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仙台上一睡，醒来已是一个时辰后，天色落幕，黑湛湛的，从烛台上借火，提着灯笼出去，来回轻手轻脚免得吵醒当值的内侍，一脚没踩到月池里，反而陷入一个影子。
看一眼月色，再看一眼他，笑得尴尬。
“怎么，睡不着？”

我送陆幼窈出内禁，而后借脚力走回来。头顶上的月越爬越高，我先绕上宫墙看罢上阳宫的银瓦，又信步地幽游中夜里的望仙台，这时寂静，空气里的香火气息不曾消弭。
伸手扶一把李温，但长身挺立，完全没有冲他弯腰的意思，我在背光里朝李温笑，“哦，是太子殿下。”
虽然如此，口头上还算谨遵君臣之礼，尽管我觉得他属实敷衍。——我当然没有睡着。
“你又是在做什么呢？”

风里的砂，没有根据但终归让人不舒服。——我对李崇祚已经很好了，他至少不应该让我觉得今夜的风不够舒服，也可以说，让我觉得不舒服的人，至少不应该是李崇祚。抽出手去，带上门，将内侍的鼾声阻绝。
李崇祚长得很快，我于他缺少一个标尺，陆幼窈还不知道男女大防的年纪，李崇祚已经长到需要男女大防的时候。
“我睡醒了。”
蓬莱殿和望仙台，最大的联系是关于神明，不关于落在地上的我们，他走哪条路，都要绕一绕。
“崇祚，你去哪儿了。”

“殿下竟痴于此吗？”我扬起下巴，朝宽阔高挂的“望仙台”额匾看去，故作惊诧，“不过举形升虚那一套，弟弟向来是不信的。”
圣贤之上，道者主教化吉凶，我知道李温当然不是信玄弄虚之人，但就是要往那处作偏解，反正我与李温一概是投唇枪报舌剑，我若装作恭敬，他可能反而会不习惯。
“没去哪儿，溜达。”

踏前两步，负手凭栏，夜晚的大明宫缺少白日的喧嚣，那些由年轻女子的声音构成的起承转合通通销声匿迹，唯独留下君恩垂幸那一道。
他若有脾气，也应该是对长阁殿。如这月池，满罩长安，也有它去不得的地方——我与皇后的孩子们——李崇祚，应该有此一划。
这里望下去，是含元殿脊和丹凤门。
“你从丹凤门溜达回来，你和陆小娘在一起，陆准是什么身份的人，崇祚，你和他养女太近了。”

“殿下颖慧，但宜眼眺四海，不该费神盯看我与谁来往。”
从望仙台向外看，得以俯瞰那些披银的鸱吻，因而我想，这里或是梨园弟子激起诗性的圣地。李温不再看我，我却不曾移看旁处。——我的诗性只会启于崇文馆，从不浪费在此处，用以虚唱浪漫。
“那么殿下是以什么身份来与我说这句话？皇太子还是兄长？”

我有些怀疑皇后，她有没有教导好子女的能力，或者可以说她对李崇祚皇室身份有没有清醒的认知。
月亮澄明圆亮，照进眼里，我不能理解赵崇祚，毕竟这种——幼稚的问题，我从未问过，向武宗，或者向圣人，我根本不曾触犯过这种规则。
“崇祚觉得家人和四海，只能择其一？”
端右手在身前，回身。
“这不重要，忠告而已，太子说得，兄长也说得。”

“殿下不必在意我如何觉得。”
很轻快地笑了笑，没显露出任何不快，“更不必这般草木皆兵，我说了，我只是经过，与殿下恰好偶遇而已，何至于动辄拿陆准警告我——我不和陆小娘顽在一处，那么该与谁顽在一处。”
将半边身子一侧，闲闲地搭靠在凭栏上。
“难道该与热肠冷面的兄长吗？可是兄长不亲近我，也不单是我的过错呀。”

我并不喜欢这种交锋，大明宫出生的孩子与东宫出生的孩子大不相同，他们身上附着难名的机锋，吐息之间挟卷人身。
我对李崇祚已经很好了。
“在兄弟姐妹中，我已经最亲近你了。”
陆幼窈和其他世家娘子不同，陆准也与南衙北衙的其他将军不同。帮李崇祚理好衣襟，收回手，“月亮很好，明天见。”

“是吗？我没觉得。”
风从怀襟的间隙里钻进来，我反问他李温后，又摇头，“我们也不可能真正亲近起来，在你真心将我与李向韫视作同胞亲生之前。”
我将李温自作主张的手拂开，皱起眉。
“殿下说什么呢——你明天在东宫，我怎么见你啊？”

稀里糊涂地把日子过下去就是了，李崇祚非要深挖些无关紧要的事，我恐怕是崇文馆先生教书散漫，让他余力甚巨，无处派遣。我愿意大费周章，说一辈子谎，还不算兄友弟恭？
“孟子与梁惠王论战，崇祚可仔细读一读，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与我一论。”
手指随意捻风，笑而不语，对南去的雁说明年再见，就一定能再见吗？还是那句话，我不明白李崇祚。

“我资质愚钝，不比太子，但我有先生，其治学应在太子之上。”
简言之，不必好为人师，来望仙台装菩萨，也属实是道佛两淆，走错了地方。
“殿下来给母亲请安的话，也可以见，我愿意论道，你愿意来吗？”

“明日我会去向皇后请安，明天见。”
我不称量李崇祚对我的善意或者恶意，他只是大明宫中的一粟，如果他需要我去蓬莱殿，那么当然可以。
小孩子应该提这种具体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