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菜。”
“嗯。”
“准备好跑起来了吗？”
“哎？？春希君——”
“要跑咯！”
春希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抓住雨伞，在街道上开始奔跑。对于这意料之外的展开，雪菜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只是被动地跟着春希跑了起来。
他们穿过人群，越过街道，向着目的地跑动着。
“要去哪儿——”
“很快就知道了！”
现在，还有十分钟。春希看了看手表，已经够用了。
两人一路跑到了开樱社的大楼下，随后一口气冲了进去。
“春希君……这里不是……”
“放心吧，我已经给他们放过假了。”
他们跑进电梯，坐到顶层，又奔向了通往天台的楼梯。
待最后的攀登结束，两人已是大汗淋漓。
“春——春希，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跟我来。”
春希一手扶着有些岔气的雪菜，一手打开了天台的门——
顿时，被一片光辉所包围。
“……是星星。”
雪菜似乎忘记了疲惫，惊讶地望向天际。目之所及，星熠满天。
“没错，是星空。”
春希微笑着揽住雪菜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身旁。
漫天的星辰，慷慨地倾洒着她们的光芒，将迷离的夜晚点燃。
耀眼的星斗，骄傲地展示着他们的璀璨，将相爱的心灵照亮。
“春希……”
春希抚摸着雪菜的长发，邀功般说：
“几个星期之前，我就一直在查。各种气象数据，各家天气预报，最终发现，今年的平安夜，是难得一见的晴空，能够看到星星。”
“春希……”
“要说观星，当然是在高处。开樱社的大楼是这附近最高的，用来看星星最好。为了借到钥匙也费了一番功夫呢，啊哈哈。”
“春希……”
“你知道吗，雪菜？聚会之前我见下起了冰雹，还以为是气象异常，我的计划要腰斩了呢。啊~那时候真的很不甘心，不过后来天还是晴了。”
“呜……”
春希当然察觉了妻子声音的变化，但他并没有在意。因为，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他松开雪菜，绕到天台入口的后面，取出了一早放在那里的盒子。
“这是……”
“圣诞礼物，雪菜。”
说着他打开了它。
——是一枚戒指。在灿烂的星辉之下，它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春希……”
雪菜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呆呆地重复着爱人的名字。
春希取出戒指，将它戴在了雪菜的手指上。
午夜已过，悠扬的报时钟声回荡在城市的上空。
“现在是，2014年12月25日。”
星光勾勒出春希的身影，让雪菜不由得有些目眩神迷。
他顿了顿，正对着妻子的眼睛，轻轻地说：
“圣诞快乐，雪菜。”
“呜……”
雪菜喜极而泣，扑进春希的怀抱。
“春希……”
“嗯。”
“谢谢你……”
春希微笑着，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抱紧了雪菜。
“我爱你……”
雪菜哽咽着，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吐露着爱意。
在开樱社的天台，在这无人打扰的角落，相爱的两人，再一次、紧紧相拥。

第四章

2014 12 24 奥地利
1683年9月，维也纳战役。
当波兰翼骑兵卷起冲天的尘土，向奥斯曼帝国的阵地发起背冲之时，大维齐尔上原明白，他已经输了。【1】
