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寺吧 https://tieba.baidu.com/p/6020935154

被一场秋雨困住，随手推开一间僧房。大抵是待客用的，布置得很是洁净。暗色帷幕将房间一分为二，外间寥寥几张蒲团，另置一张琴案，摆一架素琴，焚一支檀香。
倒只差一盏冒着热气的清茶了。
琴看着很古，不像是能下手的样子。指腹在弦上轻轻一按，提手时铮然一声，倒把我也吓了一跳。

“施主，小僧与你甚有眼缘。”
那张琴是陈设，恐他还未奏一阕词，就可拿去劈柴煮鹤了。茶自然是不缺的，泥炉微热，灶眼中卧着锡壶，惬意中带着一些不起眼的寒酸。
“旁的也没有，只有沸汤可用。”

又被凭空冒出来的声音二度惊吓，接连后退了两步，鞋跟抵在门槛上，眼看便要逃出去了。
好在现身的人生了一张年青的，愉快的脸。
“打扰法师了，”不告而入的小儿郎脸上并无赧然，客客气气地俯首谢了，便寻蒲团坐下。“法师看上去，不像和尚。”

“施主慧眼识珠，倒是中肯。”
那是一张狡黠的面孔，眉峰斜飞，眼角藏情，看起来就是个不好惹的衙内，若论以往我会豪横跋扈的请他出去，但如今已扫却两身尘埃，前身后身已不再悬心。
“你欲说便详谈，若不提就此揭过，喝茶便是。”

茶才捧在手里，喝茶的人已经被呛着了，不是被汤，而是被话。两声咳嗽来得仓促，笑意在唇角一抿，飞快地淡去了。
“我没有慧眼，不过整个东京城我也就见过一种人不回礼，瞎猜的。我晚辈做惯了，一向谨小慎微，多嘴的很，法师见谅。”
他剃度了，殿下两个字就不曾出口。
我这副皮囊，经常有人与我谈眼缘。我亦很习惯在各种注视下撩衣斜坐，不用费心也是一只尽职的花瓶。但他不一样，他摆明了不喜欢我，倒不知道哪里来的眼缘。
可惜，可惜我惹不起他。
喝茶。

“人有千般模样，我性子粗爽，您性子细腻，若甘露失言得罪了施主，还望万涵。”
禅房幽静，与他对坐也并非只是闲谈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俗事。
“只是不必探究你我于寺外的身份，无论贵贱，辩机才是。”

我自以为不露痕迹，还是轻易让他洞见了那点不自在。他大抵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先退了一步，容我近前。
可我是近不得前的。
“正巧我有一问。”仍是那个寻常的，含笑的，斜坐的嵇重三。“生而为人，果然能割舍掉一切羁绊吗？譬如功名，譬如钱财，又譬如，” 顿一下。“父母。”

“你想去，便能去，若心欲去，而力不能至，只不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咂摸着他年纪尚小，也并非家贫如洗，为何如此悲观厌世，大抵能行至禅房之人，亦不是市井小民，尚有吃饱了有些撑的豪气。
“你可有困结，需要纾解？”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困结——”，抬起一双眼，盯住了他的脸孔看。“反正法师也不认识我，说与你罢。”
“我也算金玉堆就的公子哥儿，琼楼玉宇里长大的。倘若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也能逍遥自在。可我家的老大人，却一心盼着我出人头地。”长眉轻轻一挑，垂眼下去，两根手指没入革带上系着的那簇璎珞，慢慢抚弄着。
“我不是个懂事的，自小没少招他惹他，给他闯祸。可他却要为我这个不成器的孽子给别人低头屈膝，求取一条莫须有的门路。他活了半辈子，清清白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己毁了。”
“我便向他撒了一个慌，许下了一个我达不成的诺言。为了达成，我手段用尽，越陷越深。遭人白眼，受人侮辱。就连我最好的朋友，也瞧不起我。”
那朱袍裹就的身躯向后一靠，袖口一只屈着的手，张开指腹贴着竹箪上渗出的凉意。
“倘若这一切，能换我父亲心安，我也就满足了。可就连这一点微末请求，我竟也不能如愿。”
哂笑一声。
不笑旁人，笑自己。
回过神来，侧头看他。“我后悔了，还是不该告诉你。能求你，装作没听见吗?”

“没听明白。”
他讲的太假，这样小的人，怎么生出这样虚伪的千百种笑。
“你家大人知道自家孩子编故事的能力，定会让你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大文豪。”
就算说的是真的，我也不信几岁的孩童能有这样复杂的体会。

“当成假的，也行罢。”
我给自己找了台阶，很娴熟地。
原来他退的那一步，并非出自容人的良善。四壁宫墙里锁的，也都是同一色俯瞰人间的泥塑，并不因为槛外槛内而生出不同。
无话，喝茶。

“好，我见着一张揉皱的纸，也不会抚平它的。”
世人以为我们和尚是以当圣人为己任的，却不知我们也是一帮糊涂蛋，糊涂蛋替另一帮糊涂蛋拿主意，最后的决策也不会很高明。
“郎君，知道自己分量，很重要。”

“我这张脸上写着图谋两个字吗？”
咯咯笑起来。
“法师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