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告知念念观风琐事，她一扬长尺不轻不重敲在我后背说“快滚”，故使我较观风使团早半月出门，大张旗鼓地宣示其上恩泽，实际上正合下头官员心意，同你们比划太极，从他们刻意布置的个中乾坤里又能瞧见些什么呢，即是提早谋划了的，先探行路。
随之迎来的便是我换下锦衣官袍，拖沓着草鞋一身短打，在越州的青秀山原间，同一众面无表情的木讷村民，扛着农具，兴修苑宇。想来这已是最生动的演绎，什么“别院”、“山庄”的华丽勾勒，实则并不差京畿分毫，借着打零工的“泥腿子”名号竟也转完了几个山头，探听到不少消息。
今次与工头告假说是妹妹嫁娶饶了几天休憩，但得了消息，小白他们已至越州，为此，大半的本地劳力都遣散回家，等这风头过去再做谋定。
我去观风使团停驻的驿馆寻人时，皆因一身寒酸被跑堂给拦在外头，吵嚷了几番，赖得口舌燥，蹲与店外嚼上一枝子草根待人来。

一路由北至南，陆路换水路——眼前风光渐渐明艳起来，天空的蓝也十分澄澈。
我年幼时去过几回耶娘的庄子里，也曾装模作样看过农田，此时一遭却觉两浙的乡里光景却十分独特——似在大兴土木，更有甚者，于良田之中窥得人工湖泊，真是奇哉怪哉，路上便预一探究竟。
今儿得了闲暇，方换上寻常衣衫，一副落魄读书人的打扮，却逢得眼前很不体面的少骞，不由笑起来
“听闻你与贤夫人一道游山玩水，怎落魄至如此境地，莫非路上拈花惹草，被夫人怪罪，被逼无路才又投奔我们？”
走他身侧，与他并肩，这才低声问道“少骞可是有何发现？”
河山虽好，可各处都暗藏鬼胎，赏玩的心境不由也淡了几分。

这里的街巷并不比京畿热闹，只是添着一些往来游人的车马，还是借了那些远陌修建的深宅大院东风。我在那处做小工，往来搬运的建材耗料也可算是豪奢之费，却不知此处到底盘桓着如何的豪绅大户了。眼前掠过了马车十三辆，小白才入眼，随即收拢了思绪，先凑近来干嚎，扮作泼皮无赖地腔调：
“哎呦呦，好人一生平安你可打发点吧，这路上遭了匪了我可受罪咯。”
一抹脸看周遭引起注意的路人多半是一副鄙夷神色，而后拽了小白衣袖，示意寻个地方讲话。
“我发现，那些地方可凶险，我踏进去那钱袋子像是开了无底洞啊……都没啦，都没啦。”

一壁笑，一脸无奈——大抵大理寺这么些年来，少骞见过形形色色之人，模仿起来也惟妙惟肖，我随他行至人少之处，还好整以暇瞧他，他清减好些，原本这处的水土养人，他倒比汴京城内瞧着糙了些，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这身打扮，难不成真的遇上土匪了？”
——可他这般心境，又不似遭劫，却如探得什么稀罕事物，这骨子兴奋劲儿便如勘验出新的线索一般，我十分熟悉。
“少骞慢慢说，我来的路上，也看出此处的不寻常了。越州水土丰茂，本应良田千倾，未尝想自车马中望去，常见农田不成一片，十分蹊跷。”

当年未入仕时，便曾高禀义举纠集了权贵子要南下救灾，未曾想半道上江家娘子出事便横生出一遭儿人口略买的风波来。如今再下江南，奉的是朝\\廷之令观风两浙，只是昔日的混玩做派依旧未改，谁能想到堂堂户部尚书一副破落相扮作了泥腿子呢。
“啊，我说的都是真真儿的，不信你跟我来。”
干嚎没能落下一滴叫人动容识惨相的泪来，我摩挲着面颊只觉得胡茬潦草。引人在前寻了一处僻静地方，才微微叹气，倚着墙角就坐：
“水土丰茂不假，可如今百姓是有田无力种，都叫乡绅以苗木欠债为由侵占抵押作数，若还有难以补足的，便用劳力抵消，后山那些精修宅院瞧见了？那里的劳工们便深受其害。”

我仍旧记得昔年的侵田案，与少骞所述如出一辙——未尝想少了个陈留县令，少了个沈庭美，侵占农田之事仍旧屡见不鲜。
我忆起韩公泽誊抄的一沓纸页，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我曾劝顾郎来日方长，勿在此多事之秋牵扯众多；也曾经与少骞就清理吏治说出豪言壮语——似乎这样层出不穷的无赖事，教人想装瞎也寻路无门，我就同他一般坐在墙角下，两个朝廷命官在此山水秀美之处落至如此境地，细想竟有些可笑。
“原以为沈庭美那桩事，能杀一儆百，没想到——恐怕奉嘉三四年里，这些乡绅中也有跟着咒骂沈庭美霸道蛮横，期盼除他而后快，可未曾想，沈庭美一死，他们却争相效仿！甚至更加明目张胆，连把戏都不曾换不上一换。”

