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格兰没有直接前往斯瓦尔巴德的渡轮,我将全副身家,换成补给与一张去挪威北部的单程船票。从那里,再转乘上岛的货轮,历经两个星期的航行,抵达首府也是唯一的城镇,长年城。上岛的驳船,只在每年五月与九月之间运行。我在特罗姆瑟城滞留三个月,做各式各样的零工以养活自己。那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开始衰败,一经受寒便咳嗽不止。冬天时候,闲暇时间也只能长时间地将自己封闭在室内,远离呼啸寒风。芬马克是挪威最北部的大区,特罗姆瑟城是其中某一区划的首府,也是航船港口。此地形形色色的各式人往来不断,我在其中也不甚突兀。可是棕发绿眼,一看即知不是本地人,斯堪的纳维亚人种常金发蓝眼,因纽特人黑发,敦实而健壮,是适合在冻土原上极寒地带生存的民族。
其实因纽特是个泛称,指从加拿大北部努纳武特地区,阿拉斯加,格陵兰,一路到北欧极圈内以及西伯利亚的原住民。在挪威的语境中,他们更常被称为爱斯基摩人。我所要去的斯瓦尔巴德,从来是无人岛,后来十六世纪中期,格陵兰北部的一支因纽特人迁徙去群岛上,成为当地最早的居民。这一支原住民至今也只有一百到两百人,部落群居,自称为因纽辉特,其意义很简单,人类。我花费长时间,以任何我所能接触到的方式了解这些人,他们的饮食习惯,捕猎传统,语言,艺术与信仰。其余一切平铺直叙,信仰那一项,说因纽特人相信萨满,其地位,相当于部落中巫师的角色。他们相信这世间一切,从人到动物统统有灵魂。又有人曾宣称,能在北极光中,看到自己家人亲眷的面容,见到他们的来生。
如果这一切真的有迹可循,那么我梦中的人,是否真实存在。他又想要向我传递什么样的讯息。
我还无从得知。
五月二,我从特罗姆瑟城出发,乘那年第一班渡船,前去斯瓦尔巴德。
船舱很小,只能容纳一张嵌在墙上的窄床。卫生间与隔壁共用,每天一个小时供应热水,这就足够。
我开始接连不断地做梦,到了反常的程度。这航船好像是久违的摇篮,叫我每天大半时间都在睡眠中渡过,好像要弥补前二十三年严重的失眠。只要陷入睡眠之中,就会接连不断地做梦。我看见那个我熟悉的身影,站立在一群身着裘袄的部落人包围之中,面朝雪山与漫天星海,背对着我。那修长背影,赤裸上身,肌肉上勾画着诡秘的图腾。他身边有篝火燃烧,像是正在举行什么仪式。那身形有种莫名的威严庄重。疏忽之间转身向我的方向遥遥看过来,脸上绽开笑容。那一瞬间,我觉得那面容几可叫冰雪消融。
这一路,从特罗姆瑟到长年城,驳船航行了大约九天。
越往北走,所见的景物就越不像这人间。我看见磅礴如山的浮冰,从海洋之中漂游而过,伴着海象的身形,在冰蓝色海水中载沉载浮。阳光照耀的时候,好像在穿越一片水晶与琉璃制成的森林。极远处偶有座头鲸的身影,倏忽之间腾跃出水面,鱼鳍伸展长约数米,如舒展的双翼,划过湛湛蓝天。那庞大身影又复融于海面,溅起巨大水花。有细微水珠,甚至泼溅到了我的脸上。
在冰山上看到第一只北极熊的时候,我知道,目的地快要到了。
那时候我的肺痨已经颇严重,轻易不近人,每天早晨起来,总会呕出淅淅沥沥的鲜血。驳船中的其余乘客也不会靠近我,我听过人议论,称我为那个痨病鬼。这一切都不重要,我这一路走来,在常人看来大约是偏执与疯狂,对我来说是合理与安宁。这是存在主义者的理想归宿,大多数人这一生总要去寻找人生的意义。有一些人满足于柴米油盐,追寻锦衣华服,满足于出人头地。这样没有不好,只是不能吸引我。这世间众生认作是乐的,在我看来其实是苦。所爱恋的人容颜会衰败,所爱的事物终究会腐朽,追求功名利禄,终有一天也会从这攀登的高处摔下来。由爱故生忧与怖,对这些物质世界的存在产生所求甚至是妄念,最终只会得来更深的痛苦。我对这世间无所求,所以一切本应有的风刀霜剑,也逼迫不到我的身上。
我梦见他,那个黑发银眼的年轻人,梦见我们二人向着雪山一路并肩前行,身后跟着部落中一同外出捕猎的青壮年人。我看见他身背弓刀走在队列最前,时不时回头望身后人,像是猎手中的领队。那张轮廓深邃的脸上,有种天然原始的青春隽美,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好像就在我眼前。
长年城。又作朗伊尔城。世界荒原的尽头。
这座距北极点最近的,有人迹的海岛,此时已经进入极昼。
