到她会心转意为止。一定是这样，我就不相信这是结局。
一定是这样。
窗外绵绵不断地下着雨。淅沥淅沥的雨声今夜格外嘈吵，吵得他心烦意乱。
都已经初秋时分了，这样的雨实在不寻常。
他走到窗前，呯一声粗鲁地关上窗户，妄想把世间所有风风雨雨、纷纷扰扰关在窗外。可是，如果这场暴风的凤眼根本就在他的心中呢？谁又能把他脑里的残余记忆给连根拔除，还他内心平静？
天色微明之时，他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于是打开电脑，他开始记录整理着这些日子以来，梦里脑里的所有片段，尝试并凑出那个年代他们三人的故事。
从听音初期对前辈奉如女神般的倾慕，渐渐沦陷于姐姐的关怀宠爱，暧昧情愫暗生却毫无自觉…到拍摄中期打打闹闹、歪歪腻腻，仿似恋人般亲密地相处，似有热恋之实，却无热恋之名，更暗暗明白，这是个不能揭破的秘密... 对他的试探，她总是半推半就... 少年乍惊乍喜，姐姐态度却若即若离，他的心情也就如想同坐过山车般高低跌宕，刹那天堂、刹那地狱…到后来，横在他们之间的影子渐渐清晰，那个人终于露脸，摆出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高调秀恩爱，嚣张地领走他的战利品…
啪一声关上电脑，用手支着沉重如铅的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太阳穴仍然隐隐作痛。
他写不下去了。想到这里，其余的碎片，就像断线的风筝，再也连不上了。
他只知道，下戏后，他们依然继续在各个颁奖典礼碰头，每次见面，还是亲密如初。KDF的黑白“婚礼”，SBS大赏的小王子与黄玫瑰，都甜蜜得叫他鼻酸。如果她凝神看他时那闪着星星的眼神还不是爱，那什么才是？
他多么愿意相信，小王子和他的玫瑰，在那个小得一天能看六次日落，小得只能容得下他俩的小小星球里，就这样平平淡淡，幸福快乐地终其一生…
然而，他却知道，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愿。因为，在某个不能确定的时候，她宣布要结婚了…
他不知道，最终那个年代的李演员，是否就这样不战而败，失去了他最宝贝最珍惜的女人。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曾真真切切的爱过。带着前生残余爱情记忆走到今天的他，一想到她 -- 对他温柔宠溺，轻轻唤他修夏的宝英奴纳 -- 心里还是涨满了心酸的感觉。
宝英啊宝英，曾经那么渴望你也记起，曾经那么希望你不要忘了前生的我，就如我还不知道现实世界中有一个你时，已经在梦里爱着你想念你。可是，如果记得那么苦，我一个人记住就好了。我不要你伤心。
想起那固执如牛的小女人，那个误会他不听他解释的小女人，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小女人…不知道她昨夜有没有生气得哭了？想到自己一夜都做噩梦，估计她也睡不好吧？
亲爱的宝，过了一夜，气下了吗？
待会给她带些早饭过去请罪好了…这次绝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总之她一生气，全是他的错。只要她原谅他！这样争吵的日子，一天已嫌太多！
如果那个年代我们已经兜兜转转失落了太多相聚的时光，这一次，我们一分一秒也不要再浪费了！
一夜风雨后，气温骤降。
少年低头看看自己手上那一盒还热腾腾的李氏私房菜，脚步不禁加快了。要赶在饭菜凉掉之前给她送上！昨夜她大概是睡不稳了，得好好吃个营养早饭，喝一口热汤再回去作战！他也想她明白，他从来无意干涉她的工作。她的一切，他也支持。

踏着满街落叶，急步走向宝英的小区。差不多到达的时候，腕上的通讯器却闪着紧急的信号，显示有人有急事找他。他皱皱眉头，实在不想理会，但是会用紧急信号找他的人本来就不多，也不会有人开这种玩笑的。他只好千万个不情愿的按下接听。
“钟硕，快！快！快！快赶去机场！马上！立刻！”通讯器传来曹叔满脸通红，气急败坏的模样。
少年有点不耐烦：“曹叔，你在说什么鬼？”
“他要走了！早上九点半的班机，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去！快去！”曹叔简直是咆哮着。
“谁？”少年打断了他。
“啊...”曹叔这才发现自己的语无伦次，立时补充：“姜...姜在铉！他已失踪了一段时间，还以为他人间蒸发了，大概凶多吉少了！可是昨夜有人见到他在酒吧喝酒，喝醉后他说今早要乘早机离国，以后不回来了。那人说他好奇怪，不断说着一堆没有人听得懂的话，最后竟哭着说他想回家，不想走，不想再做过街老鼠，可是这是最后机会，他不能不走。如果再回来，大概就不是活着回来了！硕，不能让线索断掉，快拦下他！”
“曹叔我现在有要紧的事！我走不开，你不能先去吗？”
