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潘家园淘换好一方上好洮砚，顾念着文房四宝本一体，即得今日兴致，倒不如一壁新购。荣宝斋中玉版宣一向不错，亦是在购入之余又起了书画之兴，眼前这卷为溪山行旅仿图中，莽山谓之雄浑不假，细笔勾勒卷中藏掩的楼台之上的游僧，又仔细绘着倦怠垂佝的行脚商人，驴群伏货偏驮出几寸生机。横铺为景，湿笔缀林，那僧与商人的异轨殊途，便称行旅；另一款松涛墨竹图，笔构隽秀，立意清远，倘若要二择其一，也叫人犯了难。
踟蹰之际，叫店中新客来，也是熟脸儿，抬手招呼：
“十格格快来帮帮忙，瞧瞧这两副图，孰优孰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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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景明，暖日晴云，玄浑娟然如拭。恰逢书院早散学，归府欲在园中闲亭，或习字，或作画，惬意澹宁，度闲暇昼后，自是不俗的。总想练就颜筋柳骨，却是缺了遒劲笔力。还是习簪花小楷得心应手，更娟秀清丽些。嘱奚女至摘星携笔墨纸砚来，方察徽墨与澄纸均所剩无几。念及别无旁事，琉璃厂或有新寻来的珍品书画，遂登车驾往荣宝斋去。）
（忆起上回于此购的歙砚温润如玉，纹理清晰，发墨如油。此处文房用具的质量极好是毋庸置疑的。珠履欲移观纸砚，闻得朗声相唤，清眸渡去，原是他，碎步至他身侧，朱唇微翘。）
：韫章兄。来购画么？
（秋泓巡睃，一副构图颇丰，描绘细腻，莽山巍然耸立，游僧、商人、驮货的驴群均跃然纸上，栩栩如生。而另一的墨竹图，竹枝直挺，疏密有致，叶浓淡相间，笔法苍劲有力，眸光潋滟，心里已有偏好。）
：孰优孰劣，我倒是辨不了，若只论喜好，我更喜这松涛墨竹图。你看，尤是那墨竹，笔力遒劲，叶尖皆向一方，画出了风的感觉。行旅图绘景丰盛细致，可单把松竹刻画好，更是不易呢。

昭弈居所外正植茂竹，有微风来时，不动纤枝清气满屋，自是有借竹彰禀出世气节这般说法的。而落在眼前事上，便不大好解。同人额首笑应了，添言道：
“原是想购画来慰友人，科举方过，名落孙山者众，正考量，当送他一卷绘着入世之姿的溪山行旅，还是鼓励出世濯然自逍遥的松涛墨竹图……”
既有她盛赞之下的墨竹图便着目细细品鉴，风梢垂叶间浓淡相宜，纷披屈折节脉匀称，当得起那凌霜劲节之说。
“瞧着两幅图是各有千秋，相较笔法、立意，所以颇叫人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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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寒窗苦读，只待一朝金榜题名。若是榜上无名，名落孙山，壮志未酬，应是何等失落呢？仕子悬梁刺骨，囊萤映雪，皆欲待春风得意之时，光耀门楣，出入朝堂，一展抱负，封侯拜相，惜畴的龌龊便不足挂齿。其友落第，定必懊恼沮丧。而后必重振旗鼓，以期高中之日，即便不为自身，也要为了栽他成材的家族，尤是生于钟鸣鼎食，簪缨世胄的。）
（流沙掩盖不住金子的光芒，若有才干，总能遇风云际会，大器晚成亦未可知。若是仅为他添藏画给点议言，自可仅提喜好，对松涛墨竹图的偏爱显露无疑，但既是要赠友的，便要思虑更多了。）
：言及宽慰之意，当取入世之姿。激励他，盼他来日金榜题名才是呢。（稍顿，又添）：自然，你友人的喜好，你更清楚些，也当考量。