骑兵的墙式冲锋，需要搭配隆隆的鼓点和钢琴。紧张和胜利的气氛，则依托提琴实现。
即便真的抵达了舞台，出现在维也纳的观众面前，冬马和纱也搞不懂，为什么和泉千晶选择扮演索别斯基——也就是女扮男装。【2】
以及、为什么她不是演员，却被台下相当一部分人注视的情况。
维也纳人似乎比较喜欢这出剧目，上座率比以往高出很多。或许是因为自奥地利这个名字诞生一千余年来，那场发生在17世纪的战役是他们为数不多值得骄傲的一次胜利。不过，爱丽丝在台下曾吐槽说，剧中最贴合英雄形象的主角扬•索别斯基，却不是奥地利人而是波兰人。
台上的演员全情投入，以话剧特有的夸张肢体语言和爆发力极强的台词并结合一些和纱无法理解的黑科技，近乎完美地还原了战场氛围。据说在舞台下的观众视角看来，就如同在看全息电影。但在和纱的眼里，就是一群身着戏服的演员在张牙舞爪地表演而已。
——电影吗……好久没看过了。
她默默念叨着。
冬马和纱端坐在她的位置，两手轻放于膝盖之上。修长的手指小幅律动着，似乎在热身，又或是在排遣时间。她依旧身着那套继承自她母亲的黑色长裙，长发及腰。
在和纱本人的坚持下，原本打算把她的头发盘起来做发髻的爱丽丝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看到她将自己的一头淡金色长发卷了又卷，熟练地打成一个法式发髻的样子，冬马和纱感到一阵排斥。作为一个亚洲人，和纱还是觉得自己的黑长直造型更好看。
在以往的演出中，和纱也未曾卷过发髻。在欧洲与日本的乐坛，她留下的印象始终是那道不事雕琢，自然而美丽的身影。
大概有四分之一的观众紧紧盯着舞台后部，左侧的那一架钢琴，以及坐在钢琴之前的冬马和纱。其中便包括围着围巾，戴着墨镜的冬马曜子。
和纱知道母亲就在台下，但具体坐在哪里不清楚。
【我会来监督你的哦，不过不一定买到哪里的票。】
回忆着母亲几天前玩笑般的话语，冬马和纱悄悄地举目环视。
——是在二楼包厢？一楼前排？抑或只是某个普通的座位？
甚至不需要看到自己的身影，曜子只需听着和纱的钢琴声就可以判别她状态的好坏了。
——妈妈，你在哪里？
和纱在心里像个孩子一样念叨着。尽管她在三浦等人的面前表现得比较正常，但唯独在想着母亲的时候会变得幼稚。
不——在想着某个人的时候也比较幼稚。
冬马和纱最终还是没有发现母亲的身影，无奈只得收起了心绪，乐团的奏乐要开始了。拜其所赐，虽然是复出后的第一次正式演出，冬马和纱却没有丝毫的紧张。
——说起来……
她望向了斜前方的指挥三浦，
——他们演奏之前，会想些什么呢？

三浦闭着眼，挺直了身体，紧紧握着指挥棒。每一个乐手的位置、音色和响度都了如指掌，每一个和声部的发声顺序也都烂熟于心，但他还是非常紧张。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正式演出，或许是因为糟糕的指挥会使其被解雇，三浦的手心开始冒汗。
距离演奏开始还有一分钟。三浦抬起手，做预备状。
和纱将手轻轻放于琴键的上方。爱丽丝等人纷纷搭弓上弦。
冬马和纱尚且不知道母亲执着于让自己复出意欲何为，但不知怎地，她现在想回应母亲的期待。于是虽然是和新手们合作，和纱也拿出了十分的专注和精力对待这场配乐演出。
……
“你果然、还是找了个小男朋友吧！”
回忆着演出结束后，曜子和三浦热情拥抱的场面，冬马和纱吐槽道。
曜子安稳地靠在出租车的后座，淡然地回应说：
“拥抱这件事，对于欧洲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啊。”
“喂喂，你们可都是日本人。”
“先不说我，三浦可是在欧洲待了很多年，恐怕除了外貌，浑身上下已经全是西洋人的样子了吧。”
“.…..”