“我能去还要求你？昨夜下雨，我不小心在家外面的楼梯滑倒，摔得脚踝骨头裂了，现在还在医院！”曹叔调整着通讯器的镜头，让少年看看自己身后的白色背景和旁边不苟言笑的护士小姐，像在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李钟硕，废话少说！马上出发，不然就赶不及了！”
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咬咬牙，立刻大步流星地飞奔到宝英的家。边走边给她发了个短讯，在她门前放下早饭，便飞快转身离去。
* * *
启动车子，少年最后一次从后视镜恋恋不舍地回望着宝英家的窗户。她看到短讯了吗？她看到早餐了吗？气下了吗？她还好吗？
说不出的心疼，说不出的牵挂，却不得不离去。
宝英，米亚奈，我们以后不要这样。原谅我。我今天晚上过来接你好吗？
甩甩头，少年开车绝尘而去。使出他娴熟狠辣的驾驶技术，潇洒从容地在早晨繁忙公路上的车龙中穿梭、逢车过车。眼角瞄了下仪表板上显示的时速和时间，以他的技术，要在三十分钟内赶到机场拦下姜在铉，绝对没有问题。
就在他刚要松一口气时，忽然头一痛，像是有一个大锤子狠狠地敲在他的头上，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顿时眼前一黑。
再一次，一幕幕他从不知道，却鲜活如昨日的“记忆”突然浮现，像是有人硬生生将他的头颅掰开了把资料硬挤进他的脑里。
他忽然想起，那次，他也是如此亡命飞车般地赶往机场。
那天也是一个雨后的早晨，公路也像今天一般繁忙。他红着眼睛，五内如焚地开着车，一路上焦急愤怒地响着号，在一片车海中却始终无法突围。
当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等我！等等我！等等我！
顾不得机场外不能停车，就这样丢下车子，门也没有关好就跑掉。他直冲进离境大堂，漫无目的，发狂似的奔跑着，就像那年夏天，少年修夏在烈日当空下不停奔跑，追逐着每个像她的身影。分别是，那时修夏是带着满满的憧憬和希望去追寻梦中情人，而他，却是带着深深的悲痛和绝望去寻找那个他得不到却放不下的女人。他甚至不知道，追到了她又怎样？她都不要他了！
他奔跑着，心跳激烈得他快要昏厥了。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呼喊着那个名字，却张口无声。尽管带着鸭舌帽、墨镜和口罩，但是186的身高在人群中还是显得非常出众。他这样乱跑乱撞，已经造成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像铁钳般钳着了他的手臂，那么用力，捏得他生痛。他的脚步不禁停了下来。蓦然回头，赫然发现身后是气急败坏的经纪人和助理。经纪人已经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一手抓着他，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无意识地挥着空拳，仿佛恨不得要打他一身。
“疯了吗？你还要闹哪出？要造成天下大乱吗？”经纪人一个接一个的质问近乎是从牙缝中并出来的。然后，他忽然泄了气，有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又轻轻地加了一句：“你就这样不明白她的苦心？”
“哥，放开！”少年拼命掰着那坚决地扣在他手臂上的手。
小助理的眼睛都红了，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不忍心，仿佛要哭出来了。她上前拉着少年拼命挥动着要挣脱掌握的手臂，轻悄悄地说：“偶巴... 欧尼...已经走了，他们的班机已经起飞了。听说是...他临时改早了一班机。”
脑中轰然一响。眼睛瞬间模糊。
她走了？就这样跟他走了？真的出发去西班牙拍摄婚照了？她怎么可以留下那封信就走了？我会长成大树！我会长成大树守护你的！为什么不相信？为什么不等我？
感到手臂上的力度戛然消失，他忽然脱力地缓缓蹲下，双手抱着头，用力地将自己蜷成一团。整个人无法抑止地抽搐般颤抖着。
“你非要跑来这里干什么？还好她早一步走了，不然你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了！你说！你到底想怎样？追得到又怎样？”经纪人还是悲愤地念叨着。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快要窒息、呼吸不了，我觉得我的心痛得快要死了。我要见她，非要见她一面不可。
可是，她走了。连让我远远地再看一次的机会也不给我。
痛苦的记忆像一个发炎灌脓的伤口，粘着皮肉的纱布被残暴地撕开，隔了一个世纪，伤口依然红肿剧痛、血肉模糊。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下，沿着浓密的眉毛、滴落在他的长睫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手背擦了擦满布脸上的汗珠。
