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以进出禁宫，叫京城迷花了眼，且如今课业之压，不复从前，渐而自纵。打琉璃厂而归，今儿流连过甚，已贻了时辰，快马加鞭，宫禁前一刻冲似的进了景运门。又令宫人噤声勿言，做贼似的迈入惇本殿，至此，方省去慈宁一阵垂询责问。心内刚升起阵悔意，懊当慎独自律，何以至如此狼狈。可这区区阴霾，旋即已为畅快所驱，长舒一口气，穿堂而过，雅苏已逢迎而至，先行摆手道）
免了！都甭在这跪来跪去的。已在外头用了饭，叫人沏盏茶来，进去说话。

【晚云与宫墙浑然一体，像有瑕的红玉，而娇绿色的琉璃瓦，就似一条无沿宫绦将红玉牢牢束住。惇本殿正堂内的砖石有三百二十六块，今日容我数足了七十八回。但随着自鸣钟中的小雀又啾啾一遍，廊庑前点照玉壶光转，就昭示着皇城下钥的时辰也过了】
【澹风徐来，翠鬟前的刘海儿吹起，眼风不觉朝玉槛外张望了一次又一次，绵密的汗珠子也在不知时从手心沁出。我自然知道宫外的广袤天地，是如何易于留人忘返。但承平胜景常在，打马过京华的快意时有，慈宁宫的罪旨却像悬于颅上的铡刀，让我在殿中拍点着手心，去返踱过三百余步后也不知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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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风似的迈进，见他摘下遮风的缎帽交与人手，我才自悬悬将坠的崖川边立定，有些劫后余生后真切的知觉。来不及叠声应话，足步已先，折身去隔壁小侧茶房，取来尚在温热中的茶汤，搁在几案上】
【往时牢记宫内奉茶该几沸几浮，多温多热最宜。但今日提心吊胆，随之而来的愠恼犹存，哪怕憋声不语，诚然也是惰于应承。嘴角一撇，见正主气定神闲，想必事未失态。索性立在堂前，不声不响候着吩咐】

（侥幸时运庇佑，免去申饬教训，疾驰一路，即便初秋傍晚，也冒得一身热汗，急于更易常服，任宫人摆弄。兴致正高，一心想叙今日这阵新奇际遇，也没顾瞧雅苏，已兀自道起）
你是不知，全赖今日路上利索，路上我还想说不定要外头露宿了，再不就是慈宁、奉先跪上一宿，还不知道要思过思出甚么花样来，才算了结。哪知刚才进了门，才听着侍卫说，仍余出一刻，还没下锁呢！
（话音甫落，四下寂得出奇，抬手一止，令宫人自退，看雅苏这蹙额拧眉的模样，不由得一笑）怎么，想给我些脸色瞧，还不敢么？
（扪心自问，是有三分理亏，故不以为忤，仅招道）憋着不累得慌？过来。

【宫内待惯，虽不至学成嬷嬷们老练通达的模样，但循礼识仪，莫敢僭违，却是我如今得赖留于毓庆宫的因由。足下步子朝前迈了三步，转又念起仍在愠恼之中，登时停下，就站远远儿的。手指百无聊赖，在团花纹上旋着圈儿。我数到了十三，主子话中的今日“奇遇”才算道完】
【淹淹闷闷，昏昏逐逐，连个笑脸儿也吝于显露。未解是因方才的愠恼，还是紫微垣下，本就如此容易令人气郁。待他话中问来，冁然一笑】
萨满神保佑，今儿是叫赶上了。【话音一顿，瞟眼鱼贯而出的小中官、小宫鬟们。而见主座者一身常服拉扯到半，委实不太过眼，索性听命，又上前去料理他襟上未乖觉在纽结里系着的几粒盘扣】但依奴婢看，还是赶不上的好。
【秋蟾影下，伸手一抚衣褶，通身常服已穿戴齐整，足见是我的差办得好，瞬息间阴转晴，亦有些自得神色。想起所识文词半多为他所授，福至心灵，欣欣然对上疑眼一双，大着胆子道】
《老子》里说慎终如始，主子今日若是不以此鉴，来日又要赶。只不知您胯下那匹胭脂兽，还能不能给这个面儿？现下是初秋，奉先殿里还跪得，等到了数九再冷起来，奴婢可不来送热茶饭。

