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丹宸的钧旨，赶赴边鄙僻地。跋山涉水，耳畔响的是兄长哒哒的马蹄，风餐露宿，枕的是兄长悃悃的忧思。定沧在贵州待了几年了——久得我都忘浑了，起初我二人殷切，尚有书信时时通达，但随着庶务冗杂，业已好久不曾记挂过彼此琐事细节。兄长的身影，竟在一天天刻漏下逐渐模糊】
【近了，近了，驰马飞腾，就似乎是为了这二十里路。再近一些，棠棣的惦念就无法寄托，再远一些，隔别的愁绪就不能安放。贵阳府的衙戟锈蚀无光，如何承载他风云之志】
【及见来人，不由喉咙发紧】四哥，你受苦了。

【迁去贵州已有数年，虽说水土尚惯，逢年过节难免有思家思亲之念，只是人前隐忍未发，幸有雁书相传，知他在京尚是一帆风顺，这才安心。少时与云浪一同入仕，也曾许下宏誓大愿，欲要游遍天下山河，做出一番事业。然而如今在此地磋磨多年，只教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因是久别重逢，强按下心中忧悒愁思，亲出门相迎，同他携手登府，便笑道】你看我这贵阳的府邸比京城如何
【虽然与京相比也是简素，但也挂几幅书法字画，曲廊回厅、叠石鸣泉，颇为自得其乐。两人安坐在小花厅内，斟酒一壶，贵州的政事被威宁帮垄断多年，话中意有所指】苦的不是我，是贵阳的百姓

【京中督察院阔朗气派，这贵阳府逼仄积尘，与大理寺监舍无异。四哥心质平朴，却非遭人侵凌拿捏的软处。最恨人轻慢无端，夺口而出】哪个敢敷衍哥哥，这贵阳府好赖也下辖诸多州府，钱粮赋收岂有遗缺，在这种地方当差，他们不是欺你势单力薄是什么！
【左右不言他私邸情形，只顾一处说辞。粗且掠过几眼，不置可否。揽过壶臂为他斟杯，目光所及他若有所思的模样】这贵阳百姓，怎么个苦法？

【虽然住处一般，但男儿志在四方，岂会计较这些微末小事。但若说遗憾，还是有一件，摆了摆手道】这不妨事，只是我很想念胜春楼的面，好久吃不到了，只能自己做，回头给你下几碗
【对贵阳厨子到底不太称心，做不出京城风味，闲暇时横竖无事，干脆自己动手，不说十分，也有五六分像，出门在外不比在京，凡事还是要自力更生。闲唠几句家常，又细说一番当地百姓的苦处，他也知威宁水道要另起炉灶，他本是为此事而来】
不瞒你说，威宁帮长期把持水道运输，从中压榨百姓无数，沿线已是苦不堪言，这事你在京城知道吗

【四哥卑以自牧，含章未曜，区区饮食竟躬亲力行，只恐他掩于沉寂敦肃的面孔下的，不过是换了名目的莼鲈。轻轻点了点头，便再同他推谈几番心腹，不过逐细家中情形】
【威宁道文牒纷至沓来，朝中早已在不寻常涌动间嗅到党争的气息。帝王外放到臣属身边偕行的绣衣郎，不过是一次用于规勉的箴警。深谙于此间行事的关窍，便于多事上保持中直缄默的立场。直至遇见四哥，才侃侃而来】
京城眼见萍风起，便嘱派诸王督办赤水道开凿之事。这于威宁帮不啻惊雷，料想他们必要从中作梗。

【有多时未见，前话便将千言万语一叙离思。听得有诸王偕行，心中松快些许，本是在此无依无凭，如今既有转圜之机，在此间处事可便利许多。只是新建赤水这寥寥几字，落于威宁帮耳中不啻洪钟大吕，沉吟片刻，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威宁帮种种劣迹，罄竹难书
【先时在京城竟不知此地顽疾之深，便将几年来的见闻向他详叙，细说一番地方蛀虫是如何与商帮、乡绅勾结，如何以不仁不义之心，行不公不法之事】
我意也是如此，他们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如今之计，我这已命人潜心收集证据，你有何打算

【只听他那义正言辞、慷慨激昂，一时错愕，从大理狱丞到台谏，我等为官也有数载，见过的不仁不义、不公不法擢发难数，何以区区威宁帮就使四哥勃然大怒。水清无鱼，四哥与我原本至亲、至信、至诚，但如今看来，我二人所求之路，终究是殊途。晃晃头，似乎是将心中的想法甩掉或是藏得更深】
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我的打算，全在于两位殿下。【朝来的方向抬颏示意】若两位殿下想速速了结此事，我等不介意添一把干柴，可若是谨慎些处置，哥哥手中的证据，还是没了为妙。

【我同威宁帮早已是不共戴天，闻听两位王爷要来此，欣喜十分，是欲倚借其势好将这帮人一网打尽，听他此言，已有三五分不快】要我销毁证据，除非红日倒悬
【昔年拜官大理寺，得以领教了国法森严，无数次焚膏继晷间曾发下为国为民的誓愿。地方乱象不被我见着便罢，落在我手便要一力肃清，几年来朝会坚持直谏，有何艰难险阻也在所不辞。贵阳纵然清苦，不料京城的水土也不养人，竟不想与他分别数年，他已是初心不存，冷笑一声】
你如今是什么官职，一别几年，就忘了御史之责吗，若论谨慎处置，你可曾还记得吴签之事

【在未曾勘明前路时暴露自己，这不高明，甚至乎接近于愚蠢。四哥打小就聪明，只是他太锐、太刚、太直，在这明枪暗箭、危机四伏的魏阙，他极易成为别人的一柄剑，刺伤对面的同时，也沾染了污血】
【听他嗤鄙之词并不为所动，只啜饮着那已经冷掉的底茶】甚么官职——区区从四品的微末之辈，满朝朱衣枢要作壁上观、不置一词，惟等一方下第便趁势穷追猛打、狂吠不已，你辉和之渊就非得去做别人嘴中争夺的肉么？
【抬头看他时，惟有冷眼】

【虽然在外劳神苦思，但午夜仍会几重梦回至少年时，我与他尝在巽堂论志，畅抒胸臆好似就在昨日，而多年不见，眼前人实叫我觉得陌生。他在京仕途顺畅无阻，我曾为他高兴，如今却心中隐约预感，自此同他将踏上不同的路途，长叹一息，言语中不失愤懑】
辉和云浪，我看你是忘了你是谁
【前路难测，威宁帮与京城的争斗更笼罩在疑云之中。话未说尽他已转身离去，并未阻拦，直到他行远，到底未说出保重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