太可怕了。
最近这些记忆愈来愈霸道，说来就来，管他是梦还是醒！随时随地就让他仿如穿越般掉落在另一个时空，重新经历着那个年代的爱恨情仇。而痛的感觉那么逼真，那么鲜明，叫他总是不知所措。
伸手抹了一把脸，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还好每一次宝英都不在身边，不然一定要吓坏她了。
乍然抬头，忽然看见一台货车高速迎面驶来，对方司机拼命对他闪灯响号。
天！怎么回事？
这才赫然发现，原来他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想得出神，让车子过了线，居然切入了反方向的行车道！四方八面远远近近的车子都在对他响号，他却竟听若罔闻！
终于醒觉的一刻，少年仿佛全身血液都涌上脑门了，头里嗡嗡作响。用尽全身气力扭动方向盘，眼看要迎头撞上之前在最后一刻避开了货车。少年猛地把车子扭进死火车子专用的避车处，刹车之时，轮胎发出长长的刺耳之极的声音。
车子滑行数米，终于停了下来。少年惊出一身冷汗，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颤抖不已。伏在方向盘上，少年惊魂未定，张着嘴巴如同一条离水的金鱼，慌乱彷徨地大口大口地抽着气。
机场找人那痛彻心脾的场景，加上刚才险些出现致命交通意外的震撼之下，少年陷入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惘。好一会，他就这样怔怔地伏在方向盘上，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呆呆地看着身旁川流不息的车子，远处灰蓝天里随风流动的浮云，他整个人放空着，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腕上的通讯器撕裂了车厢里凝固着的沉默，他才猛然跳起，发现自己闯祸了！
仪表板上显示的时间为九点一刻。还有十五分钟，姜在铉就要起飞了。
来不及了。
按下接听键，少年平静地向曹叔主动招供：“米亚耐，我遇上一点交通意外。我没有赶得及到达机场拦下姜在铉，非常非常抱歉。”
曹叔沉默良久，却没有怪他：“天意吧？可能你做了一件好事。”曹叔苦笑：“如果他昨夜说的不是醉后的胡言乱语，他大抵是要逃亡了。要是我们今天拦下他，事实上，我们也没有把握可以保护他周全。就像陈世民…”说到这里，曹叔顿了一顿，神色惨痛，语意近乎咽梗：“就像陈世民…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安乐了。是我让你去挖他出来，采访他，找他套料，是我让你把他的日记本找出来。我间接害死了他。钟硕，把你拖了下水，我也对不起你。但是你不要自责，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
“不。”少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感觉有点朦胧，一时间还抓不住重点。
“什么不？”曹叔摇摇头，只以为少年在安慰自己。
“不，陈世民…好像没有死。”少年终于说了出来。“早几个星期我看到他了。就在首尔，新沙附近。我和他好像还打了一个照面，他看到我就立刻逃跑了。”
“怎么可能？他死了呀！新闻都报道了…”曹叔无意识地摆摆手，像是要拨开什么遮挡着视线的浓雾。“难道…新闻…是假的？”
“我记得，当时新闻说他的车子冲下山崖，在山崖下曾发生爆炸，当场车毁人亡。”少年想了想，终于说出了他的假设：“既然案发现场曾发生爆炸，那么就是说死者的遗体根本难以辨认了。只能靠车子里面遗留下的DNA痕迹，如果…有人精心设局，造成陈世民已死的假象？”
“为什么要这么做？”曹叔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或者...是想让追杀他的人放弃追捕？”少年沉吟着，也不敢确定。
曹叔甩甩头，忽然下定决心般说：“我要出院，在报社等我回来！”

少年缓缓掉头把车子驶回市区。他开得极慢，仿佛被早上的意外吓得不轻。差一点他就死了。他不怕死。他怕的只是再也见不到宝英。
短暂的蓝天忽然又被几片不晓得那里吹来的乌云掩盖。雨又开始淅沥淅沥地洒满大地，而且愈下愈密。豆大的雨点落在车身的声音沙沙的，单调而重复。
看着车头玻璃上细细密密的雨滴随着车速往上爬行着，途中遇见其他的水滴，又迅速融合在一起，渐渐汇成小河，回头慢慢滑下玻璃窗，交织成一道道止不住的泪痕。
少年忽然渴望一场狂风暴雨，最好下得天昏地暗、雷电交加，让雷暴的噪音掩没他内心的喧闹，让大雨滂沱浇灭他的烦躁不安。
然而，在大雨淋熄他心头的焦灼之前，却首先把从公车站徒步回报社的正信淋成了一只可怜的落汤鸡。少年看到拿着背包顶着头上在雨中奔跑的正信，立刻对他响了响号，绞下车窗对着外面大喊：“李正信，快上车！”
