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丽春楼内。她端坐在铜镜前，拿起旁边的玉制胭脂盒轻轻打开，用指腹沾取少许，一点一点顺着唇形缓缓涂抹。方把双唇染红，便听见屋外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随之便是何妈妈提醒的声音：“苏秦姑娘哎，贵客临门了还不出来相迎！”她是这丽春楼的头牌，也不知京城有多少人都痴迷于她。苏秦理了理头发，提着裙摆起身：“哎，这就来了。”刚一开门，那名贵客便在面前，两人眼神自然交汇。苏秦赶忙错开眼，何妈妈拉过苏秦的手，谄媚着对男人笑道:“这位就是苏姑娘了，您呀就放心，我这女儿最是会伺候人的，什么琴棋书画，那是样样精通。”何妈妈说着又转过头来，满脸堆着笑意，朝苏秦使眼色：“心肝女儿哎，这位是习武堂的堂主尤爷，你可得用心伺候着。”

说起这习武堂，乃是秦淮一带有名的镖局，它能声名远扬，一是因其运镖鲜少出事，二来就是这习武堂的堂主素来仁义。去岁大暑，整整一个月未下雨，土地干涸，收成不丰，京城外聚集了一批灾民。这时尤矛率先出城放粮救济灾民，又说动城中富户一同开仓，接着协助官府平息这场人祸，最后更是为这批灾民谋得营生，许多青年灾民被他收入习武堂内悉心培养成镖师。
苏秦早闻尤矛之名，今日近观此人，不料如此年轻，更加之双目清明，无猥亵之意，亦无轻视鄙夷之态，便知旁人所言非虚，君子仁义之名名副其实。
她对着尤矛轻轻一俯身子，算是见过礼，柔声道：“妈妈谬赞了，苏秦于琴画一道仅是略通，尤爷走南闯北，见识颇广，不敢班门弄斧，承蒙尤爷点名要奴家伺候，奴唯有使出浑身解数才算知情识趣。”
她说着上前挽住尤矛的手腕往房里走，尤矛跟着往里走，倒是未曾言语。这一幕看在眼里，何妈妈捂着嘴偷笑，仿佛大把银钱已飞入口袋，随后轻轻将房门掩上，自去招揽客人。

苏秦引着尤矛往凳上坐好，缓声道：“尤爷，奴为您沏一壶红袍可好。”
尤矛微微点头，笑道：“苏姑娘自便，不必拘礼。”
苏秦点头称是，拿来茶具，倒入沸水不慌不忙地烹茶，她边沏茶边暗中留意尤矛那边的动静，见他只是看着不出声，也没什么动作，不由诧异，凡是来青楼寻欢的恩客要么上嘴调笑，要么动些手脚，像这般君子端方，倒是少见。
苏秦摒弃其他杂念，专注手边动作，待茶香飘满屋，这壶红袍便煮好了。她倒茶入杯中，双手捧送到尤矛面前，“好茶还需趁热品，尤爷请。”
尤矛接过茶杯，轻抿一口，赞道：“所谓‘饮茶胜饮酒’，这茶入口甘甜，回味无穷，在下观苏姑娘沏茶手艺也是行云流水，实在妙极。”
苏秦只微微一笑，“尤爷过誉了，品茗而听琴，奴这便为您抚琴。”

