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丽妃，纯嫔
次日晨定罢，丽妃与纯嫔说起此事，纯嫔劝丽妃不必太生气，珍妃新得了御膳房的权，自然想做得更好一点来证明自己。缺乏年味儿的事情也不必太担心，宫里每年放那么多烟火，摆那么多花灯，只是一顿饭而已，不会影响热闹的氛围。纯嫔的话却提醒了丽妃，丽妃掌管会计司事务，临近年关，会计司递来的账本开销极速增加，倘若能再精简一些，可以节省更多银两。

【 晨定罢，嫔妃们三三两两散去。眼瞧着年岁一日日过去，慈宁宫的修葺依旧尚未完成——营造司的官员似乎也总有说不完的理由，譬如此前说缺乏人手，好容易拖沓许久拨去足够人手，又说银两不足，工期难以推动，如今完事具备，却生出山西旱灾，灾民百姓更需银钱，慈宁宫的修葺也便更有理由暂且搁置。】
【 启祥宫尚有许多事情未得到解决，是以小竺先行回去，我便同宫门遇上的纯嫔一道儿。曦光正好，熏风撩人，遂与她同往御园走动。】
“圣人允本宫习六宫事已久一段时间，而惠妃于年中便是不是同我商讨除夕家宴一事，这横生出无关紧要的人插入，倘若是你，你可会烦心？”

（腊八一过，各司陡然为了新岁开年的喜气祥和下足了功夫，披红洒金不在话下，就连月里掌衣、掌珍来量身都要衔着笑问一句：给您做喜庆点的样式，开岁穿着吉祥。自然我也叫这样大张旗鼓的喜色染了几分期颐，纵然业已不是我在清廷的头个年。）
（乡思胸臆在这样的年节里也稍稍晕淡了些许，清廷的月也温柔起来。）
（晨昏定省也在这个月里叫人突生次次不落的攀比，于是渐次能遇上些许平日不常往来的嫔御宫娥，自然也能更为频繁地与熟面儿相见——丽妃如今圣人面前风光无二，又摄宫权，自然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瞧她眼角眉梢都镌着恣意，连她这身暗色宫装都衬她昳丽。）
清国年俗冗杂，本不该嫔妾这个外邦人置喙——但倘使是为了喜庆吉祥，插不插手，被谁插手，又有什么相干呢？（我错漏了她眼中的黯然，仍以为她是恣意的丽妃。）总归要叫阖宫瞧瞧，掌权的人是一心为了大家好呀。
（宽慰她，也是成就我。）
（清廷对于异邦嫔御的态度泰半也入乡随俗地随了那句拜高踩低——我乏于修习心术，更厌色授媚上，于是门庭冷落，遭人冷待自是常有。因应寿少时常往苏梅苑，我受丽妃爱屋及乌地照拂，也逐年因丽妃的煊盛权柄，多受几分虚抬。）
【418】

“插不插手，被谁插手，自然相干。”
【 纯嫔自暹罗而来，虽学习了紫闼的繁文缛节，却因骨子里并非满人的血，一时半会儿大抵也理解不出所谓满席汉席的分别，只知皆是由技法顶顶精湛的御厨颠锅弄勺做出的珍馐佳肴，是以不怪她说出这样无所谓的话。】
【 注意到了她话中的“外邦人”。她们被朝国送往天朝，为维系两国之间的情谊成了赠给天朝的特殊礼物。同其他嫔妃不同，心里难免有失落 】你也莫要妄自菲薄，如今你已是圣人钦封的纯妃，不该总以外邦人自居。
【 我自年中至今忙碌许久，妹妹往翊坤宫去共商宴会的大小事宜，也总免不得同惠妃争执，引得满腹牢骚。数月下来，好容易初见成效，一切也堪堪变得井井有条，却因珍妃横生出的“奇思妙想”，便不得不将此前的努力皆推倒重来 】你不曾摄六宫事，是以可能不大明白。
【 不怕纯嫔吃味或生了恼意，她素来待人真诚，又出身邦国，大抵还不会肖想同珍妃一般亟亟从六宫宫务里分一杯羹 】倘若你欲做一道暹罗名菜，一切材料均准备就绪，却有人骤然闯入小厨房，称你所用的原材料过于昂贵，须得裁减或替换，你说——
【 侧身瞧她 】你会不会心有恼意？
（401）