我虽受着劳力的苦，但也拉进了同这些百姓的距离，事农桑已尽末路穷途的是他们，亲手搭进去田地变作宅邸的也是他们。田分四方，将人困宥其中不得解脱。追根究底，兴许是同政法的施行有着大牵系，如今我心头落拓着阴翳，怕这事儿终了也不得解，只挑了轻巧地讲:
“单单一个沈庭美，我还嫌查得不够深呢，如今这处，算是明目张胆地侵占农桑地利了，既然露头那便得拔毒除痈，该得有人去做吧。”
又抬手一指镜湖方向，
“我还打听到那里曾有私填湖营别业的勾当。再往前些年讲，那些乡绅修建的宅邸啊，曾被查过，可等勒令拆除时，这盘盘绕绕，就是动不得他们一副榫卯。我呀只是个搬货小工，明儿还有活呢，到底如何还得看你们的了。”
示意他可先同观风使团通气，将一应事实查清判明，再做筹谋。

听得后话，我惊愕不已“少骞你为得探访民情，竟然——”
我上下打量，少骞为文官，可出生开封石氏，与寒门子弟不同，想他年少至今，压根不曾吃过这般苦。而今，为生民社稷——我委实有些想落泪。
我识得的这些官场友人，虽然尚比不得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也是事必躬亲，一心为民。长此以往，大宋的毒瘤也该可一一除去。
于是，将他的话记得仔细，“此次我们一行人，你我添之韩浚均出生大理寺，倘若这般摆在眼前的官司都不能查清，那可真是愧对顶上乌纱了。少骞既为此事如此，我自然也竭尽全力，不辜负少骞这番费心部署。”
将声音放低，“越州人虽然脾气温和，可各地恶霸大抵无甚差别，少骞此行还望多多保重。”

“嗐，如今在外不比府衙，底下人难用，便需自个儿费力，别看我平白受罪，可这换来的都是第一手的社情民意，你们倘若要明察暗访，恐是已有风声传进了乡绅耳里，修葺工地那里已经遣散了不少负债劳工。”
我在那里了解到的土方工程、河湖回填之事，皆是拿辛苦换来的消息。要探清这处侵田之事的深浅，我一脚已经踏进了泥泞，就等着那头行风雷之举。
“我该嘱咐你们小心应对才是，既能撑出一方只手遮天的阵势，想来这乡绅势力也是错根盘节，下手当利，威势当足，行动要快。若有什么不妥，兄弟我帮你扛着。”
咧嘴笑起来，意气奋发不说假。轻拍人肩头以示鼓舞，这差事做一分便要求得一分成效，他同我共事多年，自然心照不宣。

我解其话中之意，并将零星自附近农民处听得之事与少骞说上一二“我在路上也对此事听闻一二，在越州东城镇附近，农田之上反复拆建已成风气，更听得一两农民就此议论道，良田上违建的庙宇三天便可拆净，可违建的房屋却三四年都拆不得，这些乡里的大人们可比神佛更尊贵——”
村民编排此等话自然是心有怨言，可见未建之事由来已久，又必如少骞所言有当地官府所护才成今日之势。经此一遭，感慨甚多，仿若欺压百姓，违反国家律例在权势之前已成惯例。倘若不能做到律法之前一律平等，所谓律法，只能成为有权势之人欺压贫苦百姓的恐惧，却无法成为百姓保护自己的武器，百姓活在这样的国家之中，又有何安全感可言呢？
千言万语藏在心间，却难以在此时此刻与少骞缓缓道来，只在关照几句后，送他背影隐没于人群之中。

我解其话中之意，并将零星自附近农民处听得之事与少骞说上一二“我在路上也对此事听闻一二，在越州东城镇附近，农田之上反复拆建已成风气，更听得一两农民就此议论道，良田上违建的庙宇三天便可拆净，可违建的房屋却三四年都拆不得，这些乡里的大人们可比神佛更尊贵——”
村民编排此等话自然是心有怨言，可见违建之事由来已久，又必如少骞所言有当地官府所护才成今日之势。经此一遭，感慨甚多，仿若欺压百姓，违反国家律例在权势之前已成惯例。倘若不能做到律法之前一律平等，所谓律法，只能成为有权势之人欺压贫苦百姓的恐惧，却无法成为百姓保护自己的武器，百姓活在这样的国家之中，又有何安全感可言呢？
千言万语藏在心间，却难以在此时此刻与少骞缓缓道来，只在关照几句后，送他背影隐没于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