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赫达澄1
（岁寒凛冬，兵部的军折亦如燕山雪纷杳不断。衙门的吏官往户衙走了几遭，日日皆无功而返。今日亦然，其回报时将牗外的朔风一并携来，值房残焰影摇，眉川微蹙，重怀忙侍灯添茶。未几紫毫搁案，侍者递了鹤氅，青帘一掀行了幽深的回廊，又同小吏嘱道）
“去请工部的诒堂大人，同他说到户部去，我稍后便至。”
（为官数载，曾也长留户司，未料然今再入，竟以客之身。车马辘轳，至于衙前闻得一声部堂大人，且颔，趋径行往值堂，由人前去通报。一盅茶留了掌中，再候哲柏的姗姗来迟。）

【时近三九，年关将至，又因司空未有赴任，诺大的工部，皆由咱几个侍郎主持庶务，且因松仆之系，分掌河政水利及武械制造，两江亦好，直隶也罢，纷至上书，河工经费吃紧，欲求拨款于下，且待参议审议，实该下拨，奈何户部那头，几个郎中都往返数趟，皆被驳了回来，本欲请白禅侍郎来一趟时，闻外头小吏递话，说是兵部尚书达澄大人请我往户部去，虽说心里明了几分，可大抵容不得细想，故先且叮嘱后，赶赴户部衙门。】
【六部衙门，皆隔不远，行之数百余步，有至衙前，得人引路，入之内堂，见太保澄亦然端坐于上，思忖是晚了几分，赔了个笑道。】
下官庶务缠身，故且来迟，且望太保莫怪！
【话罢，又望了四遭，添了一话。】怎得，没见靖沣大人呢？

【隆冬岁久，凛冽寒风肆意呼啸，千步廊内的红梅，仿若一枝独秀的伫立于此，肖与皑皑落雪之中，颇有意境。因与婚事，自南下归来便休沐许久，而今复归与户部当值，自也庶务缠身，不得闲空。
逢近年关，户部衙门最为忙乱，先前怀卿便因着沿海堤坝修缮一事，总与部堂处商议许久，而今一早，更是随部堂亲往御前回话儿。自己则因户籍诸事亲往京兆尹处，这一来一回，倒也耽误些许时辰。
官靴带雪将踏入衙门，便瞧见尤勉早携人在候，眉峰一挑，方知阿玛同诒堂到，略一蹙，遂也不曾耽搁，直往正堂见。】
：下官迟来，劳两位大人久候——
【依着规矩问礼，方才近前一步将小吏奉过来的茶水，亲自放在阿玛跟前儿，略觑一眼诒堂，将同父笑道】
：可是有何大事，竟要您亲自过来一趟？

（年关已至，正阳门内的六衙皆严正以待，往来官吏自疾步匆匆。我自兵部来，为兵器更迭事初顾茅庐。堂下的独坐唯一盅酽茶相待。未几多时，工部的文臣已至，微颔权作照面，又扬颚偏指，声色尤平）
“六部皆忙，不谈怪罪。”
（后言未答，值房内的当职者已出，经云滇历练的幼子已褪去稚气，全然少年老成。声色未动，那盏茶接过后便搁置不提。他大抵是知我兴师问罪的来意的，便以这般模样令我怒火暂熄。眄目，屈指微叩，声毁寒冬阒寂）
“我今日请诒堂大人一并前来，是因了工部欲新制的兵器，户部的回音迟迟不来。小吏来了几回都无用，便只有我亲自来了。”