和纱呼出一口气，转头望着车窗外的夜景。
演出从表面上看非常成功，整个剧院都浸泡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观众们纷纷起立欢呼，仿佛当年那场胜利的余韵。这气氛是如此热烈，甚至有些感染了冬马和纱自己。
当作为协力演出的花冠成员们走到台前谢幕时，场下再度掀起了鼓掌和赞扬的声浪。和古典音乐会那文雅的结束方式不同，话剧所带来的是更加自然的感情宣泄。于是观众们也不在意交口称赞带来的混乱感，一时间混杂着英语、德语、日语以及一些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鬼哭狼嚎包围了台上的所有参演人员。
三浦临时改换了站位，让冬马和纱来到最前方，与指挥以及乐团首席站在一起。
这也使得一部分冬马和纱的粉丝发出了满意的欢呼声。
——果然吗……
和纱对于自己仍旧拥有这么多的粉丝并不觉得意外。在年轻受众越来越多的当下，作为难得一见的美女钢琴家，受追捧实属正常现象。
于是她亦挥了挥手，向热情的粉丝们致意。

……
和纱将车窗缓缓摇下，感受着袭人的微风。额前的刘海微微摇晃，蓝色的眼眸显出些许倦意。修长而有力的手臂托起她的下颚，嘴角勾起一个微笑夹杂玩味的弧度。
和纱发现，她的心情意外地不错。
不论是几日来和乐团磨合演奏，还是在结束后与母亲安静地度过一个下午，都让她感到由衷的放松。
虽然说在日本和朋友们待在一起的时候也很愉悦，但和纱有的时候会觉得他们太热情了。并且春希和雪菜那份糟糕的音乐基础，并不是能依靠热情就能弥补的……比起向外行解释一条条乐理知识，与专业人士的合作总归是轻松一些。
曜子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和纱你也没有什么说我的余裕吧。明明自己就是个被甩了的女人，而且到现在也没有新的男朋友。”
“……要你管。”
“没想到我居然养了这么一个专情的孩子——”
她叹口气，侧眼望着女儿，
“你当真、不作任何打算？”
和纱犹疑了一阵，随后小声说道：
“……我也不知道。”
但她的眼睛一直望向窗外。
“……今天是平安夜呢。”
“是啊。”
“那、妈妈，圣诞快乐。”
她转过身，微笑着说。
“你也是。”
“.…..”
“说起来，明天圣诞节，你——”
和纱本已转过去的头又转了回来：
“我有约了，和花冠的成员。”
“喔……意料之外呢。”
“妈妈，你不会是以为我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又打算自己过圣诞吧？”
“看来不是这样咯。”
“嗯。虽然说我也不是特别想去，但……”
和纱撩了下头发，
“毕竟是复出之后第一次合作的乐团，而且大家相处得也挺融洽的，所以他们的邀请我没有拒绝。”
——况且这是理所应当的。
她想到，不过并没有说出口。
“.…..你果然变了很多呢。”
曜子似乎突然间有了兴趣，她笑眯眯地继续问道：
“难道说，在日本待了一年，我的女儿已经被调教成了正常人？说起来，能调教我女儿的恐怕只有吉他君了吧？难道说你们其实——”
和纱不耐烦地摇摇手，
“别把你那不堪的人生履历套用在我的身上。我可是很认真的放弃春希的，说到做到。另外被男人甩了还纠缠不放可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说着她又戏谑地看了看母亲，
“比如某人，离婚两次之后依旧能和老情人们耳鬓厮磨呢，我可做不到。”
“哈，我拿得起放得下，不像某人，被一个男人甩了而已就抑郁了好几个礼拜，至今都找不到新的情人。”
“切。”
和纱把头靠在窗户上，冰凉渐渐渗入她的额头。

“对了，我听三浦说你和那个叫千晶的戏子单独聊天来着？”
“嗯，确有其事。”
“说了什么？”
“.…..”
和纱沉默了许久。
“.…..”
“.…..聊了一些，关于我高中毕业之后的事情。”
噗嗤，曜子笑出了声。
“你高中毕业之后的事？不就是每天吃了睡，睡醒了弹琴，弹完了吃，吃完再睡……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是啊，所以我就回答的这个，每天吃了睡，睡醒了弹琴，弹完了吃，吃完再睡，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在百无聊赖的练琴生涯中，技艺日渐成熟，心中的目标也渐渐明晰——”
“等等，刚才那应付采访的台词是怎么回事？”
和纱摊起手，