正信感激不已，立刻开门上车，在少年身边了下来。少年丢给他一条毛巾，示意他擦擦身上的水，却再也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开着车。
正信看着脸色苍白，神情有点失魂落魄的前辈，纳闷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哥，你的脸色很难看。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没有事。”少年简单地推搪过去。
“切！没事才怪！”正信真心关注他，才不要跟他说门面话。“哥，你最近都睡不好是吧？你的眼圈都黑了，最近总是精神恍惚。你知不知道你的表现很奇怪！不是只有我才看得出来！其他人也觉得哥病了，有人还说，哥最近像撞邪一样！ ”
撞邪？也真像撞邪啊！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一个晚上能平平静静地一觉睡到天亮，现在连醒着的时间也怕忽然有前生片段闪过。刹那间让他完全情绪失控，几近崩溃。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要疯掉了！
“医生帮不到我。”少年苦笑。
正信整个人扭过来对着少年，认真地问。“哥，那谁才能帮到你？你不能就这样下去。”
谁能帮到他？谁能告诉他到底哪个年代的李钟硕和李宝英最后能否开花结果？他们和CC的纠缠最后怎样了？
“正信呐…”少年犹豫了一下，终于问了一句：“你还有没有办法找到更多关于那个年代的李钟硕和李宝英的资料？”
“那两个演员？《听见你的声音》那两个主演？”正信愣了愣，想不到前辈没头没脑又提起那两个演员。
“是，那两个演员。你帮我找，资料愈多愈好。我要知道他们的一切，尤其是，听音后的一切。”少年点头，眼神坚决。
正信眯起眼睛想着，忽然朦胧之中又有些明白。前辈开始变得那么奇怪，大概就是当他告诉前辈《听见你的声音》主演和他们名字一样开始。自从那天，前辈便不断翻看着那部电视剧。虽然这电视剧非常精彩，他也爱看，但他总是觉得前辈重复的翻看，是想要在剧里找寻什么似的。前辈对那两个主演的关注达到了非比寻常的地步。就因为名字碰巧一样？或者，因为那两个演员的长相和他们也挺相似，超越了一般巧合？他不理解，为什么前辈那么在乎近百年前的两个演员的故事和遭遇。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前辈仿佛要把另外两个人的命运和自己挂钩。他搞不清前辈的心里在想什么，却清楚明白那两个人的结局似乎对前辈来说非常重要。
想起那天前辈进去曹叔办公室后他删除了那个李宝英被访问婚后生活，李钟硕黯然垂头的视频，不禁心虚得冷汗涔涔。但是，他也不过是为前辈好。他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那个李宝英和别人结婚了，前辈一定会胡思乱想，更受打击的。
“怎么样？还有吗？你还知道什么吗？”少年追问。
不懂撒谎的小子吞吞吐吐地道：“没…没有啊，都给你看了呀！”
“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你有亲戚是娱乐圈的？虽然是很久以为的事了，但总会有些内幕资料吧？”少年盯着正信的眼睛，看得他不禁垂下头来看着交结的手指。于是，少年明白了。正信一定还知道什么的，只是不肯说。
于是，少年主动一语道破：“我都知道了。后来，李宝英和CC结婚了。”
“啊？你知道了？”正信抬起头满脸惊讶，却又仿佛松了一口气。原来前辈早就知道了呀，还让他这么辛苦纠结究竟要不要说这个天大的秘密。
少年继续说：“我只是想知道…后来…他们怎样了？”
正信却冲口而出：“后来？不就是她结婚了？还有后来吗？”
“没有了吗？”少年却反问。面容非常认真，不像说笑。
于是，正信叹了一口气说：“你真要知道一切的话，我倒是打听到一些关于李宝英的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要的后来。我只知道：李宝英后来生了一个女儿，韩文名字不清楚，只知道英文名字叫 June Kwak。她从中学时期就出国念书了，毕业后也一直长居英国没有回来过。她今年81岁，听说健康还算不错，还经常和家人旅游。这是她的资料。有需要的话，你可以跟她联系。”
June？那是六月的意思。你的名字叫六月，是有什么意思的吗？
“我必须要见见她。”少年轻轻说了一句。
June 、六月，如果世上还有人知道那个年代，李钟硕和李宝英最后的结局，大概就是你了。
* * *

中午时分，大部分人都出去了，采访的采访，用膳的用膳，只有少年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着呆。
曹叔架着拐杖一跳一跳地走到他的面前。举目四顾，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说：“我昨天就是想着这里面的内容时滚下楼梯的。”扬了扬手中的一小片记忆体。