从港口向北看,这片冻土原上,几乎没有任何人类留下的痕迹。长年城的外围,冰雪刚化,展露出褐黄色的泥土。再远一些,越过城镇的范围,满眼所能见都是巍峨的雪山。山间有雪雾,浑然天色。这座人类最北端的城市,其实只能算作是一座小镇,市中心是一条简陋的石板路,不过一米多宽。所有建筑都是木制构造,最多不过二层,刷成鲜艳的颜色,是这冰天雪地中唯一的亮色。荒凉,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我要找的那座山,是因纽特人的圣山,也是整座斯瓦尔巴德的最高峰。我在镇中唯一的食品商店打听雪山的方位,得到的答案是,从长年城港口坐船,大约要五六个小时才能看到神山,至于从陆地上步行要多长时间,只有因纽特人才知道。那座山上没有任何人居住,常年冰雪不化,不生植被。山在本岛的最北端,长年城是本岛唯二的两座城镇,一切生活所需都在镇中,平常也少有人往山的方向走。
再问能不能找到往神山去的向导,无人应答。
有人对我说,你要找那座山上的什么呢。那山并不只是一座山峰,而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从前岛上没有电,没有信号,要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只能徒步爬到那座山上的最高处,寻找到信号塔,给过往船只发电报。那座信号塔是俄国人为了开发煤矿最先设立的,他们离开的时候,摧毁了附近任何明显的标识物,要找到信号塔无异于大海捞针。许多想要向外界传达讯息的人迷失在那座山上,再也没能离开,山也因此成了斯瓦尔巴德人的禁地。后来好像有个英国人,捐建了通讯基站,岛上才从此有了信号。
忽然间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说,你说的也不全对,从那之后起,神山上就再也没有死过人了。
我转身,一瞬间有点恍惚。
那说话的女人生着浓密黑发,编成细密的麻花辫子再一层层盘成发髻。黑发下露出光洁额头与英气的五官,一身裘皮,皮袄下显露出藏红色的猎装。无可置疑,她是因纽特人。
她看着我,眼睛似有某种洞察力,说,你打听山做什么。
我说,我要去见一个人。
她看了我半天,还是那种奇异的,带有审视的眼神,最后点头说,你跟我走。
陌生女人的名字叫薇拉。这个原始的民族,其实早已经融入现代北欧生活,在这座世纪之交的岛屿上,过着与城镇中的挪威人无甚差别的日子。只不过因纽特人有自己的聚居地,在长年城郊外两公里的雪原上,可以远望海港与四周环抱的群山。广茂冰川之中,散落着零零星星,三五成群的简易木屋与帐篷,最惊奇的是看到居所之间,竟然有木头构建的牲口棚,圈养着马匹。营地里生活气息浓重,女人们支起锅煮茶蒸面饼,男人和少年们在夏天出太阳的时候只穿着单层外衣,笑闹打架。炊烟袅袅,熏在脸上叫人睁不开眼睛,再一路飘摇直上,融入碧蓝天空。有小孩好奇地盯着我看,跟着走了几步又很快转身消失不见。
薇拉所带领我前去的方向,是整个营地中间非常不显眼的一座帐篷。其实我已经明白,大部分定居在此的原住民稍有条件,都住在与城镇人无二的木制尖顶房屋中。还居住在帐篷中的,一般都是情愿固守旧俗的老人。但与其余因纽特人的居所一样,都是用鲸骨与鲸鱼皮扎制而成,只不过在入口的帷幔处用彩色颜料绘制上了各种奇诡的图案。绿蓝黄红白,种种饱满的天然植物颜色汇聚一处,如花朵绽开。我突然停步,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定定看那繁复图腾。那图案,分明是我曾在梦中见到过的,黑发男人在某种仪式上,身上描绘的图腾。那一瞬间世界如此安静,静得我只能听见荒原上呼啸而过的北风。
就在我眼前,薇拉掀开那张厚重帐幕。
我闻到浓重的熏香味道。
因纽特人的帐蓬低矮,大约是为了减少风雪的冲击力。其中没有对外界的明显开口,唯一一点天光,来自于帐篷内最顶端很微小的窗,用塑料布钉牢。此时此刻,那透漏下来的一点光,也经过重重袅袅娜娜的烟雾滤镜,带上了非人间的神秘感。黑暗的帐篷内部点着熏香,四处垂坠帷幔,在本来开阔的一室中隔出层次。帷幔背后有张木刻长桌,其后坐着满头白发的老人。不需解释,我猜想她大约是这部落中的萨满。
身后细微的响动,我再回头看的时候,薇拉已经退出去,帐篷帷幔落于原处,隔绝门外的世界。
萨满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