“春希教给我的，遇到记者就这么说，包括遇到他也是。”
“哎、你和吉他君果然还是有关系的吧~”
“快闭嘴吧，妈妈。”
“啊哈哈哈哈……”
曜子笑吟吟地说道，
“偶尔这么聊聊，会有回到年轻时候的感觉呢。”
和纱无奈地摊起手，
“年轻吗……”
“不过，那也很无聊吧，对于陌生人或老同学来说。”
“是老同学，以前千晶也是峰城附属的学生。”
和纱顿了顿，继续说：
“她确实觉得很无聊，一边露出失望的神情，一边还抱怨着什么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取材机会却怎么怎么样之类的。”
“.…..这孩子也挺不识体统的呢，和以前的你一样。”
“我？我以前虽然不喜欢被采访，但我觉得我还是——”
曜子笑着摇头打断说：
“这一点你就不用反抗了，但凡问个身边的人都不会认为以前的你会说话。”
“是吗……”
和纱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
“嗯，她说2月份的时候她会回日本，到时候开樱社会采访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她可以帮忙带给春希。”
说到这和纱笑了，
“我能有什么想说的呢？只要打个电话就能聊天的朋友，平时也都把话题该聊的都聊了啊……”
母亲歪着头，开口问道：
“所以，你的话是？”
“北原雪菜，生日快乐。”
女儿舒展身躯，伸了一个懒腰，淡然地回答。
曜子一怔，随后便恢复了正常的神情。

“对了，和纱，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她挺直了身躯，面朝和纱，严肃地开口：
“你……这次复演感觉如何？”
“嗯、还不错。”
冬马和纱回想起站在台上的那份感觉，继续说道：
“我果然还是喜欢钢琴。不论是和乐团磨合练习，还是在台上演奏，都让我觉得很愉悦。”
“真心话？”
“真心话。”
“喔，喔……”
曜子发出了不明所以的感叹声，
“既然这样，那你还打算复出吗？”
她最终还是问出了这句话，也是曜子今天晚上唯一要问的、最重要的话。
“如果妈妈希望的话，我不会拒绝。”
和纱面带一丝微笑，很快给出了答案。
“.…..那就做好准备吧!”
“哎？”
“因为这一次，我已经能预料到，你的粉丝们欣喜若狂的表情了。过几天，『退隐的美女钢琴家冬马和纱复出』的消息一定会登顶日本各大娱乐报纸的头条的。”
“呵，”
和纱耸耸肩，
“我习惯了。”
“等你回日本时候，与你很有缘分的开樱社，一定会抢着来报道的。”
“回日本吗……”
和纱看了看母亲，
“那你怎么办？”
“我和你一起回去。”
曜子此时却回避了和纱的目光，转而看着窗外：
“我也该到回家的时候了。”
“.…..”
出租车到了曜子的疗养院，二人下了车。
“你也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会走。”
“……嗯。对了，妈妈。”
“还有什么事吗？”
已经露出疲态的曜子回过身子，望着女儿。
“我能不能，把那个花冠乐团也搬到日本的驻地去。”
“嗯？可以哦，只要你肯说服他们的话。三浦指挥是日本人，我想他大概不会拒绝吧。”
曜子挤出一个笑容说道，随后缓缓地踱步进了疗养院的大楼里。
和纱吐出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空。
“……是阴天呢。”
她缓缓地说。

2014 12 25 奥地利
和纱坐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她新的造型。
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请美代子小姐为自己梳了传统的发髻。又拿出了很久以前买过的和服行头，仔细地穿戴规整。自出生以来，和纱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打扮过。
她的一头长发被全部挽起，盘结在一侧，随后用一枚装饰复杂的簪子固定住。嘴唇在助理的建议下涂抹了较为湿润明亮的口红——据美代子说是香奈儿97号——脸部因为肤色本来就很白所以只化了保水妆。
和纱忍住了舔嘴唇的冲动，起身转了一圈。和服的摆袖随着她的转动而轻微摇晃着，如果就此翩然起舞一定很好看。当然她并不是去参加什么祭祀活动，自然也不会跳舞了。
“和纱小姐，很漂亮的哦。”
美代子笑着夸赞道，