“那是什么？”少年皱着眉头问，一边端过一张椅子扶着曹叔坐下。
“韩正秀研究小组成员的背景。”曹叔把记忆体插入少年面前的机器，屏幕上立时出现密密麻麻的文字，是数个列为“机密”的人物档案。
“猜一下，你认为韩正秀的团队在研究什么吗？”曹叔茫然地问。
“不就是机械人吗？能用作商业间谍、有侦测窃听盗录功能的小型机械人？”少年根据他们一直得推论说着。
“如果不是有了姜在铉的证词，然我们先入为主，我会以为，这是一个医疗团队。”曹叔却说。
“什么意思？”
“小郭昨天传过来的资料。已经把韩正秀团队里的科学家起了底。那个团队里，大部分人根本不是计算机工程及机械方面的专家！”
“那是什么？”
“医生！很多很多医生！有外科、有脑科、有神经科！宇宙研究所不是研发精密仪器及机械人的吗？为什么机械人项目要这么多专科医生？而且，这些还不是普通的医生，而是该专科里面颇有成就的医生！有好几个，当初离开医院，很多人以为他们是出去私人执业了，或者是出国了。没有人知道，这些医生居然是来了宇宙研究所，以研究员的身份，几乎是与世隔绝地参与着韩正秀的项目！”曹叔一边介绍着一个个人物档案，一边评论着：“瞧？这几个倒真是计算机科学的专家，资历是一流的，做一个研究员似乎大材小用！就像韩正秀本身！”
“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啊？”少年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个秘密项目大概和我们当初的设想有点出入呢！”曹叔说：“不过，现在一个线人都没有了。那边的线索完全断掉，我们又来还原基本步。咱们来推理一下吧！”
二人沉默相对，实在不知道从何想起。
这时，报社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回来。曹叔只得立刻转换题目：“对啦，昨天你去见那位退休电影编剧宋作家做采访，东西有用吗？”一边示意少年起身跟他走回办公室。
“老实说，对于特辑不是很有用，其实那位宋编参与的作品类型比较狭窄，与那个年代的社会背景、流行文化不是很有关联。但是那位老人家却挺有趣，跟他谈话还是挺有意思的。宋编今年都七十岁了，可是为人像个好奇的少年人、幻想力也非常丰富。想想他生在那个年代，他写的电影剧本其实也算是非常大胆创新了。”
关上门，曹叔却没有立刻转回话题，似乎对这个随口找的题目也生了点兴趣。“他写什么类型的题材？”
“未来、科幻，还有一部分是特务谍变等题材。”少年说。
回想起那天到宋编家里拜访。白发苍苍的老人满脸皱褶，一双小眼睛的眼珠已经因为年老而有点混浊，骤眼看起来和一般老人无异。可是，当谈及他当年的作品时，他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无比锐利，深不可测。仿佛刹那间就回到过去，而他，正是那一幕幕惊险科幻片的主人翁一般。
以为他深以自己的作品为荣么？偏偏他接下来又是这么一句：“年轻人，你知道吗？那个年代，我们其实都缺乏想象力。”
少年呆了一呆，实在跟不上老人的思路。上一分钟才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自己的老作品，怎么下一分钟又批评自己没有想象力？
“怎么说？宋前辈你的作品也是获得过多项大奖的，你怎能算是缺乏想象力？”少年的话倒是出自真心的。
“呵呵呵…那时候年轻，孤陋寡闻，凭着一股勇气就写了。后来才明白，世界之大，当时我们以为是什么惊世奇想的事，其实早已在世上某处有科学家在默默研究了。看，立体投影视像、机械警队、太阳能列车，许多我们现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在我年轻时还不过是幻想。”忽然，老人眼珠一转，伸手抓着少年的手腕，倾身上前，仿佛要说什么大秘密般压低声音说：“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却竟然终于没有写成。”
“是什么？”少年好脾气地笑着问。
老人向后靠了靠，拉开了距离，仰起头，仿佛郑重地宣布一个什么伟大的想法般。“我在想，其实很多间谍电影都是环绕着窃取什么机密信息又或是抢夺什么威力强大的武器而展开的正邪角力。歹角对主角总是威迫利诱，一时又抓了家人威胁，一时又对其肉体极尽折磨。其实啊，最强大的力量不是靠权力暴力控制别人，而是让别人心甘情愿为你效忠。”
“那不是利诱？”少年失笑：“以金钱名誉等利益荼毒人心，让人心腐败，自愿效劳？”
“不。”宋编立刻打断了少年的话，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以利益引诱，难保没有人能以更高的利益收买。这么一来，还是有被背叛的风险。最强大，最万无一失，不能反抗的力量是直接掌控人的思维，直接影响结果。如果那是你自己的想法，你有怎么会反抗自己？”白发斑驳的老人，此刻双眼流露着兴奋的精光。
