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湿冷，顾翦钳制这一撮辽军后，我很欣然地让他们多体会了一阵儿南国的冬天，荒郊野岭，没有枯遒梅花，也没有银装素裹，只有荒芜——这是辽人南下的造物。
谈判在通州的官邸，远不如礼部气派，但要当得起两阵交锋，或者说单方面的碾压榨取，还算绰绰有余。轻松向后倚靠，我叩了叩素瓷的茶杯柄，在对方冗长的叙述中漫不经心地垂着眉眼，数茶汤里有几粒残粉，在话音落定，朔风于岑寂钟呼啸了一阵儿后，才掀开眼帘看他
“萧帅，现下并非两军颉颃、不分伯仲，这些——”
我按住那张羊皮似的条约，在桌面上摩擦出一道并不尖锐的声响，拎起来，就悬在灯烛上方
“是不是有点痴人说梦，还劳烦您摆清位置。”

“既然要和平，自然要重新划界！还有，我们从辽国出兵，腿都跑断啦，是需要一些助军贴补的，那就……宋国每年向辽缴银十万两，绢十万匹，不算过分吧！”
老尤总跟我说，赵宋的南方是一块宝地——美景，美食，美女，占尽地物之利。我一贯晓得南边比北边暖和，但此时只觉过往所闻种种论调皆是狗屁。这鬼地方冷的像泡在刚要结冰又没结冰的水池子里，若下了冬雨，夜中褥子都如同沾了猫尿。
“啊这……”
如今更可恶，我堂堂铁胆英雄，还要受毛头小子的奚落，真他大爷的晦气！
“哼哼，你也说了，两边都是强……强卤之馍，再打下去对你们也没有好处，怎么不一起摆摆位置！”

不难想象，在过去短暂却于精神上略显冗长的德纯朝，使宋庭在辽人眼里成了怎样一块沃壤，丰比膏腴，而唾手可得。但我很难想象，眼前的人是怀揣着怎样的一腔孤勇，敢于只兵南下，妄图轻取临安，去见在温软水乡耽溺的皇帝。
就有点令人发笑。戏谑地盯着他张阖的嘴唇，直到他停止发言，没有接他的话茬
“这番说辞，萧帅原本是要去和官家说的，是吗？”
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南面的清流在文德殿尚可以一敌百舌战群儒，对蕞尔小国的蛮夷——连话都说不利索的那种——好像都杀鸡焉用牛刀了。
但忌惮的不是他，而是仍在北方似蛰伏野兽的那一批辽人。开始忽悠
“但您可能不知道，宋域今分南北二都，两边虽襟连如兄弟却也有分野，您往南边去，现下还被北边的人截住了，这有点说不过去吧，要是我们放您去和官家谈判，官家可不一定信任您。”

我觉得宋人书本虽然叽叽歪歪，但有一句话我一直认为说的非常好，那就是人贵有自知之明。比如没有读过书，就不要去考科举嘛，什么所谓的大运很难降临，最后除了丢脸是没有用处的。我这个人呢，什么都可以丢，但是不能丢脸。
于是我的精神紧张起来，觉得他在说一些我不懂的东西，不可轻易上套。
被骗也很丢脸！
“你说的真是非常有道理，意思呢我也明白了，这个……谈肯定是要谈的，就是和谁谈的问题嘛，对吧。但是你们大宋，不是都以皇帝为尊嘛？我也是跟着你们的规矩来，你看啊，如果之后你们的皇帝发现我不找他反而去找别人，啊，那我很难做啊！”
摸着没剩几根的胡子十分悲怆。

“您不会被官家发现的。”
道出这句话时很平和，并非只是说辽人求和的意向，而是说——若他们被剿杀在通州，德纯皇帝也不会得到一星半点风声。
“不知您一路南下，是否对闾里杂言有所耳闻，若有，应当知道魏王如今日渐位尊望崇。何况北伐禁军多听开封牧——也就是魏王的号令。”
向后欹靠，和和气气地给他递茶，是宋人的茶，浓郁的碧色，未添糖球，涩口且苦。
“若您愿意同魏王讲和，我保证您完好无损地回到北境。”