【早年于兵部时，有因兵器事宜，同户部交涉，且当年尚是达澄掌执侍郎，这一晃间，亦然白驹过隙，余后尝历都法司部衙，即便同户部有所言语，大抵是些贪墨，或是户籍事宜，如今供职工部，一笔一款皆需从自个处审阅，又需事事得户部回应，奈何凡涉钱者，不是被驳，便是暂缓二为，委实难做。】
原是这档子事，倒难为大人亲自走一遭，只是这事儿.....
【话音一落，撇了一眼身侧的靖沣，心里只捣鼓着，这事咱工部那边，亦然是批阅，左右是户部那边走不通，只怕今儿个达澄尚书来，怕是有责问之意。】
许是时近年关，户部庶务忙，一岔给忘了？
【给靖沣示了个眼色，又添一话。】恩？是吧？

【父与庙堂沉浮至今，已有数十载，更莫论他昔年任职这户司侍郎位时，自己不过膝下稚子，若言推诿之难，恐也要人识破，更会将一阵责难诘问。与诒堂相视一回，亦笑中多含几般无奈，今日他老人家既亲自过来，又要诒堂一道佐证，左右也是难逃问责。
复与下首落座，诒堂转圜之言便也灌入耳中，略垂目，尚不言语。听了这会儿，也是闹明白这两位今个为何而来，原是兵部军械新制之事。可此事——本想依着诒堂所言应下，却又犹疑。无他，若应下便要将此事提上日程，待批复款项，可若不应，阿玛这里……啧，头疼。今个儿就该随部堂前行，要怀卿当值就是。复而轻咳两声，才同两人笑道】
：咳……诒堂说的有理，近来庶务繁多，若谈纰漏，恐也是有。不过，关于这批军械新制……具需审核批复……

【我是温特赫达澄！】达澄3
（绍贞年的文举令我初识仕途，尽十载的文臣生涯皆於户部所历，是而小儿如今之困也是意料之中。只圣人的六部素来相生相克，户衙的银财不落，工部便武器更迭提上议程。兵部每日所观皆是各营之奏，小吏将闭门羹吃了数回，才有我今日的登堂入室。眄目靖沣时，他似隐有寒颤）
“忘了？兵部每日都有催兵器的折子，也每日都往这户部发去。若是从前倒罢了，他每日都在我眼门下，也不必我亲自走一趟。如今作了圣人的新婿，要催，竟要令我往户部来催了。”
（嗤笑有讽，我将此言说给诒堂听，却实是说给侍立於侧的幼子听的。盅盏的茶饮罢，得了人中肯却无用的一声应答，我又扬声止之）
“你阿玛我在户部待了十年，这套说辞应付别人可以，应付我却不够。如今工部的诒堂大人也在此，靖沣，给为父一个日子，何时批复，何时拨银，又拨多少，也好令我给各营一个答复。”

【达澄大人于居户部之久，左右自个亦知晓，我那套说辞瞒哄旁人倒可，可若要在他跟前耍上点花招，班门弄斧，无疑是自取其辱，可靖沣那边，到底也不好做，且不说他们兵部军械更迭需之拨银，就说工部这头，下面所呈的大大小小的河政修葺，庙宇殿阁，皆是需得好些个银饷，可大抵同兵部一致，多是递了文书，於后就再没个音信，即便有话而回，大抵都是推缓之话罢了。】
尚书大人莫急，这有话咱们好生说，且不说咱们工部，或是兵部催得急，只怕京中各司部堂，皆是来户部索取有难吧？
【闻达承尚书声色，只怕今儿个是要好生问罪靖沣一番，自个虽有心帮衬于他，疏解怒结，可大抵是心有力而力不足，毕竟工部那边，我且为任侍郎，也不好交差。】
如此，不若靖沣大人趁今时日，也给个准话，毕竟工部那边，需拨经费数目，亦也不小。
【左右皆难做，不若顺势而为，反倒靖沣这小子今儿个是要被吃着了，虽有不忍，可也是没法子的事罢了。】