“现在的和纱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日本人。”
“我本来就是日本人好吧。”
说着和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问道：
“那个，这里能不能松开一点？”
她指了指自己的衣襟，
“有点紧。”
“不行的哦，那里只有已婚妇女或者艺伎能松开。和纱还是一个未婚的姑娘呢，所以不能。”
“切——那这么说我妈妈穿和服也不能松开？”
“呃，离过婚的女士应该可以松开吧……啊哈哈。”
美代子尴尬地回应道，
“而且……曜子女士应该不会感觉紧。”
“哈啊？”
“至少在胸部的尺寸上，和纱小姐已经完胜曜子女士了呢。”
和纱耸了耸肩，
“我不反对这种说法、不过，等哪一天我的钢琴也能全面超越她的时候，再比较也不迟。”
“对了，和纱小姐是要参加什么宴会吗，穿得这么正式。”
——还一早就把我叫来化妆。
美代子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尽管在冬马工作室里一直作为超人助理工作，她也没有四点多就被叫醒，还是被冬马和纱这个懒床惯犯的电话召来的时候。
“没，是花冠成员的邀请，我想应该是庆功宴之类的吧。”
“哦……那你穿这身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美代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和纱的外形，说道。
蓝黑的和服静静地躺在和纱的身上，洁白的菊花从下沿一直盛开到袖摆。深红的花边勾勒在衣襟内衬，钻进和纱的怀里，又从袖口反转而出。昂贵的丝绸面料在化妆灯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芒，暗纹也在灯光的照射下隐约可见。
“是不是太正式了？”
“和重要的合作伙伴的庆祝场合当然要正式了，”
冬马和纱想当然地说道，
“以前妈妈和那些著名的交响乐团合作的时候，也会穿正式着装的。”
“嗯……是这样没错。”
——但那些不过是些年轻人吧？只是一些菜鸟吧？真的有必要吗？
美代子心中叹了口气，说：
“现在已经九点了，和纱小姐，我们要出发吗？我开车送你吧，这一身去坐出租车可不好，别弄脏了。”
“嗯，不过在这之前，工藤小姐，能不能拿摄像机过来？”
“可以是可以，你想做什么？”
“给我照几张，好不容易穿一次和服。”
说着和纱抬起袖子转了一圈，
“然后……”
她的脸上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
“给我的春希发过去。”
“.…..”

虽然一身传统的日本贵族打扮，但和纱还是选择了穿一双靴子而不是木屐。毕竟外面还有积雪，木屐只会让她的脚趾冻伤。
她安稳地坐在美代子的车的后座上，侧眼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
这让她想起了两年前的斯特拉斯堡，七年前的日本，或者说每一个决定她命运的场合。
冬马和纱讨厌雪，这一点在她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从未改变过，而且直到将来的不知多少年内也不会改变。
但她却必须接受雪。
不论自己多么讨厌，雪就是雪，不论是从天空中素白地飘下，或是落入尘间满身乌黑，她都被人们称为雪。
而且，冬天就是要有雪的。
雪越来越大，渐渐遮住了视线。美代子不得不打开了雨刷器。
说起来，自己的名字里有冬字。
和纱抬起手腕，把玩着装饰复杂的香包。
或许这是一份暗示，自己的生命中雪是不可或缺的。可偏偏如此，和纱依然讨厌雪。
即便雪是如此洁白无瑕，即便她能够滋润大地。即便雪有着许许多多的优点，她依然被和纱所讨厌。
每次接触雪，和纱的思绪便如被搅乱一般四散而去。
香包被和纱捏得变了形，但她的手指松开时，又恢复了原样。香气粘在了和纱的手指上，顺着飘进了和纱的鼻腔。
“好香啊……”
她自语道。
对了，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雪的缺点。一个能让和纱顺理成章地讨厌雪的缺点。
“你……太淡了呢。没有香气。”
她自语道。
然而这份思考，也像外面纷扬的雪花一样，很快消逝了。

由于大雪，临近正午，冬马和纱才抵达了花冠乐团的成员们聚集的地方。