少年听着，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好一会，他才恍然大悟地说：“哦，我记得。上世纪不是有一部经典的好莱坞电影叫《潜形空间》（Inception）的吗？讲的不就是透过催眠把思想直接植入目标人物的脑里？”
“没错，就是那么个概念。”宋编对少年竖起拇指，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不过，现今的催眠术好像还没有办法做到如此复杂精确。可是…不排除已经有其他能掌控人类思想的科技出现了。那时候，我们常常拍那种外星人侵占了地球人脑袋的电影。其实，谁知到地球人不会自己对付同类，侵占控制别人的思想，使别人成为其傀儡？”他忽然裂开嘴巴，露出一口黄牙，沙哑的笑声得有点阴森。“到时候，你坐在我对面，我们若无其事地聊着天。可是，你可知道？你对面的我，可还是原来的我？”
少年晃了晃神，忽然像是抓到了什么在他脑中迅速飘过的模糊意念。
猛然抬头，他因为对自己的想法太过惊讶而有些底气不足：“曹叔，你刚才说韩正秀的团队，有很多脑科神经科的医生？”
* * *
下午时分，报社的人本来就并不多。只见小金一个人在那里扰扰攘攘，吵得不得了。这边厢拉着张姐姐求她帮帮忙，那边厢又拉着小赵说她不够义气。能问的人都问了，还是没有人愿意帮他。
讨厌死了！共事几年，口口声声说是手足，这些人真的冷酷无情死了！
小金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在走道一晃一晃地走着，嘴里犹自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咒骂谁。冷不防竟撞上了同样走神，比他高大半个头的李钟硕。由于力度过猛，自己竟连连后退了三步。
“一句走路不长眼睛”本来就要骂出口了，却又忽然想起，这可能是他的最后希望了，连忙调整了一下表情，展露出灿烂无比的笑脸，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呀！钟硕xi ——你好啊！”
少年被撞了一下，去路被挡，却对小金的话听若罔闻，只是机械化地向旁边挪了挪身子，打算绕过他继续前进。
从曹叔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少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刚才，他说出了那句话以后，曹叔便失声而呼：“李钟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还整个人跳起来冲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然后慌张地四处张望着，仿佛身边有着什么隐形的眼睛在监察着他们。
是啊，刚才他说了什么鬼话？他到底在怀疑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研究所的秘密项目…被改装的机械人…精英医疗团队…控制人类思想的野心…一个个零零散散的想法，却无法拼凑起来。
低头走着，想到出神，就和小金撞了一个满怀。
小金见他当自己透明，连忙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在他面前夸张地摇摆着，仿佛在测试他是否瞎子。
少年有些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正打算继续开步走，小金立刻抓紧时机开口：“钟硕xi，你一定要救救我！”少年终于肯抬头看他。救救他？说得这么严重。少年扬眉作询问状。
小金见有一线生机，立刻整个人缠着他的手臂，死也不让他继续前行。“钟硕xi，你最有义气了，他们没有一个肯帮我，就一个采访而已嘛…我有两个采访撞期了，一个赶着明天见报，另一个受访者也非常难约的。我真的无法改期啊！他们都不肯挨义气帮我做一个！”
就一个采访而已？怎么会没有人帮忙？少年有点纳闷，眼光自然而然地投向正在走过来的正信。后者一把拍开缠着少年手臂的小金，一脸不屑地说：“哥你不要理他，这个人假公济私想去结交女明星而已嘛！他那两个撞期的采访，明明女明星那个是之后才约到的，我说帮他做那个，他却死也不肯，偏要别人帮他顶了那个神婆的采访！这坏小子，才不用理他！”
眼见将成的好事要被破坏，小金立刻焦急的转向正信：“呀！你不就当帮我一个忙嘛！女明星也是采访神婆也是采访！你为什么就要这么挑？何况，人家Dr Park是个有地位的教授，你怎么就出言不逊开口闭口叫人神婆！”
“Dr Park?”听到这里少年立刻打断。Dr Park，就是上次小金提起，对灵魂学，对前世记忆有深入研究的脑科专家Dr HL Park吗？她，是否能对他奇怪的经历赋予科学的解释？又是否能帮助他找回零落的记忆，告诉他，最后他们到底怎么了？