：您所言甚重，儿不敢——
【若今日并非在这千步廊外的户部衙门里，纵是自己今日身着顶戴，恐也免不得一番饱含怒意的教训在，纵如今，也是不免因公而遭问责。想如今好歹也忝居侍郎位，满朝除却圣恩之外，恐也只有面前这位能与这般威势与己。
左右前人讽意恍若未闻，倒也是指望着诒堂能出面转圜一回，至少能先将这位大佛请回兵部坐镇也成。可那小子一语既出，也是要人一怔，余光掠他一眼，暂且记着。
轻咳一回，亦是无奈叹气，适才扬声命人将收纳的近日未曾批复的折子皆取来。随即往案上搁置，方才同两人道】
：如今户部衙门来往的批复奏疏里，并非是户部仅压着兵部连同工部的，而是多半数皆不得批复，纵有紧急的，也要先禀了圣意，再行斟酌。您同诒堂也算是知晓咱们户部难处的，而今临近年关，上下诸事一堆，用钱的地方更是不少。况，兵部年年上书要修缮新械，工部更是因河工水利用钱不少，这都堆一块，总需个转圜的日子。

【我还是温特赫达澄】达澄4
（宦海久居，唯户衙所司甚久。所谓推诿，不过经年所致的矫饰言辞，他据此日久，将粉饰太平的本事学的极好。只他错漏一处，便是不该用此些言语搪塞於我。是故锐目也乜，令其侧无人无心品却茗汤。我却气定神闲，瓯蚁的浮沫尽撇，饮罢时便也闻得诒堂的转圜。）
（他也难作，身司工部侍郎，此事若放任自流，便引火上身。偏生又有旧情牵累，我且摆首搁盏，厉色微熄，却对两难的哲柏）“你是工部侍郎，这些日子接的催折怕是不比本堂少。你也该着急，这事儿迟迟半不下来，淌在这浑水里的是谁，有什么后果，你最清楚。”
（声色虽平，却不乏胁制意味。小儿将折子呈上，将它作了根救命稻草。草草阅过，我亦'倚老卖老'，权作轻讽的反诘）“户部的日子年年难过，可年年不都这样过来了？为父当年任於户部之时乃开朝之初，用度十倍胜於如今。可日子终究要过，要用钱的地方也需得一一填补。你说各部工程甚多，仓廪应接不暇，转圜自然可以。只这日子，难不成是遥遥无期？”
（一掌抚案，咬文嚼字的本领尤胜，轻描淡写，也叫他心知言行谨慎）“或是说，你已'厌烦'兵部的年年上书？兵器之重，边疆之重，不必我再三同你强调吧？”

【部堂西屏侧西洋自鸣钟轻旋走时，若置于平日倒不大留心而听，此刻却闻它整时敲报，清脆之音跌宕于诺大的内堂上。靖沣阿玛参其位极人臣，尝历户部年日之久，那些个推诿的话语，左右我等晚生在他跟前卖弄，只有被笑话的份儿，即便念及靖沣之谊，有替转圜几分，可大抵上头压着工部，自个即有私心而为，可亦拗不过工部那些个郎中参议，更何况六部各堂官吏。】
【眉目所触之清茗，早亦没了飘渺清幽，今日事宜源起兵部军械，可大抵同工部瓜葛尤深，太保亲至部衙过问，其中之故亦是不言而喻，只怕今儿个靖沣没个准话，怕是那户部衙门都走不出。待他话罢，倏尔慎思间，闻兵书又言，额首观视，赓言。】
到底是尚书大人知晓我等难处，工部那边攒压的文书，亦是堆得几数丈高，皆是需户部拨银，可咱们亦知晓户部或有难处，可凡者所需银饷，大抵皆是我及另俩侍郎共议而定，才呈户部以批，可大抵到户部那边，左右音信鲜少，其中兵部文书，亦在其中。
【此话方罢，亦然知晓于靖沣无益，可思及事已至此，这话早说晚说，总是要说的，何不如趁今日良机，一通说了出来，至于靖沣那边，朝他添了分笑，又于达澄复言而道。】
可太保也别光怪罪于靖沣大人，毕竟这户部里头，又非他一人当值，且不说拨银文书，需先经郎中参议，尔后再奏侍郎，即便侍郎这边亦过，上头还有尚书大人，往上走还有军机处、一切程序走了一遭，才可得承天子御批，若其中任一遭驳，那皆是走不通的，此事若全数落于靖沣大人身上，只怕有点过了，是吧？
【赓续之言，或许亦为有益靖沣，观他面色略异，心之所念，大抵亦明，同他相识多年，知晓其心性并非这般，上置于达澄，有谓一张一弛，且俩人言说，皆说情理，各自处之部衙均不好做，如若不打紧，谁又愿趟这浑水。】