我们在家乡喝的都是牛羊的奶水，就像我们的身躯也同它们一样抵御风的寒冷与太阳的暴晒，唯有如此才能活的像野兽，因为只有野兽能生存并驰骋于荒僻的北疆之上。
但什么孔要用什么钻，汉人诗书礼义传家千载，想要拿下他们，打打杀杀的一套是行不通的。而且我们现在很有可能拿不下了。
大悲。
“既然与你们在此相见，当然是为了讲和。”
亲娘嘞，这个茶真难喝。眉毛拧成一坨，显得十分纠结和严肃。
“照你的说法，魏王是能够做主的人了？噢，其实我也明白的，这个权力啊，不在名号上，而在谁说了算，如果能够少走弯路，那我们当然愿意直接和说了算的人谈。只是之前我听一些消息说你们的皇帝有讲和的诚意，所以才放心前来，如今换了个人，那这……”

“您听，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讲和平的诚意，是否显得有些廉价，因为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在捍卫和平，而是渴望和平。”
宋辽久峙以来，禁军调度权、各路转运财权，均在以难以估量的速度攒聚在赵昀掌中，这场仗打得越久，对赵崇彦来说越不利，他当然希望和平，就算他不想，那些躲避在临安伞翼下的臣僚，那些口口声声苟利国家的清流们，也以涸鱼祈水的姿态，期盼着和平。
“而您要的，这张纸上的每一条款，魏王都给得起。”
给得起是一回事，给不给是另外一回事，这个他就不必知道了。再一顿
“何况，您应当清楚的是，您现在不是在魏王和临安之间选择，而是在是否和魏王和谈之间选择。”

“哎呀，您真是一个很善于辩论的人。”
我当然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只是必须尽力争取到一些承诺。就像太好猎杀的羊羔不会被珍视，太容易妥协的谈判者也往往会被欺压。既然已经不能按照曾经拟定的条款来平等对话，那么其他的东西自然是要端起架势的。
噢当然了，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聪明蛋子，应该能看得出我在端着，但我也未尝不能看出他们的窘迫。
据说魏王在他们的国都附近也是十分辛苦的，自然嘛，敌人都快打到自家的老巢了，肯定是焦头烂额的。如果他们还有余力，或者强大的军备，怎么会不一鼓作气继续战斗呢？要知道，愿意和谈本来就是一个“我们有嗲疲惫”的信号哇。
捋了捋自然卷的胡子。
“不过我们大辽子民也不是吓大的，如果魏王不能和我们好好谈，虽然我不想再次看到兵戎相见的场面，但手下的士兵，他们可是会非常愤怒，鱼死网破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嘛。希望您能转达他们的意愿。”

车轱辘话来来去去，能讲透的都如窗纸寸薄，已只差沾水一戳。象征性地收系起他们的诉求，稳妥锁入木匣，事实上它再也不会被打开。
很从容地站起，广袖与裘衣柔顺垂落。
“魏王一定会对您的建议慎重考虑，当然了，化干戈为玉帛素来是一桩美谈，对百姓也是好事，对你我也是。”
今日我从始至终未曾佩剑，或许教他难以看出这双手沾过的杀伐，事实上在谈判场，威慑与抚慰本就应当分工明确，人人都有要扮演的角色，完美嵌入孔位，方能使王朝不脱轨行驶。
“不急于今天给答案，您可以和您的部下们多多商量。听您的话可以知道，您是很爱惜他们的，不是吗？”
“天色也晚了，不若就早点休息。”

他应当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年轻人了。当然，看起来仍旧是年轻的。但时间的历练总会馈赠我们一些无形的东西，或许是更大的勇气，或许是更多的懦弱。
曾经的我勇气太多，得到的是喜忧参半的结果。时至今日究竟该进该退，其实也迷茫了起来。
“当然，和平带来的好处，在目前看来总是比继续战斗要多的。”
夕阳缓垂入山谷的瞬间，是阴阳交割的梦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