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立秋后，北京城逐渐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我这样闲不住的人，自然没有道理浪费良秋，早早儿的便请人往廉王府下了帖子——按理讲，请老二来顽元也不必这样正式隆重，盖因是为了捧庆萃班谢老板的场。他的名头，早在两淮时候我便已经见识到了，盐务依例蓄花、雅两部，全是为了大戏备着。千户生女当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戏和花，这样无伤大雅的东西，在两淮，竟成了生活必需品。我对于花没有过多的逸致，对于花部却是极其热忱。花部便是京腔，如今流行京秦不分，谢蕤卿便是其中翘楚。谢蕤卿这个人，很有点儿意思，在扬州以一戏千金，他却有貂裘换酒，饮罢封侯的气势。冬里碰见天桥下的乞儿，二话不说，便以皮裘赠之，很有侠气的味道。故而他极工《水浒传》，尤其出名于阎婆惜。总之，谢蕤卿返京挂牌，不经我的捧场，哪里算是来过？我便嘱咐了卢肇淞，包了两天场，头一天，请了六部一众同僚；第二日，又请了几位王叔坐镇；到了第三日，阵仗起来了，我独留了前厅两个好座儿，请廉亲王来，两个正宗戏博士，只为听戏，不言其他。】
【我来得早，先往后台去，满满当当的行头，衣、盔、杂、把几大箱子，有声有色。我忙活完了，问一问什么时候，这才往前面走，两只手沾满油彩颜料，一壁让卢肇淞帮我折袖子，一壁与老二笑道。】
你今儿来的倒早。【有伙计端来一盆水，一块巾子，我先洗手，我们兄弟间随意，不必有甚么客套，寒暄话实在懒得讲。】从前听人说，谢老板登场前，均是座客亲自傅粉上妆，今儿我总算能一试。只是天不够冻，没穿狐裘来，恨不得他的粉渍——【正说话间，却抬头一瞧，二楼包厢正对戏台，人逐渐坐满了，影影绰绰，像无数个模糊的、没有脸的沙包堆着，便有一张极清秀的脸，从个中突显出来。我自然认得她，我们现在，正是要避嫌的时候，猛一见她，竟觉得无比熟悉了。我想了想，叫伙计寻笔墨来，写了一行字，着人给她送去，老二目光随我一望，知道我们的渊源，只很洞悉的一笑。我便往戏院二楼的天台走去了。】

【今晚仿佛是为我这一场意外而引发的等待特意剪裁的。】
【天台单围出一小块，有极细的藤萝从顶上垂下来，花剩不了几朵了，也许是蔷薇，也许不是。有一枚细窄到几乎不作数的月亮，被檐兽驼在背上，它们一起对我进行蛊惑：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奉劝我，警示我，让我不得不酝酿一场思娇的情绪，虽不至于度日如年罢，但我身不由己地期待起来——我竟不知我是这样浅薄、毫无原则的人。等到风、花、月一切到位了，赫舍一身牙白，向我走来，她是冰雪的精魄。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就此满打满算了。】
【我依旧伸手，搭着阑干，站得不是很直，吊儿郎当的对她进行等待。她的每一个步点，都仿佛踩在月光的刀刃上，轻飘飘地，太清绝了，她是炫技，未免让观者苦楚。她走向我，以一种必然的、轻松的、甚至是自如的情态。这将是不久以后的我的妻子，婚姻，真是天底下最没有道理的事情。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因为一种虚无缥缈的契约关系进行同化，成为牵绊，承诺不变；而人往往是最百变的。它与天性和自然相悖，仿佛是一个修行。我并没有做好被婚姻征服的打算，而她却已经得心应手地，从一角袖子知微见著了。】
哦，这里——【一抬手，与她笑道，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今晚上替谢老板上妆，蹭到了油彩。【手在空中，并没有放下，我望向她，这样一点儿清冷，却很稚嫩、秀气的小脸，作一个捉笔状，与她隔着月，隔着风，隔着花，笑道，仿佛是来自于捧角儿的纨绔未婚夫的挑衅，又仿佛是真诚十足的向往夫妻生活的另一个张敞。】
你的眉毛画的很好，远山入鬓，清妩从容——念悟，我想以后我也会画得很好。

【念悟仿佛是一位高高在上的面试官，对她未来的夫妻生活向我发起质疑，产生困惑，进而希望我的回答，能够给与她孤注一掷的一点儿信心。女孩子的别扭和善变，总让人轻易地包容和谅解，有一种曲径通幽的、别样的可爱。我由她瞪着一双黑晶晶的眼睛，对我进行无所顾忌的打量和审判，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她倏忽一瞬的簇眉，这样清远的、英隽的眉，本不该拘泥于这样的愁绪里的。一个暧昧的、亲近的、似有所指的“你”，跨过“谢老板”，或者很多个“她”和“她们”，变成了冷冰冰的、别别扭扭的”王爷。】
【我先转过身，手仍搭着阑干，我与垂下的小蔷薇一起笑，无声无息的。】念悟，初五时候，王府上送去的几抬衣料、首饰、文玩，和一些小玩意儿。其中一盒，里面有一枚玉石雕的印章，是上好的籽料，刻了蝙蝠佛手云纹，你若过给它翻过来，会发现底下并无刻字。
【我再看她，衣袂翩翩，凭风而立，夜是一块儿玫瑰紫的帕子，她就是上面银线绣的花儿；鬓边一支红宝石金簪，天真的活灵活现，贴她很近，黑夜中吞吐、闪烁，像明灭的火星似的。我该不该提醒她，别离太近了，别被火星燎了。秋天干燥，总怕火灾。】
【然而，我张张嘴，没有一点儿愧意的，继续与她说道，如斯良夜，我如斯情深。】等到以后，我知道了你的小字，便会为你亲自刻上，从此它才完整。日后每一首诗，都会用它盖章，由它作定论。对于画眉，或者对于爱情，我想我们都是新手——但没有关系。
【我牵她手，低头烙下一个吻的戒指，我这样游刃有余，在黑夜、秋月、白星、清风里看她——她的眼睛里，藏纳着整座北京城。】我们可以一起慢慢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