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之后气温依旧料峭。日头高照也驱不走阴凉处的寒气。枝条抽芽，一条条的从岸边垂向水面，偏偏有些不听话，斜斜的垂在行道中央，欲遮行人眼。
撩开树枝，被切割的画面完整呈现在眼前。岸边架着两只鱼竿，旁边分别放着鱼篓，已经有人先我一步坐在岸边垂钓。踱着步子到人身边坐下，熟练挂上鱼饵，扬臂甩竿。
“听说你和石家九娘子定下了婚事。”
转头抱之一笑。

我偏静，但不好雅，垂钓江侧之流的事，于我不相宜，然而顾翦喜欢，我又恰好是个十足有耐性的人，是以偶时邀他一次做一回钓翁，也算愉情。
“未必能成。”
静声应着他，倒也有两分遐思。
我对娶石恣，存在一种超然想象的抵触，照我最初的设想，本该去坤宁哄着她，宠着她，娇着她，纵着她。然而我和阮伯玉都是相似的人，无数次的，我不得不相信，——假使娶了石恣，除了得到卫国和枢密使的姻亲关系外，我只会为自己上一道枷锁，一道毫无意义的枷锁。
我本该向石薰证明我有多少能耐，而不是去宠惑女人，做一桩同我父亲别无二致的事来。
“——倒是你，近来忙什么了？”

未必能成，是愿意成或是不愿成？他的声音过于平静，我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生在皇家必须学会的一件事便是隐藏情绪，这已经刻在赵小五的骨血里。
“门当户对。该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脑中突然蹦出长公主当日在马场时同我说的话。赵小五母族即为石家，与卫长公主和枢密使联姻是亲上加亲，二人身份相当，将来会是他身边的一大助力，为自己考虑他也应当应下这门婚事。
手中鱼竿微动，水中泛起细小涟漪——是鱼在试探，抻抻腰活动一下坐的僵硬的身子
“最近啊......之前在演武场与人比划，技不如人，伤着了腰在家休息。”
盯着鱼竿下意识摸摸鼻头，尽量把话说的自然。

“靠女人也不是本事。”
这诚然是我最初的设想之一，但更令我迟疑的，与其说是石恣不适合我，不如说我认可这是一种手段。只是卫国和枢密使两人，品行周正，因石恣而照拂我，还算可以，但奢求其他，——还不及做梦来的快。
在这件事上，我选择听任，娶，亲上加亲，否，卫国姑姑会背上毁约之债，她的愧意将是切实的东西。
将鱼竿一颤，惊了水下游鱼，待他话音落地，随出冷嗤一声。
“伤腰，可别是为娇娥折腰。”

遍京都的高门大户，朝堂上瞬息万变，稍不留神就有那家被贬那家被炒，为了相同利益结儿女亲家，不算得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普通世家如此，遑论皇家了。连官家也跳不出。
“但是可以走捷径。对普通人来说有时候攀上个世家娘子，那可是少奋斗整整十年。世家之间各种利益纠缠就更加多了。”
水中游鱼被他惊走我也不恼，毕竟今日重心不在垂钓。欲笑他过于正直，世间并非非黑即白，转头便被他的话给噎住，本来紧绷着的腰也差点闪了。
“咳咳，胡说八道，我这是不小心被长刀打上，现在上面都还有痕迹，要不你检查检查？”

失笑。
“还没人值得我‘攀’。”
哪怕是高坐在福宁殿的君王也一样，他也不值得我，“高攀”。
反手把鱼竿搁了，再觑他一眼，只差在眼角眉梢都写上嫌弃两字。
“汴京没有洗眼的行商，你别坑我。”
今日垂钓，未得什么东西，但才坐下湖畔，也不急，左右这活计要长着，没有两三个时辰，顾翦未必能尽兴。要说顾叔也是凄凉，好容易得个儿子，顾翦却镇日皮闹，怎么看也没有个官场模样。
也不知是幸是不幸。

向来只有人高攀天家，不然公主成亲为何叫下嫁。赵小五的确不需要攀附他人，可是他的婚事是由官家说了算，到底比不得旁人自由。
“都是男人怕什么，大不了我替你洗眼？”
扬眉咧嘴。赵小五一张嘴说出来的话时常气死人不偿命，也偏偏我脸皮厚被他损也不恼，成天笑嘻嘻的他反而拿我没办法。
你来我往间，时间悄无声息的溜走，日头移了位置，我估摸不准时间，晃了晃手中竿
“现在什么时辰了？”

煞有其事的摆了摆手，示意不认同。
“别啊，男人也经不起眼睛着火。”
好容易长一双眼睛，让顾翦烧着了，再去哪补，——这和男女无干，是个人就会受罪。
瞥了一眼天上日中的太阳，应他一声，没压抑着语调里的诧异。
“才午时，问这个做什么？”
顾翦素好垂钓，什么时候这么早走，太阳不走他不走，怎独今日乏了味。

从这到万艳同悲须得半个时辰，我与长公主相约日昳，午时已到即是耽搁不得。佳人有约，平日再爱垂钓也可以抛诸脑后。
放下杆子，今日无心，旁边鱼篓空空如也。为了女人只能先将兄弟放一边，略带歉意向赵小五告别
“午时了啊，我爹找我有事，我得走了，今天没什么收获，下次给你钓上一条八斤八两的鳜鱼，做一顿鱼宴吃。”

我没有在顾翦面前表现出讶然，只是示意一送，再无其他。
他走后，湖岸的离草照旧是潮润的绿，波光照旧是锡箔的银闪，没等到湖鱼，便要捉湖鱼。
对一个“朋友”用这样的词，也不是我的本意。
“去送送顾郎吧。”
把鱼竿扔到侍从手里，毫无波澜地叮咛上一句。
——他不该瞒我，不该使我对他的信任出现裂痕。
最好是我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