看样子是一个临时租赁的地方，很简陋。能看到以前的租客们使用的痕迹。酒瓶，垃圾袋等只是简单地堆叠在门口，等待着专人回收。
奥地利是高度发达的国家，这一点和纱在漫长的旅居生涯中已经无数次意识到了。而她那“贫穷的角落”，和纱却是第一次看到。
进入会场之后，朴素的气息更是铺面而来。
大家穿的都是清一色的休闲装，有的人甚至只穿了拖鞋。吃的是普通的西餐和垃圾食品，喝的也是啤酒而非和纱想象的香槟或拉菲。互相讲的也都是些粗陋的祝酒词，德语和英语的方言夹杂着，一点礼仪的感觉也没有。
和纱觉得自己似乎进了一场工人乐团的集会。
【英】“各位……好。”
见大家都停止了手头的庆祝，将目光转而投向自己，和纱的脸腾起一抹绯红。
比起因为衣衫褴褛而被别人看不起，似乎因为衣着华丽而被大家敬而远之更难以忍受。
【德】“这是哪来的资本家大小姐啊？”
爱丽丝以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吐槽道，随后拿起一杯啤酒向和纱走去，并示意其他人继续快活。
但，和纱总觉得自己出现之后，大家都变得拘谨了。
【英】“和纱小姐，中午好。”
爱丽丝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英】“你也是。”
【英】“哎，不过我是没有想到，和纱小姐会穿得这么正式呢。这是和服吧，而且是那种正装款式。”
【英】“嗯，对。”
【英】“我可以摸一下吗？”
说着爱丽丝歪头戳了戳自己的脸颊，
【英】“它看上去非常的……舒适。”
【英】“没问题。”
爱丽丝披散着头发，略微俯下身子，触碰着和纱的袖口。
【英】“是真货……”
她嘟囔道，随后放开了手，
【英】“和纱小姐……抱歉失礼了。”
【英】“不，没什么。”
【英】“嗯，希望你能玩得尽兴哦。”
爱丽丝尴尬地笑了笑，后退了一步，转头离开。
“我怎么感觉我被疏远了……”
和纱小声念叨着。
“别介意，这群人就是这样。”
三浦耸肩调侃着说，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对有钱的渴望往往更加强烈。”
“说的也是。”
他舒一个懒腰，向前迈了一步，又回头问道：
“庆祝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你要一直待在这儿吗？”
“当然。”
“那我也祝你能玩得尽兴吧！”
三浦举起啤酒罐，
“先干一杯！”
“.…..”
“对了，如果你不习惯喝啤酒，我可以去给你买点红酒，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啊，不必了。以前在学生时代经常喝啤酒的。”
“是吗？”
三浦上下打量了一番和纱，笑着说：
“你可不像是会喝啤酒的人。这样吧，等中午这段时间过去，我回家给你拿几瓶来。”
“切……随你吧。”
三浦再度露出一个笑容，后退着进入人群之中——
【英】“诸位，如你们所见，冬马和纱小姐已经抵达了现场。我们此次成功有半数是因为和纱小姐的鼎力相助，所以，我提议诸位向和纱小姐敬一杯。”
他张开双臂，拍手，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英】“好的——”
在获得乐团成员的响应之后，三浦高举啤酒，朗声起头：
【英】“干杯！”
——“cheers！”——
在场的所有人，都抱着灿烂的笑容，向冬马和纱敬了一杯酒。
和纱尴尬而不失礼节地笑了笑，心里惊讶于他们的热情。
——我果然，还是不习惯人多的场合……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天空恢复了往日的晴朗。
刚刚吃过午饭的各位乐团成员开始继续寻欢作乐，打牌，喝酒，或是跳舞。
冬马和纱默默地趴在角落的桌子上，若有所思地盯着中午吃剩下的食物和包装袋。
——好无聊啊。
她伸手去够包装纸，把它们叠成了纸飞机的模样。记忆里，折纸飞机的技艺还是小学那些屈指可数的朋友传授的。现在已经成人多年，冬马和纱却依旧记得。
不过，被别的人看到自己一个大人却还在折纸，肯定会被当成十分幼稚的行径吧——
【德】“和纱小姐~”
“哎？？”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立刻扔掉了纸飞机，挺直身躯。
定睛一看，果然是爱丽丝小姐。
爱丽丝对和纱的慌张视若无睹，弯腰捡起了纸飞机，坐到了和纱的对面。
【德】“和纱小姐，也喜欢玩这个吗？”
