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妄一
月亮很圆，十六日，清光满地。
冯妄一就着月色，轻轻朝指尖吹了口气，灰烟自她目光到处落地成形，摇摇如人形。寒鸦低鸣飞掠，扫出一阵惊风。人形逐渐生动，朱衣赤袂，轻快活泼。她再一弹指，眨眼间小鬼已坐上墙头，翻身入院。
收伏它时随口起的名字，叫小追，就是借它追逐有力，机灵轻巧，搅弄风云勾引附着是一把好手。冯思及上回见他的样子，两只眼剔透明净，连她也陷进去了一息。
怪不得叫人甘心作金盆洗手。
她顺手抽出铜尺支起笠帽，以便于抬头望月，旋即敏捷地松手、抓回铜尺的另一边，再倒回重复。如此两三次，才百无聊赖地招手摇铃，引灵魅钻回窄袖下百衲布囊。
“我可等你很久了，小家伙。上回跟你说的事，应该挺难忘的吧。”
冯手中横执尺格，稍稍抵着下巴，话音接着他迈出的轻稳脚步声：“可以去验证我的话。没试试？”
窄巷粉墙，她贴着对壁，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
“你这院子不错。我提过吗？”

来景行
在院内抬腕准备唤来仰止一同赏月，视线粗略流转，瞧见坐于墙头的小鬼，他知晓是冯妄一来了。因他常招引鬼魄的体质，来仰止特在周围设了屏障，平常少有鬼能够入侵，少有几次都是冯妄一带来的特殊鬼。
来景行略一思忖，迈进屋子，告知来仰止自己出去消遣片刻，他似是沉迷手中书卷暂且无心答复，仅颔首冲他挥手示意。来景行噙着笑意，浅浅摇头状似无奈，顺势替他合上门。
院子外是一条偏僻深巷，无人问津，清净得可谓是做足了归隐道士的模样。来景行踏在浓密的夜色之中，那一抹倩影还未入眼便闻其声，忆起二人几日前争执，来景行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院子，但仍抬起下颚，轻嗤一哂：“何必要试？”
倚着院墙，来景行自西装内衬摸出香烟点燃，冯妄一的面庞被模糊于迷雾后，他心情稍稍好转。尼古丁在肺里辗转，舌尖萦绕的烟草香总使人迷醉，他极贪恋这味道，但在来仰止眼前总会被他训诫。
“阿止的眼光自是不错的。”
来景行的指尖无意识在长烟上摩挲着，直到不慎被火星烫到才稍回神。垂头猛吸了一口，掐掉烟头，随手掷于地上，不耐开口：“还是开门见山吧，想说什么？”

冯妄一
听得“阿止”二字，冯妄一作势打了个颤，笑着摇头道：“这也太肉麻了。怪不得。”再挥挥铜尺搅散轻烟，有些皱眉地：“你是难得的，他不阻止你这么消耗自己的灵识？多活两年，健健康康，他也会喜欢的。”
如此以后，冯仍然靠墙驻立，换了只脚着力，另一边小靴搭在踝前，显得很放松。夜色愈深，明光愈寒，鸦声渐熄。
“没礼貌。”
“我的意图，上回就说过了。他在利用你，彻头彻尾的利用。我这一行，谁做梦没想过有一个…”冯的目光在他的身体上下流连，仍然含着称惬的笑意，“像你这样的人？”
“你走吧。或者跟我走也行。想去哪里都可以。如果害怕，让小追同行，她能保护你，鬼、捉鬼师，任何打扰你的人，不必你担忧操劳，更不会禁锢你的去向。比来仰止这墙实用多了。再害怕，她速度够快、可以不在你眼前。又或者你看什么样的顺眼，我去带来。”
这样说话时，手中还在玩着细细的、刻有密密符文的铜尺，偶尔一两次闪出光点，点亮她侃侃而谈的神情。
“一直在这里生活，没见过高山吧？在西面，峰峦直入云端。”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忽然提起西部的游历，任由眼睛里流淌出深切的向往，“绝对的、自然造化的力量。不带任何故弄玄虚的小把戏，高山就是高山。也是允准你看到小追的那种造化的旨意。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样的神迹就是你的兄弟吧，你的归宿之地。还有北方的平川，能看到完整地平线；南方的幽谷深涧；东方无垠的巨海…是被保护在这样的巷弄庭院里的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
“只要你勇敢点，逃离险境——他很快，说不定就是明天，需要我再说一遍，捉鬼师有多少折磨你这样的…有天分的人的法子吗？那就太耗时间了。”