小金见争取到少年注意，立刻撇下正信拉开少年说：“不就是她？钟硕xi，你就行行好帮帮忙吧…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我去。”没有再让小金说下去，少年便立刻说：“几点？”
小金没有想到如此顺利，握住他的手摇着，一边拼命鞠躬，几乎要感激涕零了。“七点！七点！就在大学的研究院那边！谢谢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还是你最好！”
七点？啊！本来打算今天晚上要去研究所接宝英下班的。这么一来，可能就要耽误时间了。可是，想到困扰半生的事可能终于可以获得解释，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 * *

“钟硕xi，你的故事确实很特别，也很动人。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你告诉我这些，也不是单纯地想说吧？”心里澄明的女人顿了顿，又温柔地问：“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
少年却张口无言。三番四次张开了嘴巴却只成了一声叹息。最后，他捂着脸，近乎呜咽着说：“我不知道。教授，其实我一开始发现的时候，我很激动，很兴奋。我和宝英居然有这么深的缘分！多美好！我曾经很想让她记得，很想很想。但是，后来，随着我记得的愈来愈多，随着我渐渐发现，原来我们的故事并不如我想象中的完美。原来在上辈子我们没有修成正果。她…竟然离开了我，嫁人去了。我又犹豫了。我害怕，如若她知道了我们上辈子的结局，她也会像我一样痛苦不已。我更怕万一…万一…她记起了，其实那时她并不爱我，她爱的是CC，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我怕得要死…”
“她不记得或许只有更好。至于我，记得多少也不重要。我也曾想过，顺其自然好了。反正不论如何，有没有记忆，我还是爱她。让过去的事过去好了，不是吗？”少年苦笑着，内心却波澜暗涌，透过逐渐深邃迷蒙的眼睛透露了端倪。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可以放下。我真的有努力过。可是，不是我说不想就可以不想的。上辈子的记忆就这么野蛮地随时出现，闭上眼睛，我就梦到一幕幕让我椎心的画面。我已经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多少个晚上，我害怕得不敢合眼，只是呆呆地吐着烟圈看着东边的天空渐渐透白。这些记忆，像猛兽一样追赶着我，现在竟然连白天醒着的时间也不放过我！”少年愈说愈激动，眼睛都红了，额上青筋也在暗暗跳动。怕他已几近崩溃，Dr Park 立刻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嘴里呢喃着：“没事，没事！现在你很好，很安全。不怕、不怕。”
渐渐，少年平复下来，声音却成了低低的呜咽。“其实我很害怕。我不明白，为什么上辈子的人物竟然都聚在一起。为什么拐了一个弯，我辛辛苦苦找回了她，可是还是发现他比我先一步认识了她。虽然这一次我们正式开始了，可是那个人却还是阴魂不息地横在我们中间。我总是觉得我们上辈子有什么未了的恩怨。这次相遇，是谁欠了谁？谁又要还谁一生血泪？每每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惊胆跳，仿佛下一秒我就会再次失去她，下一秒我们就会再遇到什么不幸。我觉得快要疯了，快要死了！就是因为这些噩梦，我变得患得患失，昨夜，我们第一次吵架，她把我赶出去了。也就是因为这些骤然跑出来的记忆，今天早上我差点撞车了。我不能这样下去。我怕这样下去，就算我不死，我也会亲手把一切弄砸了！Dr Park，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少年一连问了三次，一声比一声嘶哑，到了最后，声音已低不可闻。
“救救我吧！”少年眼神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要不把我的记忆统统弄走，让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不就让我恢复记忆，让我知道全部！这样的记忆，零零碎碎，每天跑一点出来，我实在受不了！Dr Park，只有你能帮到我！我不过是想知道我们最终怎样了。你知道记忆藏在那里，你也知道修复记忆的方法，求求你帮帮我吧！”
Dr Park听到这个要求，不禁心头一惊。没错，那确实是当年她的研究，可是，已经太多年没有人提起过了。纵然科技存在，却有太多社会问题未曾解决，因此，她的研究无法继续。当年曾经提出过惊世理论的年轻学者，今天也只不过是做做一般记忆修复手术的顾问医生而已。不，她没有办法帮他。就算她可以，这又是应该做的事吗?