和纱的脸瞬间腾红，她支支吾吾地说：
【德】“不……只是有些无聊——”
话刚出口，和纱就后悔了。毕竟是来做客，轻易地就说无聊也太不识场合了一点。
【德】“这样啊，确实和纱小姐有些难以融入我们呢。不过，我可以陪你聊聊天的。”
她微笑着说道，指了指纸飞机，
【德】“比如一起折个纸之类的……不过和纱小姐只是因为无聊才折的吧，啊哈哈。”
可能爱丽丝自己都觉得尴尬，她的微笑最终演变成了干笑。但是这位金发小姐并没有放弃与和纱的搭讪，她继续说：
【德】“和纱小姐觉得我们乐团的成员都如何呢？”
【德】“什么如何……是指水平之类的吗？”
【德】“嗯。我们不会在这个乐团待太久，最终都会单飞的。”
【德】“这样啊。我觉得你有单飞的水平。”
和纱回忆着乐团首席爱丽丝的表现，夸奖道：
【德】“不仅技艺精湛，而且表现效果很好。如果能拿到一两个大奖，一定会一炮而红。”
【德】“啊，谢了。那三浦呢？”
【德】“指挥的水平我不是很了解，看他作曲的质量应该也不会差。”
【德】“嗯嗯，其他人呢？比如首席大提琴，首席中提琴，圆号手，萨克斯……”
和纱看了看爱丽丝，发觉对方完全以一种仰望前辈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于是她继续说：
【德】“大提琴部的首席不行，水平不够。圆号手的水平勉强够演奏水平，但他们要单飞缺少途径，加入一个著名的乐团是一条不错的出路——虽然说现在这个乐团也不错了……”
和纱尽量以不得罪人的口吻评价着花冠乐团，
【德】“不过，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你们配合起来却又出奇地一致，效果很好。”
【德】“这个嘛，基本上都是指挥的功劳。”
【德】“确实，这么说三浦指挥的实力也很不错呢。”
【英】“喔，两位小姐，请容许我打断一下。”
待和纱转头看时，三浦已经快步走上前来。
令和纱颇感意外的是，三浦不仅拿来了酒，还换了一身西服正装。

【英】“哇，苍介，这是给我买的吗？”
爱丽丝很自然地叫上了三浦的名字，
【英】“我很久没有喝过这种好酒了。”
【英】“很遗憾，不是你的。这是我带给冬马小姐的礼物，当然也给你买了一瓶。”
【英】“哈啊，区区拉菲就想打发我？”
话虽然这么说，爱丽丝却也抱紧了她的那瓶拉菲，摇摇摆摆地走了。
三浦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进一步安抚爱丽丝的打算。
“我说，这香槟不便宜的……”
和纱望着三浦手里的酒，
“为我这么破费真的好吗？”
“不必在意，这一次乐团盈利很多。而且，我也并非喝不起香槟。”
三浦微笑着说着，眼睛瞟到了放在一边的纸飞机——
“和纱小姐也喜欢折纸吗？”
“啊~~~够了，不要在提这件事了。”
和纱满脸通红地拿起纸飞机，将它收进了口袋。
“说，说起来喔，我……”
“怎么了？”
“对了——”
和纱想到了一个摆脱纸飞机话题的主意。
“我明年夏天或者更早会回日本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呃，回日本？我倒是知道冬马工作室在日本也有分部……”
“啊啊，就是那个……我四月份会去参加肖邦大赛的初赛，然后回日本备战决赛。”【3】
三浦再次讶异于冬马和纱的口吻。
“你刚刚才复出的吧？你确定能拿下初赛吗？”
“这你就不用管了，对我来说很简单。”
和纱顿了顿，将袖子收紧，伸手弄开了香槟的瓶子。
“这样啊，我会同花冠的成员说明的。”
“.…..哎？”
“怎么了？”
“我以为你至少会考虑一下……”
三浦笑了笑，坐到了和纱的对面，方才爱丽丝坐过的位置。
“我去冬马工作室应聘的时候就考虑过了，我本身也是个日本人，所以当然有朝一日会回故乡。冬马曜子女士和我同为日本人，那么我回国的时候也许会得到她的照应之类……”
“喔，也就是说你不是因为钱才在我妈妈这里工作的？”
“也不能那么说，她给的钱确实是比较多的。这方面（同乡）只能算是一个附加的条件吧。”
“这样……”
和纱为自己和三浦分别斟了半杯香槟，一些气泡在酒里晃荡着。
“给。”
“哦，谢了。”
和纱似乎仍然沉浸在刚才叠纸飞机被抓现行而带来的羞耻中，低着头没有去看三浦。对方倒也不介意，只是轻轻举杯：
“干杯？”
“干……干杯。”
——以后折飞机不能再被别人看到了。
和纱心里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