噢——原您在说珍妃。
（她言中句句指向珍妃，十分明确。）
（禁中晨晓总是多有一分难言的硝石味，氤在周身，且不管你有否争强好胜之心，先将口鼻呛住。尤以年节前这一月最甚——平素连晨昏定省都要打定主意错开走的、分庭抗礼的嫔御，年节下又各处都活络走动，算不得那么精准次次错开。既是狭路相逢，便难免口角相争。）
（普通嫔御尚且如此，何况如今亟亟要从六宫事务里，谋求更多名利的那几位——各掌一方，又要为年宴奔忙，各怀鬼胎的人凑在一处，能言善辩都尚要留心明枪暗箭，以免坑洼在前，陷阱在后，左右再顾更是陡山悬崖。一步踏错，便是大厦倾于朝夕。）
若是珍馐佳肴，自然来者不拒——何况清国素来倡议满汉一家，若真要计较什么是满什么是汉什么又是番邦，不觉得累的慌？再者，珍妃初掌御膳房，难免要抖抖威风。左不过一顿饭罢了，您心宽些。
（我原觉无趣，阖宫之中，我虽不甚得宠，但也无有人仗势压我——谁今儿多分了一条好缎子，谁多被赐了一块玉，又是谁多讨了圣人一份墨宝，尽皆不放心上。不争不夺，予取予夺，予捧予冷。她将我的淡泊看在眼里，自然也能掏心道明个中厉害，因我不会害她。）
如这般想想，替换了也就替换了，裁减了也就裁减了。年味也一样不会缺的——清廷每岁年节，长空焰火不断，硝石三日都不散；花灯供奉，吉果贡菜，又哪一样不是巨额开支呢？
【470】

“唉，你还是不大明白。”
【 大清自入关后，诚然逐渐提倡满汉一家，如今玉阙里的穆贵妃，恪贵妃，还有尚未册封贵妃的惠妃，皆是汉旗出身，恪、惠二人更是圣人潜邸时纳下的侧妃，圣人亦宠爱汉旗嫔妃，新入宫的侯氏姐妹竟被准允在外头身着汉服，并大摇大摆地游玩——圣人虽多半只是一时兴起，汉旗于宫里的地位却难再小觑，这点同万寿入宫的朝国嫔妃不甚相同。】
“满汉虽一家，但毕竟入乡随俗，除夕莫过于一年到头儿最重要的年节，平常也便罢了，这样重要的节宴里将满席替换为汉席，实在闻所未闻——不只是年味儿，也是颜面。”
【 我深知于纯妃前头不能将话说得过分绝对，毕竟纯妃亦出身外乡，我总要顾及她的感受，可思及珍贵妃所谓的半分情面与余地也不肯留的“据理力争”，心中又有难以压下的怒火 】她诚然威风极了。
【 珍妃并未曾习理六宫，是以对宫中上下大小事务多不熟悉，便是如此，圣人却也肯将御膳房自惠妃手中拿来交给她管——我本该庆幸，毕竟圣人的心愈发不肯向着惠妃，先册立一个又一个贵妃，将打理六宫事的杏雪庐淑惠妃置于尴尬的境地，又“迫使”她交出十八所中的一个又一个，让她的打理六宫愈发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你没瞧见她在本宫前头如何得意，如今都拿出自己在御膳房的掌权一事来加压了。”
（454）

您还记得您方才同嫔妾说的吗——“你也莫要妄自菲薄，如今你已是圣人钦封的纯妃，不该总以外邦人自居”。您讲年节应要入乡随俗，又讲满旗颜面，与劝嫔妾莫要总以“外邦人”自居的话，竟有些相背。
（我虚虚伴着她身侧，行行走走，亦能将她满脸愁思与不悦丝毫不漏。）
（将满汉一家奉为圭臬的是清廷，但将诸如满汉远非一家、满就是满、满旗就是天此类的刻板印象一刀一刀刻进嫔御们骨血的也是紫闼。一时无措，不知该劝她心宽，还是谏她一视同仁，不要厚此薄彼。宸宫的人情太过薄凉，时而总叫人要斟酌唇边的字句，免受无端的恶意揣测。）
（但到底，苏梅苑受丽妃照拂多时，我不该如此不识好歹地劝她平心静气，谏她莫与汉旗计较年节桌宴上一个两个菜肴的细微差别。于是我默了半晌，才又启口。）
因为阖宫都企盼年节热热闹闹，所以会放焰火、摆花灯、延请戏班杂技；因为年节是大日子，清国好祭祀供奉先祖，陈孝心千古，所以要摆吉果贡菜，祭告先祖；又因为厚雪难消，怕贵人们年节下闪了这里折了那里，所以沸水洗路，炭火不绝——哪一样不比一个菜值钱？
（花销巨大的又何止这些，一条条陈来，亦可连篇累牍。）
就连嫔御们的行头，也因为圣面在前，要讨个吉利，各宫各殿的娘娘们，掌衣掌珍也是谁也不敢得罪。您尽可数一数，光光是各宫专门赶制的金玉首饰，翡翠钗环——
（稍一思忖，却并不是为珍妃开脱。）珍妃或许也是想学学孝贤纯皇后，崇俭清廉。只是权就这么大，也只能管管御膳房。
【515】