【想自己如今好歹也是入仕十余载，滇南也罢，京畿也好，虽不至到天子近臣，却也并非昔年少年莽夫。虽不及正科入庙堂，可也是摸爬滚打一路稳当当的走到现下。若论如今能将自己钳制到这般境地，进退维谷者，也就这生养于昔的父亲大人，当今的兵部中堂。
扬手将人都撤下去，这值房之内，也就徒留彼此三人。无奈退到椅子上落座，亦是将凉茶灌入口中，直要脑子清醒，方才开言。】
：部堂大人言重——诒堂大人所言，我亦知晓。这兵部所需所重，关系者何，户部并非全然没数。可这银子……不是我瞧不见这折子，也并非户部蓄意叠压，眼下临近年关，边防工事，兵丁俸禄，甚是各地官员养廉，皆有无数双眼睛瞧着。若是动了一处，那余下皆要有个根本，如今朝上是何情形，两位不会不知。
【皇子皆开府领差，情形早就不是元年那般海河清晏，纵这户部，想将手插进来的也不只一位。】
：再有，不论是兵部还是工部呈过来的折子，这银钱费用皆到上限，您老曾久居户衙，最是清楚，要是现在批复，最后能划得三层就算不错，可是这个理？再论工部，去岁工部一年报的费用余缺至今就足有百两之多，要是现在再报，到底是我要将钱与了工部，还是要工部将余缺先补上来？我并非不给你们准确时限，而是我当真就没法子确定不是？就算是空子，您两位，总得给我个寻摸的时间吧

怎么这么长？你们给老人家留条活路吧？

温特赫达澄5
（西洋钟的声儿极突兀地彻於阒静的地界儿，同肃杀的、直触牗户的朔风可堪一较。我有问罪之意，却见小儿焦头烂额，更有一侧的哲柏淌在这浑水里头进退不得。一声冁笑有暗湮的讥嘲，他不明其理，我便将各种道理陈於明面，令他知道斡旋其中，须深谙人情，方能顺风顺水）
“你倒是帮着他，这一席话说的这儿，我若是再生怪罪，你岂不是要参我一本不近人情？”
（又顿，案上的折子为动，茶也无心再饮）“户部的难处我不是不知道，便是因为太知道了，才要亲自走一遭，将这轻重缓急说个明白。眼下年关，朝堂到处都要银子，这话不错，兵部亦积压了太多的琐碎，不止这兵器更迭，更有各地防御工事、军台修筑，你以为只有你一处的日子不好过？你去看看各部，哪一处的日子又好过了？”
（佯作不经地拂却黼班旧尘，又睇哲柏，微哂赓续）“你还当真是历练了，从前可说不完这么多的话，说的倒像是滴水不漏，竟让那位也急着交差的人替你说话。”
（六部皆有所需，司位谋政，我知他难处，却也告知他我的难处，通牒落在最后，我已将落案之阶呈给他了）“寻摸的时间自然是要给的，我如今老了，不再任於户部，这里头的关系我倒也甚不清楚。只不过我今个儿便同你说明白，不止武器，更有边境军台修筑的银两，这两桩事还都要'劳'你寻摸清楚，过几日来府上给老祖宗请安的时候，一并都说给我听。你虽分府，祖宗这儿问安的规矩，纵是公事忙碌也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