（于毓庆上下奴才，心有担待，我若遭了惩戒，哪个能得豁免？此情倒并非全出于含宏之道，宽仁之德，而因雅苏念叨家中事日久，也体味出阖宫之人，无不有天地父母，可悯可恤。知道她必定提心吊胆半日，然而即便如此，也无罪己自咎的道理。由此作想，一时倒止了话头，仅仰头由雅苏料理。热气渐散彻，目带诧异看其，复道了声慎重如始，忍不住一笑，连声道）
好，好个慎重如始，则无败事！这话说的有劝有诫，入情入理，不仅极为妥帖……
（虽大殿四下无人，后话却不大成体统，低笑了声，道）还给为师长足了脸面。

【一席话说得委实不太体统，眉山悄悄然低下，盯着袖边紫黛色的绡黼不敢放声。畴昔明烛下秉笔授业多有严促，岂况主仆规矩分明，本已预行服软讨饶，不料他又自将方才字句念叨了遍，话中似是有彰？】
【雀息不语，原抚襞后的手迟疑在当处，自幼侍于元化轩中，如今日一般，可容我沉下心来，斟酌上意的回数并不多，往日灵根慧识，也鲜有堪用之处。偏过云鬓直直望去，倏忽间却灵识入心，忆起往日窗间过马，再至毓庆宫廊庑抱厦中的许多事。奉先殿一句虽是玩笑，并也昭谕着他与常人的不同】
【初识悸动的怜念之下，昔因心悬在谷而生的寅惧，便也一并宽宥抹平。话中有意掩去主仆之分，况且本就水到渠成，探出一只手，笑盈盈问道】
既然如此，是不是该赏我些什么呀？

（琉璃厂一地，非但生员举子杂沓，鸿儒巨擘往来，更有各色物件。旧书珍本，文玩雅藏，其中珍奇之品，不逊于内帑，较宫内一行一动，皆需合乎礼制的郑重其事，多的是坊间往来的轻快新奇，这也是今日迟归的缘故。但见雅苏掌心朝上讨赏，自然而然拉过手，坐至暖炕，道）
这回还真有你的甜头，不让你白等半日。这么，就叫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唤来随往的侍卫，呈过锦盒，两盒皆为狭长尺寸，大小相仿，仅凭眼观，看不出门道。正要开口，忽而起了玩心，指着炕桌道）
任你挑个，挑定了启开瞧瞧。

【元以为是我伺闲几巡，鉴知贝勒爷爵品秩新擢，虽不知俸银几何，到底该比我多些。方才寻得这一好由头，令他寻些稀奇玩意儿与我。但现下殷殷一瞧，他却似好整以暇，绸缪周全一般。待案上置了兰椟漆盒两方，捏着下巴并作端看】
【一手悬在当空，明眼逡巡数回，却瞧不出案上二者分别。脸蛋子积气一鼓，嗫嚅而不吐音半字。年自垂髫冲騃，一贯懒费脑筋，又想此二物都以宝盒蓄之，定皆不菲。乌珠一阖再张，似决心落定。小心翼翼的指了指面我左侧的那只漆盒，再探手去取。启开之后落目所见，却是一支软毫锋颖的湖笔】
【欣忭神容尽收，委屈巴巴的指尖捋了捋笔锋所在，半晌后才道出一句】这甜头一点都不甜，像经冬陈下的甘蔗，我不是很喜欢。