【 我何尝不知对她的宽慰与所谓祖宗规矩有相违背之处呢？可人生来矛盾，宽慰她不必妄自菲薄是真，祖宗规矩不可违也是真，加入汉席或许固然有益，但祖宗礼法却更加重要，添加与否，添加多少，全是难以拿捏且令人头疼的问题——圣人虽将御膳房全权交给珍妃，这些事情我却不得不也要思考。】
【 实在太烦，也难怪惠妃难以做得令人满意。】
【 可她后头的话委实说到我心坎儿上——加入汉席固然有所裨益，能够稍微减少些年节筵席上的开销，可相比会计司账簿上记录着的大把大把流出的银子而言，也只是杯水车薪，难以让问题得到真正缓解。放烟火、摆花灯、请戏班，哪个不需要巨大的开销？我前儿还为烟火炮仗一栏的开销感到疑惑，叫来会计司的女官询问了许久，得到的答案是宫内每每临近年关，烟火、宫灯、瓷器上的开销总要增大许多倍，至于具体的采购与制作事宜，须得从造办处那儿才能得知。】
“你说得有道理。”
【 也许此事不能再拖沓分毫，今日便可询个清楚。】
“逢年过节，宫里总讲求个喜气洋洋、焕然一新，是以处处张灯结彩，衣物首饰全要换新，而每到十五，烟火炮仗放至深夜，排场巨大，开销也便巨大。”
【 复又问她 】你以为，这些都该有所削减吗？
（421）

惠妃垂范宸闱近四载，可曾听闻在她的持掌下，御膳房小小的领头人，就敢擅加擅减哪味菜肴？潜邸的年资，是珍妃敢张口驳斥的？敢跟潜邸面前抖威风，那才叫真的威风。
（潜邸的威望，是惠妃迄今未封贵妃、仍可在宫务诡谲里独当一面的资本；是容妃迄今未封贵妃、仍可仗以圣眷余威立足众宠妃之上的根本——可横夺容妃盛宠的不是珍妃，迫使惠妃卸权的亦不是珍妃，她不过是仗着穆妃、丽妃的余荫，捡漏了一个御膳房，便珍之重之、拿着鸡毛当令箭。）
可潜邸之上，便只有凤座——凤座已空置多年，她既是想学孝贤纯，又未尝不生三分觊觎凤座之心。如今是御膳房之权，他日与您分庭抗礼，协理六宫之中分一杯羹，治辖六局里又横行无忌，崇俭推恩、收拢人心……与您的大操大办、铺玉踏金相比，她简直贤淑稳重。
（效仿贤后或许能博得短暂的贤名，但珍妃太过着急了，就显得刻意，最后落个东施效颦。）
（她偏颐询我，眼中载满期许——她需要一个人来支持她的裁削，支撑她走过满宫骂声载道的腥风血雨，立于不败之地。我读懂了她言外，自然心领神会。）
许她学孝贤纯崇俭清廉，便不许您学？要崇俭要清廉，那就阖宫一视同仁——反正源头起于珍妃，届时若负骂名，也是珍妃先如芒在背；若论贤名，也是您以协理六宫之权推行清俭，御膳房才多大点地界儿，她还想捞到满宫褒奖不成？
【468】

毗近凤座的人，都想试图证明自己足够媲及——以前人为鉴，又善于切合当下境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再往圣人面前邀功，也名正言顺些。这本也就是一种本事，嫔妾自暹罗来清，这四载春秋，也委实学不会。
（惠妃持掌宸闱时，对宸闱众姝不算刻薄，倒也算不得优待——被重压久了的人，一朝翻身时，亟亟想要树立威名，扬恩紫闼。是而珍妃刻下吃到了擅权的甜头，便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逾越规矩。既是圣人放纵她，来日欲壑难填，也自有因果业障候等着她，何用此时将之逼入深渊，无可转圜，坠于高崖。）
但聪慧歧嶷的七窍玲珑心，也要用在对的地方，才正其名。愈行愈错，愈错愈行时，反而要叫人喟叹——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欲劝她坐伺良机，又恐误她刻下年节里的宫务，而致珍妃从中作梗，再生事端。）
因个个斋走水而起的谣诼，余威未散，您也备受其累。刻下又要于各司大展拳脚，依嫔妾看，裁削与增添的条目，也要理出适宜的名头。以防来日核账，遭有心人断章取义，谣诼再起。届时窃您功绩，以您作登云梯，扶摇直上——
（宸宫中的诡谲往往伏藏于煊盛的风光之下，长着獠牙，冒着黑气——一步踏错，便要用积年经营来偿昨日的疏漏之失，譬如惠妃。故而她既是不能直冲圣人御口裁断，珍妃又仗之得寸进尺，便要审慎谋事。）
（总归，宸宫百年，来日方长。）
【452】