来景行
深巷静谧，心头随她的问话蓦然漾开涟漪，来景行用鞋跟碾着烟头的动作稍歇，自喉间发出一声轻笑：“倒真叫人心动。早闻冯小姐是家族同辈佼佼者，果真名不虚传。”
思虑得这般周到，字字击中死穴，如若换作意志稍稍薄弱的旁人，恐怕早已感恩戴德、跪地流涕了吧。
可惜他是来景行。
他旋即略微垂首，倚墙睨她一眼，慢条斯理间语调满是轻慢的讽意。
“但，跟你走？”
“冯小姐未免过于自信了。”
来景行极度厌恶眼前人，不单因她挑拨他二人关系，更因每每谈话间她的目光，丝毫不加以掩饰。她不似在看人，更似是在观察一件值钱的宝贝。那般目光稍加流连一刻，就如同一只蛆虫自皮上蜎蜎而过，徐徐啃噬他的皮肉。
这使他极快地忆起流浪时期，那时战火纷飞，诸鬼流窜，他因一副好皮相，能讨到不少银子打发度日，相对的，却也常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黏在他的身上。流浪久了的人又有哪个不晓得其中意味，他跑，跑不得的便杵在原地装作同鬼魂对话，神叨叨的，总归能吓到旁人。
鬼魂于他，是赘，也是利刃。
未去打断她的滔滔如流，来景行斜斜挑眉，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要说起那世间的山川绿水，他有何处未曾游猎？流浪的那段岁月有多长，度日如年、度秒如月、度到他自己也忆不清了。
“看来冯小姐失算了，如今我呆在这四方小院，不过是为己求得一份清净罢了。”
“逃离险境亦或是其它，景行心里都有数，想必冯小姐心里大抵也有吧？”

冯妄一
铜尺的翻飞顿住了，接着在素面皮质的护腕上敲了两下，卷回它该待的侧袋中去。冯妄一顺着他的问话、轻轻吹了声口哨，“这么说你还挺坚定的。只是我失算，其实不要紧啊。要是你真的知道自己要什么，清楚自己正在面对什么…没关系，那是你自己的人生。”
“我几次三番这样说，是因为我讨厌他，”冯说到这里抬头对他笑了一下，靴跟在青石上戏弄无聊地摩擦着，接着又笑了一下，“倒不是因为我真的发善心——原来善心真是只惹一身骚，没好报。”
“我跟他是一行。你想要的清净，在这里是很难得到的。他杀人，也杀鬼，生死债厚如城墙，碰巧算到我这里几笔——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道理，你现在大约心里是知道的。”
“就别不肯承认了。骗自己，将来粉身碎骨的难不成是别人…小行？”
“你这叫：掩 耳 盗 铃。傻！”
轻描淡写的语气后，立场却没有放松。活动了一下脚腕，两臂相抱，冯接着絮絮侃侃。两手皆空，甚至没有接近武器，这样的态度可以说是坦诚，当然，也可以被解读为挑衅。她期待着——

