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西北之荒，掩藏在似镝锋锐的烈风里，穿梭在夜色中，沉默的迫近在这片阒静的死神岭。兵士的步伐迈得很沉，足底似沉千钧，眉目浸染疲怠。这一场仗横亘了整场秋色，耗得太久，如在京畿，正逢观菊鉴螯的时节，可西北崖岭重险，一杯水淘了三次还是浑的，清泉难觅，鲜泽难养。】
【运粮的车马需跨山关、渡险流，累死十百匹马疾运前线，也至少十日。敌军的粮草就在身后，又太熟稔这片土地的要隘巉势，藉天时地利，再延宕战机，凑满人和。西北的黄沙不仅养出彪悍善战的脾性，多次交锋的战史亦教他们变得狡猾，自然，粮草不足、急于收兵的是我们。】
【黑靴于夜雾中稳步踏行，行至监军帐前，星榆滚烫地催生出波光，紧握腰侧金刀的掌间，顿觉一丝凉。月光浸寒如水，流滞在布覆暗纹的剑柄上——】
【一片尚未消弭的雪。】

【运粮者、点灯者，一并停下了前行的步伐，在这片夜色里，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茫然而沉默地观赏着上天布下的玩笑：这仅是除月的第一天。】
【怔愣片刻回神，撩开帐帘，低腰入内。彼时刚入帐中，才直起腰板，帘子未及落下，便看见灯火跃动下，砚山捧着一本册子望得入神，我站在帐篷口，也望着他，硬是从他眉眼里窥出些幼时模样，一时也望得失神。】
【直到他将册子一合，抬眼责我将冷风灌进帐篷里，才惊觉失态。低声一笑，半有些讨好、半有些愧歉，放下帘子，阔步走到他面前一坐。】
冷吗？
【也不避讳地夺过他掌旁的那碗茶，趁着余温一饮而尽。携下腰间剑，放落案上，抬眼望他。】外头落雪了。

【目光沉沉跃过他身后，停落在那方铺设齐整的榻，喉间酝出一声低笑。他满怀山海风雪的情致、亦懂得鉴赏梅鹤鹃马的意蕴。他后院梅树下埋着几个坛子，藏的并不是白怫泉，也非秋自露，而是一坛清明雨、一坛莲上露、一坛秋分霜、一坛梅上雪。】
【可这几坛“琼浆玉露”是他那些文友墨客的得天独厚。予我，他向来不吝美酒，却总不肯一视同仁地施以善意。他说武士的舌头辨不出好坏，何必奢侈。后院那潭古井水烹的茶足矣。】
【即便如今困囿在此处黄风尘土的荒岭，他也能将如沙子般粗粝的日子，过出别样的情致。他榻前的瓷瓶里装着一枝杏花，如今已形如耄耋，徒留枯枝。来时我曾问他缘由，他说料想边塞春风难渡，想教边关滚尘飞沙看看京畿春。】

【砚山便是这样的雅客。马革裹尸、剑光血色，在往昔的年载岁月，应只能酿作他笔下苍凉壮阔的诗意，却是我碧血长枪的烽烟归途。这场雪意味着寒意已近，而秋时作战的良机已向穷途，他不知，我也不会与他说。一时无言，只抬掌覆住他的。】
也不热。
【掌心覆满粗粝的茧，而他的肤感又比一般的男子细几分，一时间颇有种相形见绌的情状。堪堪收回手，任他扫去肩头雪，却不由地气息一滞。待他坐正回去，两人间又拉开了距离，心里生出一丝空荡荡的落寞，又有一丝好笑：数十年的征战里，不惧血光、不惧禽/兽、不惧人心、甚至不惧皇/权，却怕惹他不快。】等会叫他们再给你添一个火盆。
【或许有了在意和记挂，便学会了斟酌和惧惮。】
【可还是瞒了他。】才巡视完军营，待会回去便褪。
【轻描淡写地带过，并未将真相告知。】砚山，我没想到，这次你会跟来。