身为丽春楼头牌，弹琴唱曲自是信手拈来。苏秦拨动琴弦，袅袅琴音和着清灵歌声，便能搅动人的心弦，尤矛也不例外，他蓦然出声:“苏姑娘，还记得天启三年仲秋的午时吗？”
天启三年的仲秋……苏秦停下动作，缓缓抬起头，对上尤矛含笑的双眼，有些不解。见她疑惑，尤矛接着道：“朱氏包子铺前承蒙苏姑娘相救，又赠在下银两，尤某能有今日，有赖姑娘当日施以援手。”
苏秦听罢恍然，当年仲秋前夜成王摆宴，请四方宾客，苏秦入府伴舞助兴，艳惊四座，当晚便留宿成王府，至仲秋节午时才由成王家仆抬轿送回丽春楼。
一路畅通无阻，谁料轿至朱氏包子铺前便停了下来，不待苏秦问话，成王家仆近轿禀告：“惊扰苏姑娘，原是一小叫花子偷了这儿的包子，朱氏惊怒，命伙计将其捉住并且狠狠惩治，引来周围街坊食客驻足，方才堵住去路，奴这就谴人去驱赶。”
“等等。”苏秦掀开轿帘一角，便见几个朱氏家仆围着一个小叫花子连踹带踢，朱掌柜站在一旁，不断谩骂，众人虽驻足观看并无一人未阻止，眼看着这小叫花子出气多进气少，苏秦连忙唤成王家仆近身来，交于他一些银两，嘱咐道：“王大哥，劳烦你拿着这些替那小叫花子还了钱，剩余的银两留给他傍身，众人自会散去，我们再走不迟。”
成王家仆慢声应了，自去处理。不一会儿，苏秦便感觉轿子又重新动了起来，很快就行至丽春楼。这事于她而言，不是什么紧要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他见苏秦似是忆起从前，有些激动道：“当日在下收了姑娘的银钱，上武堂拜师学艺，所幸有几分武学天赋，蒙师傅收为关门弟子，传授毕身武艺绝学，并找来先生教我读书识字，师傅临终之时又将丽娘指与我，方才逐渐把习武堂发展至此。苏姑娘当日大恩，在下不敢忘。”
苏秦浅笑，“尤爷不必如此，您有今日也是您自己有本事，奴家不敢居功。”
“非也。”尤矛说着踱步前来，扶她起身，弯下腰给她见礼，“姑娘当受我这一礼，不必推辞。”
苏秦见他坚持，也不再推辞，受了这一礼。等他行完礼，苏秦又再次为他倒茶，听他讲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闻。
天色渐晚，苏秦觑着时机，见缝插针道：“尤爷，这天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奴......”
尤矛似是不懂苏秦深意，忙打断她，“这天色是不早，尤某便不叨扰了，这就告辞，这就告辞。”说着站起身，也未再看苏秦一眼，放下三十银两，自去了。
苏秦有些愕然，她自初经人事起见过各色男人，这不执着于床笫之事的男子倒是头一次见。
她望着桌上的银两，一时有些出神。

接下来一些时日，尤矛虽不是日日来，但是前来的日子也不少。每当苏秦话题往床事引时，他便借口离开，不接这茬，放下银两即走。
苏秦心里没来由有些慌乱，总觉得事情渐渐超出了可控范围。
终有一日，尤矛执起她的双手：“苏姑娘，在下思来想去，这烟花之所往来之徒毕竟轻浮，吾欲纳你为妾，不日便赎你出去可好？”
苏秦先是一愣，随即又慢慢把手抽出来：“能伺候尤爷是奴三生有幸，只是奴家听闻嫂夫人与尤爷伉俪情深，此番爷欲纳妾，未知嫂夫人肯否？”
“这倒是在下思虑不周，合该知会丽娘一声。”尤矛频频点头，又执起她的手，“苏姑娘便等着好消息罢。”
说完，他也不再继续呆着，放下银两，自去了。苏秦目送他离开，蓦然嗤笑一声，普天之下，哪有女人愿意跟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就算有，也不过先咽下这口气，只待秋后算账罢了。
“小秋，”苏秦高声唤来贴身丫鬟，“你即刻去尤府，把这信送于尤夫人，只需说是我遣你前来，她会收下的。”
“是，小姐。”

不日，苏秦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虽做男子打扮，但是她仅一眼，就知道这恩客是位女子。来人也不说话，只是打量完苏秦，径自到桌边坐下，自斟自饮起来。
苏秦心念电转，出声试探：“尤夫人?”
这女子未否认，只笑道：“你倒是玲珑心思，怪不得迷得我家老爷七荤八素，还欲纳你为妾。”
苏秦徐徐一俯：“夫人明鉴，奴和尤爷未曾……”
尤夫人抬手打断道：“我知道，如果有些什么，你也不会好端端坐在这里了。”说着沏了杯茶，推到苏秦手边，“苏姑娘既来信邀我，想必是有事相商。”
苏秦捧起茶，轻抿了一口：“不敢瞒夫人，尤爷欲纳奴为妾，只是奴家不愿，故找来夫人相商。”
尤夫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竟不顾仪态大笑起来。
苏秦慢慢将杯中的茶饮尽，也陪着笑：“夫人笑什么奴明白，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奴家不愿为妾，所言非虚。”
尤夫人见她如此，收起了轻视怀疑：“依苏姑娘之见，你我二人该如何做？”
“夫人知晓尤爷是念旧心软之人，若他再起纳奴为妾的念头，夫人便提起昔日过往，奴这边避而不见，双管齐下，事即成。”
尤夫人目露欣赏，笑着站起来，将银两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何妈妈站在窗前，往下望着尤矛失魂落魄离去的背影，惋惜道：“你真的不下去挽留他吗？我看他连日吃闭门羹，还能前来，倒是难得。”
苏秦笑着端坐在镜前梳着头，缓缓道：“妈妈忘记我母亲当年为人妾室是何下场了吗？我能活下来，也亏了妈妈相救。”
想起当年倒在自己怀里恨恨出声的小女孩，何妈妈叹了口气，不再开口。
“我苏秦誓不为他人妻妾，我要这十里秦淮的男人为我如痴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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