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中秋】
【才出三伏，地上仍似烧着火炭。富灵阿一早遣人来请，收拾停当，又撞见来请安的苏充阿。前日听闻他功课有所长进，有心嘉赏，便将小子带来了水云汤。】
【阔步入内，迎上来的自然是雅香雅玉。将臂一展，由着双姝缓带宽衣。二人的手皆是娇软滑腻，可着法的讨人欢心。不由惬意地阖了眼，哼了几句打牙牌。及至穿堂风一吹，才陡然想起今日还带了个小儿。横眼一瞧，见人正站在门帘后，干咳了两声】
杵那儿干嘛？

【早膳进了两块月饼。背了一首思亲的诗。阿玛要带我去泡澡。】
【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倒并不复杂，无非是他一时兴起，而我出现的时机恰好。但对于一个除了嬷嬷婆子还不曾被人看过光屁股的换牙小少年，这的确又是非常神秘且刺激的奖赏。】
【父亲是个老狂生，在某些时刻（就现在），值得拥有我无比的爱敬。】
这、这就下水吗？
【这话说出来，没来由地弱气。然而也很能表达出我一点点害羞与茫然。脱我衣裳的小婢子就穿了一层纱，解扣子的时候，我的整张脸差点儿就埋进那两团肉乎乎、白嫩嫩的大胸脯子里。好像也并不如预期那般快活。】
那我下去了！
【像一只迅捷的小豹子，扑通入水。快得没人能看清我不穿裤衩的模样。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后悔不后悔，水汽使我双眼迷蒙。于是用手去揉，越揉越睁不开。】
阿玛！这池子太深了！我的脚踩不到底！

【早前大婚时，几位哥哥便说养小子比养闺女有意思。如今甫一回头，看见小子生龙活虎地跳入池中，也觉得这话不假。待他在水中扑腾累了，才将小儿的臂一抓，往上提了提。】
【抬手时，本想将他的头按倒汤池中，练练他的水性。又怕福晋心软，成天地唠叨。虽然施了援手，然而玩心未泯。打量了他几眼，挖苦道】
前几日你额涅还说你长高了，怎么还是这么矮？
【又向池边的二人吩咐道】去将杨达叫来。

【这是头一回单独闯入阿玛的世界，一点也不美好。我丝毫没有想到，直到鼻腔里灌了不下五口洗澡水，他才慢悠悠地伸手救我。但是无妨，我算得很清楚，统共用时一百三十二个数，额娘不会放过他。】
【本欲故技嚎啕，然而碍于穿纱女子，只好不软不硬顶撞一句】合着您六岁就有七尺高好了吧！
【扑腾着往石阶上坐，忿忿地从小婢女的手中夺下的布巾，抹过脸之后顶在脑袋上，决计不肯再下水。】
杨达？是阿玛的新侍卫吗，儿子怎么从未听您提过？他能拉几石弓？

那是，我六岁的时候可没栽澡堂里。
【打从出生起便宠渥非常，虽没干过上房揭瓦的勾当，肆意任行，也练就了一身本领。只是这些本事却全不能传授与他——父母子女实则是本烂账，总是要债的容易，欠债的难。】
【并未理会他的后问，背靠于白石汤沿，闭目养了会儿神。待杨达进来磕头，才将指一伸，遥点小儿】
他，头一回来。你好好伺候伺候，务必把人洗干净了。

【我只觉受到了天大的冤枉——仿佛我是额娘和一个矮矬子生的一样。】
家之福……家之福，宗启，你要忍住。
【口中念念有词，字字句句尽是劝慰。我再不想和这个心里并没有儿子的老狂生搭话。】你说什么？等一下——
哎哎、你抱我干嘛，阿玛……阿玛我错了！哎呦！轻点！我的屁股！疼疼疼——
【我犹如一条砧板上的小肥鱼，被这个五大三粗的聋屠夫死死按住。我简直气疯了，谁家搓背从屁股搓起啊！】
阿阿阿玛！后日中秋家宴，我可就要进宫了！
【如果哭泣和额娘都无用，那么这将是最后的杀手锏。】
我要见玛嬷了！

【白石砌围的私汤，与温柔乡的戏台不过一墙之隔。富灵阿也曾提议在私汤内搭个戏台，只是汤泉行宫尚且无此规制，我若应了，难免惹人议论。此刻凝神细听，才辨出一折辕门斩子，便被苏充阿的鬼嚎闹得耳窝疼。】
岂不正好？洗洗干净，省得回头熏着玛嬷。
【本来一时兴起，想带儿子出来见见世面，哪料弄巧成拙，反成了恶人。败了兴致，出言也便不善】
别跟这儿叫爷爷喊奶奶的，搓个澡而已，还委屈你了？

【在杨达的五指山下，鱼鳞被刮得一干二净。这位力气奇大的搓澡工，应该去刑部，他将会是最出色的刽子手。澡巾是他的刀，锋利且迅速，瞬间毙命，便不会疼。】
【此情此景，我只觉壮烈。浑身上下除了脸再没一个好地方，幼儿娇嫩的皮肤下，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血点点，像被玩坏了。】
委屈
【然而从他冷漠的言语和表情，却突然悟到了些关于三纲五常的道理。父为子纲，即使他不爱我。】
但儿子如今知道了，您不在乎。
【将小身板浸在水里以缓疼痛，手肘用力撑着石阶，始终昂着脑袋。我看着他，忽然冒出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
等我将来有了儿子，一定不会像您这般。

【自分府以来，底下人献来的莺燕从未断过。只是我对女人不太上心，多年来后院寥寥，膝下也只有一子。苏充阿为嫡为长，自然在他身上多倾注些心力，平日往来谒府，也多带着他。像今日这样不情不愿，印象里还是头一回。虽然纳罕，也懒得去计较这里边的究竟。】
既然这么委屈，就趁早回府温书吧，明日临幅《乐毅论》送上来。

【我一刻也没有多待。比起入水时，起身几乎未溅起水花。从兴致勃勃到铩羽而归，差别又似乎只在一套衣袍。】
是。
【沉默地一揖，朝帘外去。燥气灌入了湿漉漉的眼眶，偷天换日一般，又重新赐我以轻松。】
【中秋将至，实不必将委屈挂在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