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雨如磐，我再也睡不着了。
阿羽死时，也是这样的天气，雨声和雷声盖过了披香殿宫人的哭声，我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太医说她是寿终正寝，可我不信，她才二十八岁，前天还跑到凤仪宫里来，用一个青柚瓷瓶换走了我一座红枝珊瑚，顺便告了一直与自己不合的薛贵人一状。
她出身武家，走路带风，和别的妃子干仗时晓勇的像宣政殿门口的金吾卫，能动手绝不动嘴，一天能吃四顿饭加一次夜宵，御膳房满足不了她的胃口，需要在宓秀宫里开小灶，我坚信她即使老了也是个女廉颇，反正肯定比我活得久。
可是她死了，死的悄无声息。
我将她以贵妃礼葬，盛装入殓，正红织金绣云纹礼服，十二金凤步摇，红宝石耳坠，缀了合浦明珠的重台履，极尽华美。
我知道，她最爱漂亮。
一场大雨，驱散了夏日尾巴上最后一点热气，却将莲韵池的莲花打的参差残缺。
莲花盛开时，这里总是热闹纷纷。而时节一过，便人际凋零，帝王的恩宠，也是如此。
皇帝一副怜香惜玉的温柔样子，可别说悲痛，她死时甚至没得这个男人半分怜悯。
宫里的新人谁也不知道，她曾经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常伴君侧，夜夜承欢，皇后都要让她几分，谁要是得罪了她，她就吹枕边风，吹到那人失宠为止，有时候还会吹进冷宫里。
建昭四年，我初入宫闱，她一身正红裙衫，裙摆衣袖上俱用金线绣着大朵的缠枝菡萏，发鬓上簪了新制作的宫花，仪态万千，把所有人的风头都抢了去。
还是才人的我，身份低微，想讨好上位都进不去人家的大门，只有阿羽放我进来了。
我随便几句奉承讨好，她就笑的花枝乱颤，后来混熟了，她一个淑妃经常降尊纡贵的跑到我宫里来找我玩。
她是庶女，我也是；她爹是四品武将，我爹也是。
用她的话说，我们天生投缘。
我为了快点往上爬，除了她，还去讨好了贵妃和皇后，拿来贿赂的钱，是她给的。
只是后来安平候的女儿楚欢进了宫，一切都变了。
当时她有了身孕不能侍寝，皇帝难得来看他一次，被楚欢半道上截走了，就这一次，让她们结下梁子，也让楚欢怀了皇嗣。
不久楚欢流产，一口咬定是她做的，因为她咒过楚欢生不出来。
掖庭据此结案，皇帝大怒，看在皇嗣的份上压后处置，只是将她禁足，没有降位。
她满肚子委屈，委屈皇帝不信她，对着我骂狗皇帝，她生下三皇子，皇帝都没来看一眼。
我信她，因为楚欢真的不是善茬，后来我得了宠，封了贤妃，楚欢一侍寝就在皇帝面前抹黑我，又推了贵妃下水栽赃我，栽赃失败后服毒自尽了。
贵妃落水身亡，当上新贵妃的不是阿羽，是我。
淑、德、贤，我排最末，若按资历，按顺序，贵妃的位置该是她的，可皇帝论的是恩宠。
我怕她生气，可她带着礼物来恭贺，依旧笑嘻嘻的，完全不放在心上。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皇后很看重我，甚至主动给了我协理六宫的大权，我本该投桃报李，为皇后效犬马之劳。
可皇后见阿羽失了宠，和她算起了旧账──她从前对皇后多有不敬，皇后只是隐忍不发，仇可是一笔一笔记的清清楚楚。
她没有犯错，却被找借口褫夺了封号降为妃，皇帝不管。有人下了鹤顶红想毒死她，皇帝只是禁足降位了事，我去落井下石把那人送进了冷宫，用一瓶鹤顶红了断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皇帝终究还是去安慰了她，她难得的没耍脾气。
她又被扣上欺凌宫人的恶名，皇帝罚她，她连冤枉都不喊了，她得罪的人太多，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也许还是皇后？皇后要趁胜追击，让她彻底不能翻身。
她又怀孕了，再次躲过一劫，但我知道皇后不会收手的，皇后会一直对付她，不死不休。
先帝有一位宠妃，能在莲韵池凌波起舞，被陷害失宠后投水自尽了，宫中这样的争斗从来没断过，可我不希望阿羽和那位宠妃一个下场。
我用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毒死了皇后，为阿羽，更为我自己，我在这深宫里浸淫太久，学会了谋算人心，学会了尔虞我诈，我恩将仇报，变成了心狠手辣的蛇蝎毒妇。
建昭九年，我坐上了染血的凤位，为阿羽请封，皇帝皱眉，但还是答应了，只是封号变成了德妃。我想让她协理六宫，皇帝却不肯，他意嘱原来的孙淑妃，现在的孙贵妃。