沉吟片刻，Dr Park缓缓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既然资料不灭，理论上是可以还原的。很多年前也有一些成功例证，可以透过催眠唤醒前生记忆。只是那时候前生的记忆被主流科学排斥，被认为是迷信之谈，而医学上一直没有掌握到成熟的技术。近十年，其实已有研究发现了更直接的方法，可以透过用电流刺激大脑皮层的某个地方，还原前生的记忆。然而，因为大脑结构毕竟非常复杂，程序风险是有的。万一电流强度控制不好，或者刺激的点有偏差，可以对人造成不可弥补的严重伤害。因此，在全世界所有能掌握此技术的国家之间已经达成共识：修复前世记忆的技术，万万不可以做。在本国，如果有医生替病人进行修复前生记忆的程序，不但会失去执照，而且是刑事犯罪，将会监禁。”
“同时，在道德上，我们也不可以这样做。你有没有想过，唤醒一个人的前生记忆，会造成什么样的社会问题？试想想，如果一个人带着前生的回忆，去找前生家人、爱人，但身份已经不一样，伦理上造成多大的困扰？又或者，万一有些人想不开，要找前生的敌人报仇？一个人一次活一辈子的人生已经够辛苦了，还怎么同时带着两辈子的人生过活？所以，这个题目，我言尽于此。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但在我的情况，我已经知道我是谁，她是谁，我只是要知道我们最后如何…”
“你为什么要知道结局？为什么要背负着上辈子的爱恨情愁去面对今生的感情？你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不管记得多少，你还是爱她吗？就算做一个最坏的打算，上辈子她离开了你，你们没有后来了。又如何？”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又会重新和CC纠缠在一起！”
“就算你记得前生，也不能解决你真正的问题啊！这已经超越了前生记忆的问题了。你这个问题，关乎命运，介乎宗教和玄学命理之间。很抱歉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那么，把我对前生的记忆统统清除了吧！”少年低下头来，咬着牙说：“或许什么也不记得，我就不会如此痛苦！”
Dr Park深深地看着少年的眼睛，神色凝重地说：“这个我可以做得到。然而，你舍得？”
少年猛然抬头，心里像是被什么戳中了，忽然一阵尖锐的痛楚。
我舍得吗？我舍得吗？
忘了美好如梦的你，忘了那年夏天你眼睛里的灿烂星光，忘了我们在屋塔房里那些腻腻歪歪的小日子，忘了我们牵牵绊绊的纠缠，忘了你的离去，忘了我的心碎，忘了我们一切的一切…
我…舍得吗？
少年忽然发现，纵然要他肝肠寸断心神尽碎，他还是不会舍得忘了她，他还是宁愿记得他们的一切。无所谓生离，无关系结局。能和她相知相恋过，就是一场最美好的相遇。他没有后悔，没有遗憾。就算再苦再痛，他也不要忘记她，生生世世也不要忘记她。或许，好好记住上一次的血泪，他才能继续生生世世追寻她，生生世世和她纠缠下去。
“孩子，我跟你一个小小的建议：何必纠结过去？就算那个人再一次介入你们之间，难道这一次你就不能反败为胜？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何不把精力放在未来，创造新的甜蜜？”女人拍拍他的手背，安慰地说：“对不起，我已不能帮你更多。”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