出世与入世是一个难辩的议题，仅以友人身份来说亦无法揣摩他此时心境，垂手落在松涛墨竹图卷上，近乎于喃喃:
“实际上，我便如这两幅画一般矛盾。他如清风霁月般的人物，为谋求功名利禄，失了本心便是大憾；但倘若我赠了墨竹图愿他出世，他年某日再会时，会不会怨我阻他仕途……”
低声长叹，便有一顿，随机似是定了主意般，将这两卷画轴收卷起来，因是外裱的画衬边纹饰同出一辙，故而有言:
“罢了，多思无益，待会儿十格格拿这两卷，任意调换左右，叫我闭眼来摸一卷就是了，可好？”
遇事不决，那就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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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霁月，洗濯冠缨之人么。那应是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公子罢，倒是起了兴味，欲见一面之念，或可相交。松涛墨竹图便很相配，这般人物，便应逍遥山水间，潇洒自在，无拘无束，不被世俗所束缚。只是真的霁月光风，又为何要应考科举？以期高中？他的本心又是什么呢？金榜题名后，荣光加身，功名利禄垂手可得，想要这些，也是情理中事。可与他素未谋面，实不好随意猜度。即便见面前人踌躇未决，仍未添一语。）
（其实尘世中人又有多少人能始终追随本心呢？即便他欲归隐山林，他的家族愿遂他所愿？选溪山行旅最为妥当。）
（闻其心中已有主意，雪颊微颔，素纤接过两卷画轴，随意亟亟反复调换，柔言）
：好啦。闭眼，选一幅吧。

科举之途无外乎宗族荣光，多少是要走上一遭儿多份儿体验。出世相遂本心却更背离了宗族子弟使命。这是难解的议题，不曾同他细细商量过，仅以此时选定之卷来为已添一处立场尔尔。
默然阖上眼后轻呼一气，抬手时，乍然触及人衣袖轻罗，有些迟疑——画轴在哪儿来着？
正是缩探之余，指腹碰着一物，是平头圆轴的状物，立马抽出了画轴，解开系绳长卷即立，未着急睁眼，先是询她：
“唔，看我抽到了哪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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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眸凝睇，随其掌游走移目，修长指尖竟是触及云裳舒袖，绛唇勾勒绚丽笑意。如此选物，实在有趣，他日若遇难以取舍的珠钗玉簪，项饰臂钏，亦可如此择一有缘的。阖眼摸索，自是难辨方向的，见他踌躇不前，正欲婉声提点，檀口翕动，然顷刻，眼前人已取了画轴，遂未曾添言，）
（系绳解，画轴徐徐展开，屏息以待，秋瞳熠熠，饶有兴味。出世或入世，这又可算是一种天意和命定？映入眸中的是巍峨耸立的群山，重峦叠嶂，丛林苍莽，山溪飞流百丈。崎岖陡峭的山径，驮货商旅缓缓前行。）
（泠泠声应）：是溪山行旅仿图呢。

在阖眼时恍然醒悟过来，无论是松涛墨竹卷还是溪山行旅仿图，是出世还是入世的优柔失断，不过是因着我的自以为是，要为这图卷赋予更深切的用意，实际上并没有这般困难。闭眼后四遭俱静无繁色，撇开未能果断寻见方向触着面前人衣袖的一折插曲，在柔腻衣袖滑过指尖后更促成了不曾有疑的选择。
“是这一卷也好，咫尺见山水与天地，个中意趣叫慢慢他品咂去。”
睁眼听着她来宣布结果，就变得分外轻松一些，经店中付讫画资算是购画得成。旁左无事，只余闲喧：
“今次倒是多劳你费思量，只怕是耽误格格正事儿了，我往前头蜜果店去候着，格格事罢可愿赏脸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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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螓首微颔相应。秋瞳渡去，细细凝之，峻岭陡峭，峦峰迭起，葱茏翠幄，葳蕤叠叠，蔚然深秀，素练悬壁，碧湍奔流，万丈落云端。刻画传神，气势磅礴。既得山壑素练，苍莽翳翳的密林，也有在逶迤崎岖山径上继续缓步前行的商旅游人，此图言及的是出世或入世，落入不同的眸中，自有不同的领悟。且让他友人慢慢细品画中含意罢。何况，若是心意坚定者，或是未濯尘缨，或欲建功立业的，他的志向又岂是一副画所能扭转的。）
（闻后话，虽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本亦仅是为澄纸徽墨而来，不算大事。但他既相邀蜜果店，自是欣忭应下。眉共春山争秀，杏眸弯若弦月，梨涡浅露）：好，那便蜜果店见。
（咐店侍取来澄纸徽墨，思索片刻，将松涛墨竹图亦一并购下。付账后，令奚女将墨宝、用具均先送回府。珠履覆地，往蜜果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