来景行
急风骤起，夜色愈发阴沉，陡人心惊。
本闲适倚着院墙的身子骤而滞住，他用舌尖重重顶了腮帮，全然失了谈话的兴致。
他徐徐向前迈了两步，皮鞋在碎岩上传来敲击之感，沉稳、厚重，似是未受到丝毫影响，但却不是。
他于她跟前两步站定，停了片刻，蓦然伸手揪住她的衣领子，将她扯近。面对近在咫尺的面颊，瞧见她瞳孔里的倒影，那里头的他神色锐利，布满了刻薄的冷漠。他讥嘲的语调随怒色稍稍上扬。
“我的脾性极差。”
“我怎样，还须冯小姐教导吗？”
他的手转而捏紧她的下额，力道带着蓄势待发的怒意。她的话大抵是完完全全触了他的逆鳞，他与来仰止的情谊，从来不需要任何人评判。连他们自个儿都理不清的东西，何须旁人来指责？
“信任别人便是骗自己，想必冯小姐这一生都没有信任别人的机会罢。”
“着实可怜。”
手上的力道松了，渐渐移至脖颈掐住，仿佛稍一使劲就能捏断，而他，也真真想尝试。
“不如我们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倘使世上再无冯妄一此人，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似是厌烦此时的距离，他抻长了手臂，将她移了稍远的距离，扯了扯嘴角，实诚地问道。
“你不觉得自己像个长舌妇，总是这般自以为是吗？”

冯妄一
瞬间凝滞于眼前的杀意，让冯妄一稍稍倒吸。她懂得何时收手，但事已至此，他的话也触及到自己的焦点，冯的眼神轻轻下移了一些，这意味着她在压制和说服自己。
“闭嘴，小家伙。”
冯讨厌诸如此类的肢体接触，而且还讨厌诸如此类的争吵——她总是赢不了。小追在袖中翻滚，让心绪更添芜杂，于是更高声一些接道：“你真的很没礼貌。跟他…不重样的恶心。”
这样的话刚一脱口，冯也感到自己的失态，向后靠了靠头以便在方寸间稍稍远离，两眉因疼痛和厌恶无法掩饰地皱着。
“那我们就，结束吧。趁一切还来得及。”
话音未落，小追从袖中钻出，在扰动他的五识同时，冯高提膝股，兼运肘拨力，重去一击。二人间拉开一段距离，此时牛皮枪套下银扣相撞，枪已在手，带着阵邪风抵住他。
冯握枪很紧，虎口严丝合缝、硌住防滑细纹。风似乎静止了，她知道自己违反了游戏规则——枪声义无反顾地响起——腹、胸，接着是他方才捏过下颌的手。
血和肉一起倒下。
指上挂着枪，像受风吹似地摇了摇，干脆地插回枪套。冯没有看他，任由自己颤抖了一下，眼睛投向天边毛边晕透的月亮，真是个好夜。

来景行
他侧身闪避着小追的攻击，却倏然有不曾预料的枪声激起，子弹瞬刻自血肉穿透而过。他只下意识用劲扯掉了手前的吊坠，冯妄一的。
剧痛以极快之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快到来不及细细体会，他便脱力地重重摔落到地。喉间积满腥甜的血液，满到朝外溢出，缓缓从嘴角流至地面。
血液自躯体伤口往外渗出，湿润了衣物，他倒在一片血泊里，且仍有逐渐外扩之势。
一寸寸彻骨的寒意穿透进他的身体，漫无边际的黑暗蓦然朝他袭来。在这短短几刻内，前尘旧事一件件于他脑海里疾速地掠过。
他的意识渐渐流失，身上的护身符也失了作用，往日里他厌弃无比的鬼魂们忽地显现在了视线里。意料之外的，它们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仿佛被大面积的血泊吓到，颤颤巍巍地蜷缩在他的身子边。它们似是舍不得唯一能看得见鬼魂的人类，真心将他当作同伴。此刻，他恍若真的感受到它们在为他哀悼。
他再没有气力与这帮小鬼们说话了，仅能最后往院子方向眺望，模糊的视线里，他仿佛看到来仰止在朝他走来。
他用全身剩下的气力扯了扯嘴角，朝他笑了一下，徐徐阖上眼。
阿止，下辈子再相遇吧。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