【那本册子被他遗置的瞬间，灯火细微的噼啪炸了一声，橘黄的烛火渡在他露出的半截脖颈上，喉头一滚，面色是波澜不惊的沉潭，掩饰心潮翻涌的惊涛鼍浪。蜡烛火舌近末，赘冗出一截烛芯，光也黯了，匕首从腰间卸下，铓刃出鞘的一瞬，寒锋凛冽。割掉多余的烛绳，火光重赴雀跃神态，光耀更甚。】
【烛光足够，便毋需剑光来衬，戾器重归鞘内，舂出一声清响。】砚山。
【音沉语缓，难辨喜怒。】漠北的单于有一把很好的弯刀，削铁如泥。那把刀从我的左臂上渡过，砍破了盔甲，登时便看到骨头。如果我躲得没那么快，或许我现在便是独臂将军。
【掂来茶壶，向杯中续茶。】夜里的草原，灭了篝火，四处此起彼落着森森绿光。那并非山萤，而是狼的眼睛。霍邵（人名）的胳膊，不是败在敌军刀下，而是落到了野狼口中。

【茶水与杯沿平齐，只差一毫便漫出杯外时，悬腕提壶，及时止盈。】这江山有太多地方，被我的血浸过。史官笔下的美名、天/子大悦的赏赉千金，这些年我得的还少吗？
【忠臣、良将自古就是一个谈之感伤的议题。忠臣名振于乱世，才能被世人铭记；良将战死沙场，史官才肯施舍一向吝啬的笔墨。笺缎上记载战/乱的笔墨实在重胜千钧，那是白骨露野、烽烟四起，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悲壮苍凉。】砚山，武将死战换天下太平，可军/功过盛的将领，战/场中死里逃生后，还能安享太平吗？
【缓缓直起脊背，猛地抬臂，掌心覆上他后颈，腕上匀力，迫他离我更近。近到只差分毫便能碰上他的鼻尖，他紧促的气息扑在面上，锐似鹰隼的眼风，尤似张弓狩猎时，瞄准猎物时的审视，停留在他两片薄唇上。】你当真以为，我贪的是显世的赫赫战功？

【帐外北魃鼓吹寒风，夜鸮厉叫并月光一同划破关外寒夜。掌上的温热覆上他冰凉的脖颈，欲用一腔热血去暖，却陡觉是一场徒劳无功。他是上冬时节一池润冶的苏州水。璧日和风下，那一碧秋水是暖煦如阳，平和似鉴，带着君子如玉的温雅，诱得游人与之缠绵，可真当解带去衫，肌肤相亲时，才辨得那冷彻骨、拒人于千里的真相。】
【即便是初见时救他于啮雪餐毡的险境，他为涸辙之鲋，却无半点惶遽。他穿着一袭布衫，那是很粗劣的布料，却衬得他朗目疏眉。与那些暖香金玉里浸出来的膏粱子弟不同，他正如其名，是一枝凌傲枝头抱寒香的梅。四海六合广厦千万间，却难解寒士忧。他看见的，是我游戏京畿，风月人生；或是翻权弄势，贪金慕利。】
【他却始终不知，如我有退路，何愿拿性命去赌？他与世人无二，将我比作修罗，却忘了我不过凡身肉体，锋镝能轻易射穿我的头颅，利刃近颈时，我也有惧。】
【他深蕴讥诮的一声冷笑落入耳里，有寒意覆上脊骨。又是如此，总是如此。几年数次将付予真心，小心试探，无一不在他的躲避里，沦为笑柄。喉间亦扬出一声轻笑，藉此挟谑地掩饰无奈，缓缓地放开了锢在他颈上的手。】
是，你说得对。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
【拉开与他的距离，眼底平添三分落寞。】粮草不足，将士身疲，寒风迫近。或许这一战便是我战史上的败笔。又或许，这便是我的存尸地。你放心，即便我战死，也会有人保你平安归京。
【再抬眼望他，视线如若是一把锐刃，分明已将眼前人抽筋剥骨，但眼底竟有一抹红。】你真不知？
【他终究不懂。】
【沉默化作帐外的夜寒风，无声地笼罩着这一方帐地。他张狂又放肆地逼近，一改往日的乖顺，助桀心底罪愆恶业的障火。眉川一拧，猛地起身把他扛上肩，三步并两步地往榻前走，将他往榻上一扔，反身压他在身下，把他控在两腿之间。右掌紧箍他两腕，并举过他头顶，左掌扣住其下颚，字是从牙里咬出来的。】
想要什么？老子想要你！
【发狂一般地吻咬着他的嘴唇、脖颈，手也不老实地向下探。愤怒与欲望淹没了理智，情感急于宣泄，不顾他的抗拒，只带着惩戒与报复一般地对他施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