阿羽这次生了个公主，排行第六。
我又对孙贵妃用了毒药，这次是慢性的。
我没想到我的敌人会对阿羽动手，其实我早该提防的，我是皇后，她们动不得，而六宫皆知阿羽与我交好。
她们一次又一次的想要阿羽的命，而我一次又一次的落井下石，将她们打入冷宫，送上一瓶鹤顶红。
我杀人如麻，我无所顾忌，我为所欲为，谁得罪我，我就害谁。
我做恶事向来是瞒着阿羽的，只是有一次，我拉她进了泥潭，荀贤妃下药毁我容貌未遂，皇帝嘴上说着会保护我，却只是将凶手褫夺封号，禁足一月。
我决定自己报仇，用完了毒药的我，选择了造谣她妄议朝政，我拉上了阿羽一起。
那是我唯一一次被皇帝逮住，他对此痛心疾首，参与造谣的宫女都丢了命，我想我会被废掉了，最后处置的结果却是：德妃为主谋，皇后只是听信了德妃的挑拨，皇后禁足一月，小惩大诫；德妃污蔑他人，搬弄是非，再次褫夺封号降为妃，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皇帝当时是真的喜欢我，为了袒护我，牺牲了阿羽，若不是她生了两个皇嗣，还不到要落得怎样的下场。
我给孙贵妃下毒，是为了让阿羽坐上那个位置，但我根本没想到阿羽去的比孙贵妃还早。
我查不出是谁害了阿羽，去了奉天楼求神明指点，奉天楼掌祀说，我心中所惑不是人为，是上天的报应和警示。
我偏不信，我没求到结果，索性杀了所有和阿羽交恶的人，我容的下她们，她们中却有人容不下阿羽，那就统统为阿羽陪葬罢。
后宫愈发的不太平，今天有人下毒，明天有人堕胎，大后天的好几个谣言水一样的留来留去，祸事多的令掖庭前所未有的连轴转，到后来根本不好好查案了，随便用不得宠的妃嫔顶上算完。
皇帝难得又冲我发了脾气，说因我毫无威信，不能约束六宫，才让底下的妃嫔视宫规于无物，屡屡铤而走险，互相攻讦毒害，祸乱后宫。
我一边伏地请罪一边在心里冷笑，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干的，关六宫什么事？
“皇后娘娘，皇上正和恪妃游园，旁人不得打扰，您请回罢。”
御前大太监的尖细嗓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顿住脚步，往上林苑去了，赵公公显然松了一口气。
恪妃近来颇得宠，虽是妃，皇帝破例给了封号，她也挺识时务，刚封妃就来了凤仪宫向我表忠心。
从前我不怎么容得下盛宠的妃子，有谁比我得宠，我是要进谗言的，说她们这不好那不好。
可十几年过去，我老了，不再有这份心力。
阿羽的两个孩子被我过继到自己名下，如今正是叛逆的时候，今天逃课，明天和弟弟妹妹吵架，大后天又和皇帝顶嘴，被训斥了会跑来找我求安慰。我又是训诫又是勉励，看着不高兴了还要表扬安抚，像养了两头倔驴。
三皇子也就罢了，将来封了王，怎样都能娶个美貌王妃，过逍遥日子，我怕的是六公主嫁不出去。
六公主的性子和亲娘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能受半分委屈，要想她找了驸马便安安分分相夫教子几乎是天方夜谭。
我整日为这两个孩子操心，没空理会旁的事，宫务都不太亲自过问了，贵妃协理六宫几乎变成了代理六宫。
贵妃在后宫是个高危职业，总被人或者下毒或者陷害，要么死要么进冷宫，我不记得她是第几个，我只知道，她是贵妃。
我没想到当晚皇帝召了我侍寝，我提不起兴致，但还是勉为其难的应付了一下，我是皇后，这是我的职责。
雨过云散，我正要起身整理衣装，一双手揽着我的腰，把我拉了回去。
“今夜，皇后留宿圣宸宫。”
我有些诧异，皇帝面容沉静如水，怎么看都不像是龙颜大悦的样子，他冰冷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这冰冷太过清晰，即使过去这么多年我依旧未曾习惯。
“今天在御花园，怎么走了？”
我一时无语，不是他叫我走的吗？开口赶我的是赵公公，但我知道，他先看见了我。
“朕去凤仪宫找你，你不在，去哪了？”
“去上林苑散散心。”我实在很不耐烦，于是劝说皇帝快睡觉“明天还要早朝，陛下...”
“朕不困，你陪朕说说话。”
“陛下还记得易德妃吗？”
皇帝一脸茫然。
“从前的淑妃，生了三皇子和六公主的易氏锦羽。”
“太庭和羡欢不是我们的孩子吗？”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