（静看她两相打量斟酌，郑重不逊于裁酌江山大事，抑着不笑出声，终启了湖笔的匣子。雅苏最好卖弄乖巧，实则变脸不亚翻书，掩不住一份心思，满腹喜怒皆自脸上写得。她或许自己尚不知晓，以为藏得严实，我却向来看得有趣。一霎委屈劲尽纳眼中，再忍不住，哈哈大笑）
时也，命也，运也，可怨不着我悭吝！
（取出匣中湖笔，自她脸边比量，道）我瞧着此物倒和你相称，今儿已习得老子，想来融通百家弗远矣！再多下些功夫，我窗课你也能捉刀代笔！
（止她埋怨，伸出手压按住另一匣，低头瞧她）你猜猜这里面是何物？

【早料到他话中再道，定是要计较课业，面命我继日再识几字罢。这等旧话日常已是听出了茧子，并不算稀奇。又听甚么“窗课也能捉刀代笔”，。虽未曾涉足上书房，但亦知儒林耆宿们授业宗嗣皇亲，也该适有典要，以明臧否。浑圆的眼徐徐垂下目帘，而捏着衣角的指骨却不禁握紧，缩成小拳】
【焉知此间所云非是玩笑。来日他若当真起兴，要我誊写擘窠大字，可怜如我，檐下低头，还不得乖乖吮笔来书。然是天网恢恢……惊惧未竟，却听眼前人笑声愈放。而我已作皱眉蹙眼，心内只差吐些不臣之句。话里颤颤笃笃】
这样大小的盒子，除了毛笔，便只能装些珠钗玉簪了。不知道又是要送谁的，猜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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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前日所言捉刀代笔，不过是一句顽笑话。但连日勤习之下，书墨也未见长进，这当中亦自有我时懒时惰的功劳。但近日御书房课业繁沉，也使我遭池鱼之殃，有十余日不曾好睡、鲜梦周公。东风不竞，临伫在垂花门下，手中所提一箱，内有碗盅，呈上的乃是鲜甜的莲子银耳】
【为莲子去芯的差使最是磨人，更不必说熬煮时还要殷切切的关心灶上火候。但一味绕着小径踱步徘徊，也泄漏出此刻心衷内不太足够的底气。等前星门通来的大道上传过步声，才迎上前，细声说道】
哎，我都等了好久，总算回来了。今天的事多不多？要不要先吃些点心歇一歇？
【笑眼难藏心事。我自幼熟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圣人哲语，也笃行“谨言慎行”的金规玉戒，却在深谙眼前人软硬不吃的秉性之后，仍属意来讨个甜头，一碰面旋即表露出与常时迥异的殷勤，但心里委实不太有底气，并在“成与不成”一线念间跳跃了百十回。待眸波逡巡过玄佑今日的面色，还是将告假的言语暂且压下】

（顶着正午火辣日头，一路疾行回宫，足较平日迟了半个时辰，却不因功课案牍，而因垂问了一早晨，何故流连宫外，难堪对答。薄物细故，不值计较，一应报至慈宁，知乃身边奴才作祟，可除之不尽，去之不绝。移居毓庆，照旧一个样。甫迈进大殿，猛然踅回一步，盯向身后苏拉太监，心里一急，听也不听已仓促打断，声高近至一喝）
不要！
（亟欲发作，却强压下火气，一言不发，坐至炕头。两眼环顾四周，停至雅苏身上，不由得缓了语气，前探了身，道）
和你不相干，备了什么？

【随人同入，几步立在梨花木的小案几前，食盒轻悄悄的搁在桌上，一丝跫音也不闻。屋里的瑞兽云烟慢吐，照着往常，这般便是极清闲的好光景了，但今日恍若不同。伸手打开食盒，端出青花碗，也放眼前】
是银耳莲子羹。
【自在此处侍命，早已练就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近时在读“心斋坐忘，乘物游心”，见今日情形不好，心头一跳一惊，连处之泰然也难践行，囫囵间已将“无能”自认】
不要就算了，我拿去喂宫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